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擠人羣中,有幾個人顯得與旁邊羣情激奮的百姓格格不入,從登基大典開始直至變動陡生,這幾個人始終保持沉默,精銳目光被壓得極低的斗笠遮擋。
“世子聽見連嵩說的話了嗎?難道先帝……”
“連嵩的話你也信?”溫墨情語氣淡然,稍稍擡高斗笠邊沿,將祭壇四周仔仔細細逡巡一邊,“連嵩手下八名高手都在,孤水就在觀閣頂層負責近身保護,其他七人的位置等下我會指給你們。倘若動起手發生混亂,你們切記要以剷除連嵩爲優先,只有剷除罪魁禍首才能終止淵國朝政亂局。”
緊隨溫墨情身邊的是一位年輕武將,聽溫墨情對溫墨崢的稱呼仍是四皇子本就有些不滿,又聽得這番話,立刻擺出反對態度:“皇上萬金之軀最爲重要,怎能放在次位?如今皇上已經當衆揭了那奸臣的狼皮,根本不必再擔心他爲非作歹,我們首要任務自然是保護好皇上,而後纔是剿殺奸臣,世子莫要本末倒置!”
“那你就堅持你的本吧。”溫墨情並不與之爭辯,甚至不把這種在他看來頗爲無聊的抗議放在眼裡,撥開擁擠人羣又往祭壇方向挪近幾步,臺上聲音聽得看得愈發清晰。
祭壇之上,溫墨崢對觀閣傳來的吆喝憤怒至極,雖然知道那只是連嵩身邊小太監在向他傳話,卻能感覺得到言辭中藏着連嵩獨有的輕蔑譏諷。
弒父殺君,這四個字是溫墨崢這輩子永恆的罪與痛。
一抹溫熱輕輕落在溫墨崢手背上,錯愕偏頭,入眼是唐錦意鼓勵目光,柔而堅定。溫墨崢深呼吸,待心口劇烈跳動稍稍平靜,年輕勇敢的眼眸裡銳氣磅礴:“我承認,先帝的死的確與我有關,因爲是連嵩控制着我,親手殺了先帝!”
喧譁之聲越來越大,有人大聲嚷着支持溫墨崢,亦有人保持懷疑誰也不肯相信,被調來阻攔百姓的皇城衛兵也無法抵擋人潮,漸漸被推到祭壇腳下。
“連嵩以藥物控制先帝,先帝駕崩前就已經被折磨得奄奄一息,這點宮中太醫可以作證。”混亂之中,一道清泠女聲鑽出,讓喧鬧人羣稍稍安靜。
唐錦意並肩站在溫墨崢身側,環顧祭壇之下,眉目間幾許果敢堅毅:“日前我暗中派人到貴太妃所居鳳歡宮搜查,在鳳歡宮找到數盒來歷不明的藥粉,其中幾盒太醫斷定有入媚之效,這兩年先帝就是受這些藥粉影響纔會對貴太妃入迷成癡;還有,昔日與貴太妃勾結陷害皇貴太妃的人已經將事實供出,真正在後宮爲非作歹的人不是別人,就是與連嵩同樣來自青嶽國的貴太妃。人證物證俱在,我想問問連丞相和貴太妃,你們還要繼續狡辯嗎?”
