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外傷不嚴重,多數都是擦傷;內傷恐怕要麻煩些,至少這會兒脈象很亂,許是傷到了元氣。明天我去御醫館看看能不能帶回些溫補藥材,我不在時你好好躺着,誰敲門也不用管。”
被個女人拿短劍架在脖子上盤問半天的滋味很不好受,但痛苦是短暫的,當言離憂忙前忙後細心地爲傷者處理時,滿身是傷的男人受寵若驚,經歷許多滄桑的臉紅成一團:“多、多謝言姑娘,不用再麻煩了,真的不用……”
言離憂瞥了那人一眼,咚地把煌承劍重重撂在桌子上:“怎麼說你也是溫墨情派來幫忙的,我能眼看着你受傷不管嗎?鍾鉞,你老老實實告訴我,溫墨情除了讓你保護我之外,是不是還有監視的意思?”
爲了能讓言離憂相信自己所說,鍾鉞早把自己的姓名、身份甚至家中情況通通報出,其中也不乏只有溫墨情纔會瞭解的一些細節,言離憂在一番試探後選擇相信鍾鉞,但對溫墨情的舉動卻起了質疑。
鍾鉞齜牙咧嘴收回簡單包紮的手臂,一臉愁苦地拼命搖頭:“言姑娘怎麼就不肯相信我說的話呢?少主他真的只吩咐我來保護言姑娘,沒有其他任何意圖。只可惜我實力不濟,昨晚發現有人在暗處卻沒能抓到他,今晚好不容易逮到其行蹤,結果……才過了幾招就被人打成這副熊樣,讓少主知道非得罰我不可!”
鍾鉞懊惱抱頭,看不出半分作假,言離憂盯了他片刻也就作罷,熄了燭燈換上油燈,將光亮調得極暗。
西偏殿沒有侍女,只言離憂獨居,現在鍾鉞受傷不能把他趕出去,有他在又不方便休息,言離憂便忍着睡意有一搭沒一搭聊着:“溫墨情爲什麼派你來保護我?他認爲有人會傷害我嗎?”
“具體原因我也不清楚,之前我一直在燕南忙着其他任務,突然被少主調到帝都,只說讓我潛入宮中保護言姑娘。少主做事不喜歡別人多問,所以我也沒刨根問底,不過多多少少從尹鈞白那裡聽到些不知真假的消息。”鍾鉞規規矩矩坐着,因爲極少與女人單獨相處,語氣音調都略顯拘謹,“聽說宮裡有位功夫不錯的影衛,君少主曾與他過招卻只堪堪打個平手,我猜,少主派我來就是爲了防備那人吧——說句有些自誇的話,少主手下這幾人中當屬我功夫最高,如果不是強敵少主也不會特地派我來。”
說到影衛,言離憂最先想起的自然是孤水,那個跟在連嵩身邊如鬼魅般的高手,也只有孤水那樣可怖的身法纔會讓溫墨情如此謹慎。然而言離憂還是有些困惑,如果溫墨情擔心連嵩或者藍芷蓉會對她下黑手,完全可以直截了當告訴她派人來保護,何必藏着掖着,就連白天她提起異常響動時他還故意說是她聽錯了呢?明明是值得感謝的事,爲什麼他要遮遮掩掩?
言離憂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煩鬱。
她越來越發現看不清溫墨情的真面目,似乎他總是籠罩在一團迷霧中,看似觸手可碰卻遙不可及。
一番折騰讓漫長的夜晚變得短暫,朝陽很快升起,新的一天再度來臨。言離憂反覆叮囑鍾鉞藏身西偏殿不要被人發現,而後早飯也顧不得吃就趕去御醫館,惴惴不安度過一天又回到鉛華宮後,意外又不意外地發現鍾鉞已經離開,只留下一封簡短書信作爲道謝和道別。
鍾鉞打不過孤水,留下也沒用,大概是去找溫墨情彙報情況了。
之後一連數天言離憂的日子都過得很平淡,溫墨情回到青蓮宮,沒有再派其他人來,白天夜裡也再沒出現過什麼異樣;溫墨疏礙於人言不方便時常來看她,倒是錦貴人每天都來走動走動,或是送些時令水果、稀罕零食,或是轉交幾件可有可無的小物事,二人關係也一日親過一日。
其間最規律的大概要數御醫館的工作了,每天天方亮就要趕去,傍晚日落星起才能回來,好在言離憂沉迷醫藥,每天跟幾位醫術精湛的御醫潛心學習,從不覺得枯燥無味,反而有種充實感,偶爾幾次爲後宮嬪妃診病也沒什麼疏漏,甚至得了兩位嬪妃的賞賜;至於連嵩和藍芷蓉,似是銷聲匿跡般再沒出現。
溫敬元爲言離憂設定的新身份雖然會招人懷疑,但也找不出紕漏,御醫館的人對言離憂客氣而不親近也在情理之中,便是那位溫墨情打過招呼的周醫官也僅限於指導,平時算不上熱絡。起初言離憂做得有些吃力,時間稍長漸漸輕鬆許多,而一些問題也慢慢浮出水面。
“這藥不對,藥方上我明明白白寫着車前子五錢,怎麼送來的藥裡沒有車前子反而多了一味籠香?絹妃娘娘血熱顯肝毒相,車前子主要作用是涼血解毒,而籠香是用來驅寒固氣的藥材,與絹妃娘娘病症相沖。這一味藥的差別就有可能要人性命,作爲司藥庫的管事,你不可能不懂吧?”
