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輕愁是怎麼死的?與……與那個言離憂有關係嗎?”言離憂忍不住發問,唸到與自己相同的名字時,頗有幾分怪異感覺。
赫連茗湮像是被戳到痛楚,又是一陣漫長沉默。
話說出口,言離憂亦發覺自己有些過分,畢竟昔日的言離憂和言輕愁是赫連茗湮同父異母的妹妹,如今兩個人都不在了,自己還不停追問那些已經過去的事,無異於在赫連茗湮傷口上撒鹽。
可她實在太想了解有關青蓮王的事,尤其是在知道桑英將軍與這一切有着莫大關聯之後。
赫連茗湮向來不是容易情緒激動的人,即便心裡難過也只是沉默不語;溫墨情見她低着頭半天沒有開口,輕輕拍了拍言離憂肩膀放開手,重新倒了杯熱茶遞到赫連茗湮手中,一舉一動都透着溫和親近。
點點頭當做道謝,赫連茗湮雙手捧着茶杯,看杯中自己略顯憔悴的倒影微微出神。
“輕愁的功夫比離憂要好,但遇事不如離憂冷靜,待人處事也多幾分銳氣,所以青蓮王這個角色多半時間是由離憂扮演,只有在離憂不便時纔會讓輕愁頂替——這些都是師父的安排。不得不說,師父對淵皇頗爲了解,否則離憂也沒那麼容易獲得淵皇青睞。起初一段時間,離憂和輕愁兩個人配合得十分默契,許多淵國朝廷秘而不宣的內幕都經她們二人之手傳回霍斯都,但好景不長,很快她們就發現淵皇並不簡單,甚至很多時候,她們反倒被淵皇利用。”
“所謂利用,就是指先帝恣意而爲卻將罪名推倒青蓮王身上那些事?”楚辭突兀插口,面色波瀾不驚。
赫連茗湮略帶奇怪看了楚辭一眼:“這些事,你早就知道?”
“算是吧,零零碎碎一些線索,總不如閣下親口說出的可信。”楚辭含糊其辭一帶而過,旁邊溫墨疏則十分明白,這些外人並不知道的秘聞有一半是他告訴楚辭的。
勞民傷財建青蓮宮、挖運河,對許多提出進諫的大臣予以威脅甚至是殘忍酷刑,還有不少收受賄賂任用不當官員的醜聞……
有些可能是冤假錯案,但有些罪行只有可能是青蓮王犯下的,任何人都無法栽贓,至於哪些是青蓮王做的,哪些是先帝做的,溫墨疏很難仔細辨清,能推斷出的答案僅有一個。
青蓮王也好,先帝也好,誰都不是爲大淵和天下百姓着想的人。
楚辭恢復沉默,赫連茗湮也開始繼續她的回憶。
“淵皇這個人陰晴不定、喜怒無常,表面上看他似乎將世間所有珍惜東西都給了青蓮王,寵溺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而實際上,輕愁曾在信中抱怨,淵皇本人做了許多惡行,並將所有罪名都編織出與青蓮王有關的藉口,令一切惡行看上去都像是青蓮王做的。這些我本不該多說,畢竟是淵國內政,但正是由於淵皇這種矛盾表現,最終導致離憂和輕愁出現分歧。”
“分歧?她們的使命不就是擾亂大淵朝政麼?倘若淵皇如你所說是個狡猾昏君,那正好合她們的意圖,對霍斯都帝國大爲有利,還有什麼可分歧的?”言離憂蹙眉,話音甫落便被溫墨情暗中捅了一把。
先帝狡猾昏庸這種話,當着溫墨疏和楚辭的面說出來實在不妥,畢竟是血脈相連的父子關係。
意識到自己一時失態忘乎所以,言離憂尷尬閉嘴,好奇目光仍忍不住悄悄打量赫連茗湮。
一聲幽幽嘆息漫開,此時赫連茗湮黯然神情與她一貫風姿頗不相襯,隱隱帶着幾分令人想要憐惜的柔弱,就連言離憂都忍不住想要柔聲細語去安慰幾句。
“也許,這就是宿命吧。”以虛無縹緲的感慨作爲開頭,赫連茗湮與言離憂平靜對視,“長老們只把離憂和輕愁當做棋子,誰也未曾料到,離憂竟然真的愛上淵皇,到最後把自己都搭了進去。”
果然如言離憂推測那般,青蓮王不是媚惑君心的妖女,她的愛恨也沒那麼簡單——或者該說,青蓮王的愛情過於複雜坎坷,難以揣測。
當所有人以爲她對先帝也許有那麼一兩分感情時,有人跳出來說這是一場陰謀;而當陰謀大白於天下時,人們又恍然發現,原來將這陰謀毀掉的,正是青蓮王對先帝不該有的愛意。
“離憂和輕愁沒能在父親身邊生活太久,她們得到的關心很少,所以一旦有人寵着她們、護着她們,她們的心很容易就會被俘獲——當然,這只是我一廂情願的猜測,事實如何只有離憂自己知道。總之與淵皇過多接觸中,離憂愛上了不該愛的人,這讓輕愁十分擔心。”