“放肆!誰許你在這裡血口噴人的?!來人,將這魅惑皇上、挑起事端的妖女給本宮拿下!”藍芷蓉臉色陡變,拍桌而起,手指祭壇中央一聲嬌叱。
觀閣上近百位文官武將動了動,卻沒人出面執行任何一方的命令。
如連嵩推測那般,這些仍然留在朝中任職的都是些牆頭草、老滑頭,最精通明哲保身、見風使舵之道,在勢力根深蒂固的連嵩與佔盡情理的溫墨崢之間沒分出個勝負之前,他們都打算裝聾作啞罔顧真相,只等着挺到最後去巴結勝者。
“新帝終歸是新帝,棋子逃不出棋子的命運,如此年輕氣盛又不長腦子,難怪與二皇子爭了多年也沒個結果。”連嵩好整以暇端起茶杯,嗤笑一聲,低垂着眼瞼懶得去看混亂場面。
溫墨崢也曾有過在背後支撐的一派勢力,但這些人早在他捨棄君無念、“投奔”連嵩時就都調頭離去,成爲監國儲君直至大淵皇帝這期間,他再沒有聚集起任何堅實力量當做靠山,以至於在這樣關鍵的時刻,竟沒有哪個位高權重之人站出來爲溫墨崢說句話。
這種情況連嵩早就預料到,也正因如此他纔不把溫墨崢放在眼裡,絲毫不擔心登基大典會成爲他的絕命之日。
見情勢雖混亂去沒有人敢向自己出手,藍芷蓉不由安心許多,斜睨連嵩一眼,搖晃着婀娜身姿站到觀閣欄杆前,一身嫵媚情態連女子見了都要動心三分。
“本宮從不曾蠱惑先帝,先帝駕崩至今,本宮一直爲先帝守孝唸經,連太后甚至皇貴太妃之位都不曾爭搶,怎麼可能存着狼子野心?倒是皇上和皇后忘恩負義,在宮裡百般巴結連大人與本宮,在外則不停造謠生事,說本宮與連大人挾天子以令諸侯,越權把持朝政,還冤枉說先帝是連大人害死的。這纔剛剛藉助連大人支持登上帝位,皇上便迫不及待將我二人罷黜,說到底不過是爲了以殺絕人之口,遮掩他們那點骯髒齷蹉事罷了!”話音落地,藍芷蓉惺惺作態擠出幾滴眼淚,捏着絹帕擦拭眼眶啜泣不已。
“鬧劇。”遠處,溫墨情皺皺眉。
“接下來怎麼辦?不能這麼拖下去吧?現在看來,那些朝臣果然是不可靠的,期盼他們出聲肅清奸臣妖妃不太可能,我們貿然跳上祭壇也只會讓局面更亂。”與溫墨情同行的人中,留着羊角須的中年人低聲道。
溫墨情揚手,示意身後衆人稍安勿躁:“不急,自會有人出面。”
這邊溫墨情話才說完,祭壇那邊就傳來一聲冷笑,穿過吵嚷人羣,直直刺入藍芷蓉心口。
“皇上究竟被誰所害,芸貴妃纔是最清楚明白的人,當年你那些卑鄙手段,如今到該讓天下人知曉的時候了!”
那聲音鏗鏘有力,言語間仍稱呼藍芷蓉爲貴妃,一方面讓衆人大致明白,這人是不承認溫墨崢帝位的,另一方面也隱隱透露出某條線索——這個人,多半與芸貴妃有着相同地位輩分。
冷笑一出,藍芷蓉立刻驚出一身冷汗,慌亂目光到處搜尋着,試圖將吸引衆人注意力的那人找出來。很快,一道不起眼身影闖入藍芷蓉視線,在無數納罕好奇目光注視下,一步一步,登上高高祭壇。
樸素大氅連衣角帽,來者神秘之感被襯托得幾近極致,擡手扯下角帽露出真容那一剎,觀閣那邊響起陣陣倒吸涼氣之聲。
“皇、皇貴妃?!”
