我看着一旁的漓雨,她所表現出來的寬容和大度出乎我的意料,看着一旁元符凝重到並不易察覺的神情,我便知道了,或許他是真的有什麼難言之隱,或許,這件事情,並不像我想象的那樣可以很快的了結。至此,我便沒有了再呆在宴會之上的心情了,而是帶了漓雨一同,到明渠的邊上去,放河燈許願。
宮人們早就將準備好的花燈遞到我們的手中,待我們將各自的心願一一的寫上,才又彎腰在河邊,將那河燈放下去。我看一旁的漓雨很是虔誠的樣子,不由得逗她道:“漓雨許得什麼願,可以讓我知道嗎?”我原本以爲漓雨所寫不過是些小女子的心意,或是將來可以與元符成就一段佳緣,可是漓雨卻鄭重對着我道:“漓雨希望,自己身邊的人,都可以健康幸福的生活,可以遠離那些爭鬥與殺戮,可是安安穩穩的生活。”
聽着漓雨的話,我微微的一愣,安安穩穩的生活?這於皇室來說,是多大的嘲諷,或者,所謂皇室的生活,便總也不能脫離開風雨和雷電,縱然是缺少了這一些,也不免是暗潮洶涌。如今遼宋之間的情形差不到哪裡去,對於遼國來說,雖然解決了汝南王的叛亂,可是境內還是有多方勢力覬覦着王上的寶座,而南面,又有着虎視眈眈的西夏和大宋。而大宋呢,奸臣禍國,總要有一個剷除他們的過程,自古至今,奸臣便是這宮廷之中必不可少的一劑調味品一般,總要因着這一個敗類,而摧毀一朝的人。
或許是我呆在大宋,遲遲都不肯回到遼國去,耶律寒終於還是沉不住氣了,他竟然派了陸子風前來。秋末的時候,大宋的一切也開始蕭瑟起來。滿眼望去雖是滿目的金黃,可是依然阻擋不日漸大起來的冷風和枯黃的落葉。
我徒步在明渠岸邊,淡淡的思索着,陸子風只是跟在我的身旁,並不開口,我知道,若非我親自答應他回到遼宮去,否則他必然不會像我遊說一個字,這便是他了,即將爲人父的人,定陶因着懷孕,並不能與他同來,我不想他爲難,便對着他道:“好吧,我跟你回去。”他的神色忽而變得異常起來,並沒有因着我的決定而有任何的高興與驚喜。
我兀自安慰自己,早晚都是要回去的,只是在於時間的早晚而已,雖然我厭倦了宮廷的生活,可是總要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的逃避下去,這並不是我的性格可以忍受得了的。秋日就要離去了,告別了庶母和冷月姑姑,我就要準備啓程了。
秋日蕭瑟的悽風冷雨爲我的出行徒添了一絲悲哀和憂傷,冷月三番四次的責怪與我,怪我不肯等到第二年開春的時候才走,可是開春與否又有什麼關係,我心不在天氣,又怎會介意天氣的寒冷與蕭瑟。離開的時候,漓雨給我一個親自刺繡的香囊,上面是金色的菊花盛開,她只是對着我道,要我將這個帶到的母親的墓前,我暗自的想着,或許真正的殘忍於她來說,並不是逃避,而是不肯給她再一次與母親相見的機會,可是見了又如何,又不能改變些什麼了,不是嗎?