言輕愁發覺同胞姐姐愈發不對勁,及時與赫連茗湮通信說明情況,但山高水遠,那封信到赫連茗湮手中已是數月之後。這期間,言離憂作爲青蓮王做了許多不該做的事,包括爲先帝承擔罪名,忍下旁人怨恨責罵,以及與孿生妹妹發生激烈爭吵。
先前的言離憂不願再爲長老們做傀儡,想要找機會向先帝坦白一切求得原諒,這種天真想法遭到言輕愁極力反對,一方面是爲姐姐好,不希望她罔顧身負蠱毒的事實爲不值得的男人犧牲,另一方面也是因言輕愁不懂,那個看似昏庸實則清明,卻比誰都要冷酷無情的帝王究竟哪裡吸引了自己的姐姐。
再之後的事情就慢慢與溫墨情扯上關係了。
赫連茗湮急需一個理由與青蓮王接觸,交情匪淺的溫墨情便充當了這個被矇蔽利用的角色,於是霍斯都帝國身份高貴的慕格塔公爵家長女化名赫連茗湮,以舞師的身份進入帝都,成了青蓮王“一時興起”招來的舞技先生。
“那時我並沒有刺殺淵皇的打算,實在是看離憂陷入情網難以自拔,不得已纔出此下策。”面對溫墨情冷漠視線,赫連茗湮選擇迴避。
她沒有勇氣與溫墨情對視。
欺騙,利用,當這兩個詞橫亙在她和溫墨情之間時,任何辯解都是蒼白無力的,哪怕是她最純淨的眷戀。在過去的那些年歲裡就是這種愧疚折磨着她,讓她不敢正視與溫墨情之間的關係,更不敢對他表明心跡,直至某天她不辭而別。
上天註定,她與溫墨情有緣無分。
對此,溫墨情好像已經不再糾結,過於平淡的表情連言離憂都覺得有些難以理解。
“在沒有勸服青蓮王的情況下你才選擇了行刺,是麼?”回到言離憂身後,溫墨情站得筆直,眼神淡漠得讓人心寒,“按情況推斷,當時青蓮王不可能同意你去刺殺先帝,那麼爲你提供機會的人,顯然是言輕愁,而非青蓮王。”
忍着心口微痛,赫連茗湮長出口氣緩緩點頭:“沒錯,刺殺淵皇是我和輕愁揹着離憂定下的計劃。當時我並沒有想太多,單純以爲殺了淵皇就能斬斷離憂的癡念,若是換做現在我絕不會那麼衝動,可這世間沒有後悔藥,已經發生的事不可能挽回。”
“如果刺殺成功,你會更後悔。”
有關溫墨情和赫連茗湮之間的關係,溫墨疏一向秉着能不問就不問的原則,然而看眼前情景,顯然溫墨情已然爲當年之事動了火氣,否則不會以這麼冷硬的口氣迴應。
悄悄向言離憂遞了個眼色,溫墨疏試圖岔開話題打個圓場:“刺殺先帝這種事,慕格塔公爵不該拿到檯面上來講,不管怎麼說這裡是大淵。罷了,這件事就當誰也不曾聽說,慕格塔公爵還是言歸正傳吧。”
“說是言歸正傳,除了我剛纔說的那些,倒也沒什麼其他了。”不動聲色微微頜首向溫墨疏致謝,赫連茗湮恢復常色,“自那以後,離憂便不再與我書信往來,僅有的一些消息都是從輕愁那裡傳來的。不過好景不長,不到一年後,我連輕愁的消息也收不到了。”
因爲,言輕愁在溫墨情帶人血洗青蓮宮之前,就已經死去。
胸口的沉悶愈發嚴重,言離憂連連調整吐息,仍覺得像是被巨石壓着一般,語氣也不由幾分遲滯:“輕愁她……她是怎麼死的,你知道麼?”
“不知道算不算是報應。輕愁和離憂因爲行刺淵皇的事鬧僵,爲了不讓離憂被感情所累,輕愁下藥迷昏離憂後進宮試圖再次刺殺,結果半路被人伏擊……所有這些我都是從後來離憂寄的信中才得知。那封信幾經輾轉,到我手中時,離憂也已經不在人世了。”
這句話後,赫連茗湮許久沒有再開口,面龐低垂,頗有幾分嬌弱之感。
縱是有着女公爵的高貴身份地位,接連失去母親、父親、一雙妹妹,如今的赫連茗湮除了虛名外還有什麼?沒有親人在身邊,一個人站在孤零零的房間裡,那種寂寞淒涼之感,又有幾人能夠體會?
言離憂忽然想起自己剛到這個世界時那種感覺。
身邊有人,卻無法交付信任,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也不知道究竟爲了什麼活着。
或許,此時最瞭解赫連茗湮感受的人就是她了吧?
有些諷刺,亦有些不該有的心疼。
畢竟,這具身體與赫連茗湮血脈相連,是她怎麼不承認仍有切實關係存在的姐姐。
“有關青蓮王姐妹的謎團是筆糊塗賬,連你都不能完全瞭解的話,也許永遠都不會有完整真相了。現在想一想,其實也沒必要更深追究下去,如今答案已經足夠解釋一切了。”
扶着溫墨情手臂緩緩站起,言離憂向赫連茗湮輕輕鞠了一躬:“我有些累了,先去休息——你走時記得告訴我,我去送你,就當是替言家姐妹盡最後一點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