如果忽略早年被廢、打入冷宮這點,龍玥兒如今應是皇貴太妃的身份,不過在她臉上完全找不到漫長歲月侵襲的痕跡,若是有人靜下心想想就會驚訝發覺,其實龍玥兒還很年輕,她只是經歷了太多,承載了太多,所以纔會有那般沉穩厚重的感覺,以及不啻於帝后的雍容風度。
鳳目含光,淡然四顧,龍玥兒對認出自己的人微微頜首示禮,脣邊眉梢優雅從容,儀態萬方:“本宮手中有皇上被連嵩和芸貴妃囚禁時的密信,奸妃佞臣諸多陰謀都白紙黑字寫得明白,諸位大臣若是不信,隨本宮入宮一看便知真僞。”
龍玥兒是溫敬元的皇貴妃,地位身份猶在藍芷蓉之上,且她本就掌握着父系一派的勢力。在她出現於衆人面前那一刻,藍芷蓉仗借地位身份所得的優勢立刻土崩瓦解,加上龍玥兒喊出那幾句話,顯然將見風使舵那一羣大臣的傾向迅速扭轉。
眼看情勢對自己愈發不利,藍芷蓉慌不擇言:“一派胡言!皇上那時根本不能動彈,更別提寫信,就算有也定然是你僞造的!”
聽了藍芷蓉的反駁,龍玥兒不怒反笑,冷冷表情嘲諷之意赫然:“既然如此,那麼請芸貴妃解釋一下,皇上病重期間那些所謂的手諭從何而來?是誰在污衊定遠王世子妃,又是誰決定禮四皇子爲皇儲的?這一場登基大典,究竟是順承天意皇命,還是有見不得光的陰謀在其中?當着滿朝文武與百姓的面,請芸貴妃和連大人說個清楚吧!”
兩相交鋒,立見高下。
身後一聲低低嘆息傳來時,藍芷蓉知道,自己莽撞愚蠢的行爲所造成後果,已無可挽回。
“孤水,準備走吧。”連嵩好整以暇起身,隨手撣去潔白衣衫上一絲灰塵。
藍芷蓉不知道連嵩所說的“走”是要走去哪裡,又怕他會棄自己不顧,慌忙拎着裙角緊隨其後,因着走得匆忙,險些與突然停住腳步的連嵩撞上。
若有所思看眼祭壇,連嵩伸出食指敲了敲額角,語氣中竟有幾絲惋惜意味:“留下這麼一個爛攤子實在對不起先帝。孤水,讓他們儘管鬧個痛快好了,難得的登基大典,熱鬧些纔好——對了,別忘記我喜歡的東西,留不下的話,那就全都毀掉。”
孤水面無表情點頭,藍芷蓉卻聽不太懂連嵩在說些什麼,慌慌張張的也沒心情去揣度,在逐漸逼近的士兵和憤怒人羣到達之前匆匆離去。
隆重的登基大典似乎成了一場諷刺玩笑,溫墨崢這個儲君、皇帝是否名正言順尚無定論,也許今日穿着紫金帝服的他明天就會變回無權無勢的皇子。
不過這些暫未到來的結果沒有讓溫墨崢心灰意冷、垂頭喪氣,正相反,久違的輕鬆愉悅表情浮現在年輕面龐上,帶着滿滿的幸福笑容。
“錦意,我做到了,果然只要有你在,什麼事都會很順利。”
唐錦意沒有說話,鬆口氣回以羞澀笑容,微微揚起臉,二人額頭相抵,互相傳遞着最親暱貪戀的溫度。
否定自己的榮耀,將到手的皇位拱手還回,唐錦意知道這並不容易。在經歷無數痛苦與磨難後,溫墨崢終於逃出魔掌,放下自己追尋多年的夢,而這,多半是爲了她。
這種幸福,不是每個女子都有幸能夠享受的。
“別高興得太早,現在你還是皇帝,趕緊控制局面!”龍玥兒低喝,瞬間將甜蜜溫黁的氣氛衝散。
溫墨崢紅着臉擡起頭,深吸口氣,吼聲如雷:“禁軍營聽令,捉拿奸臣連嵩、罪妃長芸及其黨羽,但有反抗者,殺無赦!”
話音落地的一剎,七道身影自各個角落迅疾躍起,又有數人鑽出人羣直奔那七道身影襲去,爲首者,正是定遠王世子,君子樓破軍少主,溫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