回到遼宮,不過月餘的時間,遼宮已然是一派冬日的景象了,滿目望去皆是雪白的一片,剛下過雪的樣子。懿祥宮裡燃着炭火,隨着炭火的燃盡而發出嗞嗞的聲響來,我先去見過了瑞婉與辰兒,兩人依然按着指定的計劃學習詩書,只是並不是由陸子風親自教授了,畢竟他此刻的地位也不適合再做王子和公主的師傅了。他們並不知道我在半路死去的消息,像是耶律寒一直對他們說,我不過是出了一趟遠門吧。
見到我,他們似是驚喜的模樣,我的眼中閃過一絲無奈的哀慼,想着,若然是有一天,我不在這遼宮之中了,他們又該怎麼辦纔好。而後我便自然而然的想到了芳淳,她此刻在宮中並不能有所地位和榮耀,若然是將辰兒和瑞婉交給她撫養……念頭在腦海裡一閃而過,她終究還是不值得我的託付的,汝南王的事情,我始終不能明白爲何藍姬可以如此輕易的便擺脫了,但是我卻可以想得到,我當日的猜測定然不是空穴來風。
或許對於辰兒和瑞婉來說,最合適的生長壞境,便是北院王府了,而且這樣,我便也可以放心一些,定陶的孩子如今已然誕生,想必她必不會介意辰兒和瑞婉的的到來吧。一旦是安排好了辰兒與瑞婉之間的事情,我便可以放心的離宮去,過我自己想要的生活了,天大地大,又怎麼會沒有我的容身之所,耶律寒的性格,想必定然不肯輕易地將我放走,但是總要試一試纔好。
沐浴更衣,裝扮好了,去見耶律寒,彼時他正坐在漫天的雪地裡,漫無目的的看着遠處,我主意已定,並不會
因爲任何的細節而有所改變。我只是在他的面前跪下來,他略帶詫異地看着我的樣子,繼而嘆了口氣,我想他終究還是猜得到我的選擇,畢竟同牀共枕這麼多年,或許他已經是最瞭解我的人了,只是我並不肯相信罷了。
他開口,淡然的問我:“你都想好了?”我微微的一愣,隨即點了點頭,他並不說話,只是轉身站起來,迎着被風吹起的雪花,隔着很近的距離,我卻依然看不見他的表情,就像是寒澈透骨的冰冷一般,離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我說道:“臣妾只有一事相求,辰兒和瑞婉尚且年幼,臣妾並不希望他們過早的便參與宮中的爭鬥,只希望他們能夠向以前的王上一樣,暫且居住在北院王府之中,由定陶代爲照看,還請王上成全。”說罷便叩首下去,他走上前來,將我扶起來,我擡頭看着他,只能對他感到抱歉。
我開口道:“臣妾今日爲王上彈奏一曲,如何?”他點了點頭,彼時流川已然拿了我的七絃琴上來,我坐在冰天雪地之間,擡手撥奏起來。
“皚如山上雪.皓如雲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今曰斗酒會,明旦溝水頭,蹀躞御溝止,溝水東西流。悽悽重悽悽,嫁娶不須啼,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竹杆何嫋嫋,魚兒何徙徙,男兒重義氣,何用錢刀爲?”一曲奏畢,我復又在他的面前跪下來,對着他道:“春華競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聲代故!錦水有鴛,漢宮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於淫而不悟!朱弦斷,明鏡缺,朝露晞,芳時歇,白頭吟,傷離別,努力加餐勿念妾,錦水湯湯,與君長訣!”
我從來都不是什麼容易感傷的女子,可是事已至此,我卻並不能彌補一些什麼,我主意已定,在大宋那麼久,我也終於算是想明白了,他的身邊還會有無數的女子,可是我,卻不能在這遼宮之中終老了,這樣彷彿是囚困在牢籠之中的生活,不要也罷。
臨走的時候,去北院王府之中交代定陶一些事情,或許是剛生過孩子的原因,她倒是很喜歡孩子的樣子,又因着汝南王世子的緣故,她定然會好好地照顧瑞婉與辰兒,陸子風與我在庭院之中單獨說些話,他也只是淡淡的問我道:“你真的決定了?”我也只是答道:“決定有如何,不決定又如何,縱然是我呆在這遼宮之中,我也不會對它有任何的留戀,又與離開有什麼分別?”陸子風復又道:“一切總要有個瞭解,希望你所做的一切,都不止是爲了逃避纔好。”
我聽到他的話,不由得有些憤憤不平,道:“我對着遼宮之中的一切紛擾都已然沒有了興趣,而我所做的,便是要忘掉一切與我有牽連的人,過一段安靜平和的日子。”陸子風問道:“這之後呢?”我坦然的笑道:“這之後,或許我會回到這宮裡,又或許,我會浪跡江湖呢?”