鉛華宮正殿暖閣,言離憂厲聲質問前來送藥的司藥庫掌藥太監,手邊一碗已經涼透的藥濃黑苦澀,散發出淡淡氣味。
掌藥太監面對言離憂的斥責態度傲慢,袖着手白眼直翻,陰陽怪氣冷笑道:“既然你知道我是司藥庫的老人,就該明白我這手從沒抓錯過藥,御醫館那邊送來什麼方子我就出什麼藥材,就算出了錯那也是藥方的問題。最近御醫館也真是的,什麼庸才廢物都敢收進來當醫官,自己開錯藥方不說還要賴在別人頭上。呵,當我們司藥庫好欺負是麼?也不吐口吐沫看看自己德行,呸,給臉不要!”
言離憂只是個未掛職位的替補醫官,而司藥庫這位掌藥太監已有十餘年掌藥生涯,不大不小也是個八品內務,兩相沖突自是言離憂佔下風。旁側錦貴人見言離憂怒氣衝衝,急忙以眼神示意她不要再說話,陪着笑臉將一塊碎銀塞到掌藥太監手中:“許公公送藥辛苦,這點兒心意您收着,以後娘娘這邊需要什麼藥還得靠着許公公幫忙跑動呢。這丫頭新來不久,不懂宮中規矩,之後我會好好教訓她,許公公大人不記小人過,就看在我和娘娘的面子上原諒她這一回吧。”
那太監也不是不識趣的人,收了錢又唾了言離憂一口,趾高氣揚踩着小碎步離去。
絹妃素來膽小怕事,剛剛言離憂與掌藥太監這一吵,她的臉色便從秀雅的粉紅轉爲蒼白,捂着心口細聲抱怨:“好端端的與他吵什麼,憑這身份你吵得過嗎?平日裡我離不開藥,都是託許公公來回走動送來,你得罪了他,自己沒什麼大礙,不好過的卻是我和錦姐姐,哪有這樣拖累人的?”
“娘娘莫氣,言大夫不是故意的,畢竟弄錯藥這種事可大可小,馬虎不得,萬一傳出去上面追究下來,是誰的責任總要有個說法才行。”
錦貴人早看不慣許公公作威作福的態度,加上與言離憂關係親近,不得不開口爲言離憂辯白。哄着絹妃進臥房休息後,錦貴人將言離憂拉到自己房間,長出口氣,犯愁地搖了搖頭:“妹妹這脾氣要改改,須知道,在宮裡有些人是不能開罪的。就譬如那許公公,我們這種不得寵的人有個頭疼腦熱全靠他往來送藥,還是不要與他交惡爲好。”
“可是你也知道,我不可能寫錯藥方。退一萬步講,就算我有粗心大意的時候,總不會每一次都是錯的吧?”言離憂餘怒未消,音量要高於錦貴人許多,“我還奇怪爲什麼娘娘服了藥不見好轉反倒加重病情,原來是司藥庫在後面搗鬼,幸虧多個心眼兒讓人留下一碗藥,不然事情鬧大我還不知道怎麼死的呢!”
言離憂對醫藥十分熱衷,細心仔細更不必說,錦貴人也不相信她會寫錯藥方,然而抱着息事寧人的想法,怎麼也不能直接把責任推到司藥庫頭上,只溫言勸言離憂不要生氣,其他也無法多說些什麼——後宮是是非非是打發閒暇時光的最好藥劑,縱是平日裡足不出戶,錦貴人多多少少還是聽到一些關於言離憂的傳聞,關係上可親近,但她心裡明白,這些表面看不出門道的怪事是參與不得的。
偌大的皇宮沒個真正信任自己的人,這讓言離憂不由感慨人心難測,感慨感慨便又想到溫墨疏,一個人窩在房中呆呆發愣。
她覺得自己和溫墨疏很像,都是不想涉入紛爭卻身不由己的可憐人。溫墨情說,皇上把她留在宮中是爲了牽制溫墨疏,進而平衡溫墨疏與溫墨崢兩方勢力。溫墨崢她見過,那少年皇子雖然青澀未褪卻在政事上有着豐富經驗和遠大抱負,再加上百姓擁戴、有足智多謀的君無念輔佐,必定對溫敬元的帝位有所威脅。
可溫墨疏呢?他只想遠離塵囂安心養病,過自由自在與世無爭的日子,偏偏皇上提防畏懼他又想控制他,無論是進還是退,他都無路可選。
言離憂抱緊軟枕鬆鬆垮垮靠在牀榻上,一身疲憊難以言表,孤助無援的局面令她忍不住懷念起有溫墨情和碧簫在的日子,想着想着,驀地一陣心慌。
“你太依賴我和碧簫了。”
她只是突然想起溫墨情這句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