我完全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憂慮與不開心,或許經歷了這麼久,我才真正的學會了,什麼是真正的寵辱不驚,不要將自己的心意輕易地表現在外表之中,便是我最大的收穫了。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我從遼宮之中搬了出來,郊外的念慈庵,便是南院之主耶律清的生母所在的庵堂,我之前來過一次,因着派了謹謙來爲她療病的緣故,她才答應讓我在這裡與她一同靜靜地修養。
庵堂之中原本就十分的清冷,到了這樣的深冬時節,變更時寒冷不堪,我知道爲何一向身體健康的老王妃爲何會如此輕易的便生病不好,與我一同來的尹夫人和流川與流蘇,見到這裡的情況這麼的惡劣,一時竟有些不適應,對着我道:“王妃原本身體就不好,這裡的條件這麼差,這可如何是好呀。”
我看着說話的流川,道:“從今日起,我再不是什麼王妃,我不過是這庵堂之中以爲潛心修煉的弟子而已,你們儘可以叫我的名字便是了。”話一說完,流川與流蘇支支吾吾的,並不肯叫出來,一旁的尹夫人道:“那我們喚你小姐便是,一來不礙於身份,而來,她們也心安一些。”我只得默認,其實稱呼並無所謂,關鍵是要心誠,這纔是主要的。
住在庵堂之中,並不如我所想可以安心的靜修,或許是我將世間的一切事情都想得太過複雜了,所謂修行,不過就是苦行罷了。我初來這裡的日子,不得不每天很早便起來,爲整個庵堂的人打水。在這樣冰冷而寒徹入骨的季節裡,天還未亮,便拿了木桶,步行到庵堂角落的一處水井旁邊,一趟又一趟的汲水,一直到將廚房之中的兩個巨大的水缸重又填滿。我起初還是頗有耐心,從水井到廚房的距離並不十分遙遠,可是以木桶灌滿水缸,卻需
要來來回回不下二十次。
我原本就身子虛弱,根本抵擋不住這樣大強度的工作,可是卻又並不肯因着自己特殊的身份而有什麼例外,一來二去,再也抵抗不住。這一冬日的雪,一場接連一場,怎麼也不肯散去,我的手上已然生出了凍瘡,終於還是抵擋不住,倒了下來。
再醒來的時候,身邊又多了一人的身影,仔細看去,卻是許久未見的南院大王耶律清,他一襲素色錦緞的裘皮外衣,隨行的一切,都讓我覺得在這樣的氣氛裡十分的和諧。謹謙走了進來,將熬好的湯藥遞進我的手裡,我微微的皺了眉頭,幾口便喝下去,這樣苦澀的東西,自然是在口中停留的時間越短越好。
耶律清對着我身旁的人道:“你們都下去吧,我單獨同王后講幾句話。”我疑惑地看着他,待到尹夫人等人皆退下去,他方纔開口道:“對於苦澀的湯藥,你尚且知道要讓它在自己的口中停留最短的時間,可是如今呢,如今的生活於你而言是苦澀的,你又爲何不能結束呢?”
我冷笑道:“今日的南院大王又是以何種身份來對我說這些話,你難道不是那個最不希望我回去的人嗎?”或許是我與他的身份,註定了我們之間便只能是這樣的爭鋒相對,或許我們彼此都是在意而關心對方的,可是卻因着世情的羈絆而不能真正的有所交集,縱然是欣賞他的才情,我也只是以王后的身份,並不能真正的表現出來。
我的身體就在這好與不好之間,度過了大遼最令人難以忍受的季節。春日,庵堂裡的花草開始發芽了,那些嫩綠而散發着微微金黃的嫩芽,彷彿是昭示着新生命的來臨。我的心情漸漸地平復下來,我似乎是通過了某種程度上的考驗,庵堂的那些粗活重活都不必由我插手了,而我的生命,卻隨着日漸躁動起來的世界而逐漸的沉寂下去。
我日日跟隨者老王妃在佛堂之中唸經,那些原本浮躁的心靈竟然在那些我並不能十分領會的字句之間,漸次的平靜下來,再沒有了往日的凌亂與難過。我開始思索我之前這麼多年的人生,從我的母親開始,我便因着自小母親對於我的耳濡目染而開始陷落。
或許,母親正是因爲不能從這悲傷和凌亂之中脫身出來,纔不得已的選擇了死亡,而我,如今卻可以輕易地跳脫,縱然是心中還隱藏着絲絲的不甘與放不下,可是,這一切終究是無法改變的。
每日的晚課,耶律清必會來庵堂之中與老王妃講經,但是因着我的到來,他見我一人無聊,便與我一同撫琴奏樂,那些昔日的旋律如今從我的筆下緩緩地流淌出來,變得不再如往常那般浮躁,而是帶着絲絲縷縷的清雅和淡然。
春日裡庵堂的夜晚,別有一番靜謐的感覺,“花院深疑無路通。碧紗窗影下,玉芙蓉。當時偏恨五更鐘。分攜處,斜月小簾櫳。楚楚冷沉蹤。一雙金縷枕,半牀空。畫橋臨水鳳城東。樓前柳,憔悴幾秋風。”我們一人撫琴,一人吹簫,看上去倒很是和諧的樣子,只有我知道,此刻的我,才真正的能夠靜下心來,我並沒有當他是與我有任何關係的男子,此刻,不過是一個惺惺相惜知己一般的人罷了。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我站起身來,緩緩地朗誦着並不屬於我的那一曲春江花月夜,一旁的耶律清露出清淺的笑意來,對我說道:“此刻,你當真能夠放下了嗎?”我看他一眼,說道:“此刻我不過是身處在這小重山之中,淡然悠遠的一名信徒,那些與春江花雨夜裡的繁華與往昔,都不復存在了,與我又有何干?”他隨即爽朗的笑起來,“說得好,說得好,夜深了,小王告辭了。”
我目送着他漸次遠去的背影,在心裡暗暗的道:“或許真如佛經所說,一葉一菩提,我不過是放下了一個沉重的世界,便可以擁有另一個更加廣闊的世界,而放下,竟然是這樣輕鬆而坦然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