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畫像

周昭拎起如玉遞來這隻鐲子, 轉身對着屋外的亮光盯着看了片刻,默默將那隻鐲子還給如玉,默不作聲,任憑蔡香晚與如玉兩個天南海北的聊着。直待她們傍晚時辭別, 丫頭們關起了院門,才壓着聲音問周燕:“另外那隻鐲子, 那兒去了?”

周燕從方纔如玉拿那隻鐲子的時候,就知道如玉是要算瑞王府的總賬了。

她撲通一聲便跪到了地上:“姐姐,那日在瑞王府, 我略飲了幾杯,只怕不知是誰家的婆子趁我頭暈擼了去, 送到了當鋪裡,恰叫二房那愛撈便宜的鄉貨撿了個漏兒。我因怕你責罰,才遲遲未敢開口。妹妹我便是再不開眼, 也不至於拿您最珍貴的東西當了換錢花吧?”

周昭壓抑着怒氣,不停撫着肚子:“如玉是我們國公府二房的少奶奶,二少爺的正頭夫人, 你這稱法叫外人聽去, 人家不笑你無禮數, 只會笑我們周府無家教, 笑我這個做長姐的不知道管教妹妹!”

她果真是生氣了, 氣的脣圍一圈青氣,自己呼吸急促,腹中的孩子也猛的跳騰起來, 周昭猛得站了起來,喘着粗氣道:“昨天如玉就曾跟我說過,當天在瑞王府,姜璃珠的婆子誣賴人偷了姜璃珠的夜明珠,差點跟人撕打起來。那把戲如玉或者不知道,你與姜璃珠幾個,用這樣的手段欺負看不順眼的姑娘們,欺負過多少回了,打量我不知道是不是?”

周燕見周昭兩腿都打着顫,跪到地上搖着她的腿道:“姐姐,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不要再生氣了好不好?”

周昭叫她晃得幾晃,一個趔趄差點就摔到了地上。因是姐妹兩生了口角,一院的丫頭婆子們也不敢進來,周昭氣的走來走去,指着周燕罵道:“虧得如玉涵養好,將這鐲子送給了我,只是私底下叫我提醒你而已。徜若她於我婆婆面前把這鐲子拿出來,這永國府的人都會以爲我周雨棠日子過不下去了要當丈夫親自送的鐲子!

你叫我以後還怎麼在永國府做這個世子夫人?”

周燕哀哀哭個不住,連連叫道:“姐姐,我再也不敢了,你饒我這一回。”

周昭終究忍功好,喚進來兩個陪嫁來的婆子,吩咐道:“今夜就將咱們三姑娘的行禮收拾好了,吩咐外院套輛車,你們親自陪着,給我將她送回去。”

*

要說起那鐲子能到如玉手中,卻還是那王婆的功勞。

當日在瑞王府,張君猴急猴急拉走了如玉,這王婆卻被留在瑞王府中,一直等到宴散,纔跟着蔡香晚並府中幾個姑娘一同回來。據她自己所說,姜璃珠那婆子得了周燕這鐲子的賞之後,急於出脫,兜售到她跟前,她便順勢買了下來。

如玉善能容人,且聽且信,從這王婆手中買回了鐲子,這兩天給大嫂周昭連番點眼藥,鋪墊足了,今天才一舉在周昭面前揭出這件事情來,但對於王婆這個人並她說的話,如玉心中自然仍還存着疑心。

對於這隻鐲子的來路,自然也不信就只是王婆說的那樣簡單。她目視着周燕出了周昭院子,一路走過來,本以爲她會在張誠的院門上有所停留,畢竟她一個小姑娘無故不該在親戚家給人家的二房主母找難堪,除非於這府中有所圖謀。

好在半路恰巧張誠自外面回來,過夕迴廊那座跨水橋時,就與周燕彼此擦肩。兩人擦肩而過時,周燕停了停,張誠亦停了停,周燕眼中滿是祈求,張誠卻是輕撣了撣衣肩,看周燕的眼神溫和可親,居然還問道:“妹妹怎麼不多住幾日,這樣急着回去?”

拉周燕的兩個婆子都是從周府過來的,這時候狠命一把扯,便將周燕給帶走了。

如玉沒看到好戲,轉身才要進院門,便聽聲好張誠叫了聲二嫂。她回過頭,張誠眼中全無神彩,整個人也滿面疲態,一雙眼睛直盯着王婆自動退進了門。這才收回目光,定定瞅着如玉。

如玉是嫂,理爲尊長,在張誠面前卻端不起嫂子的派頭來。但是她和張君交了心,也就不怕張誠再拿西京的事情威脅自己,大大方方迎上他問道:“你喚我何事?”

夕陽已經落了,天氣轉涼,至晚總有風起。張誠站的恰是風口,風拂着他那襲白衣,闊袖呼啦呼啦一聲聲的響着。與六月裡在西京的時候相比,他整個人仿如被抽去了神魂一般無精打采。

“張君把你的法典並那契丹大璽,送給趙蕩了?”他終於出口,問的卻是法典的事情。

如玉點了點頭,連忙解釋道:“是我自己同意的。”

張誠道:“雖說契丹已滅,世間再無契丹。但是原契丹的舊臣們在葉迷離漸立了新的王朝,如今主政的,是當初故國契丹的丞相耶律巖,他雖亦是皇族,以遼太/祖八代世孫之名而集結舊部,但到底手中沒有法典,也沒有舊璽,所以許多流亡殘部,不願歸附於他。

若有人攜帶法典,又還有大璽,自稱是亡帝膝下公主的話,一個長公主的封號,必不會少。

你放棄一國長公主的榮耀,屈身於這小小一方府宅中,仰人鼻息,活的小心翼翼,還時時有性命之憂,是爲了什麼?”

如玉心說爲了什麼,還不是爲了張君那個人。她不答張誠這句話,轉身才要進門,便聽張誠一聲冷笑:“因爲愛張君?或者你以爲他也愛你?”

如玉快步進了院子,許媽就在門內站着,避瘟神一般連忙關上了門。

張誠仍還站在門外,輕輕一聲哂笑。趙蕩總算保了他舅舅鄧鴿一命,但鄧鴿在雲貴多少年的苦心經營,也就此而止了。

他一個庶子想要爬得起來,不尚個公主,怎麼行了。

*

既將大璽和法典都交給了趙蕩,而二妮兒又陰差陽錯頂着她成了亡國契丹的公主,趙如玉這個人,這輩子就只能是張君的妻子,永遠也不可能再成爲公主了。

但坐在墨香齋的櫃檯後面,抱着杯茶笑聽一些文人舉子們談論着紙張筆墨,時時都有銀子進賬,偶爾還能得見銀票,如玉對於那做不成公主的遺憾,全揮到了九霄雲外。公主聽起來終歸太不現實,一間專買文房四寶玉器古玩的店卻是實打實的到了她手裡,雖不能日進斗金,但接手過來半個月算得一回粗賬,至少入賬一千多兩銀子。

而且這店子是拿法典與大璽換來的,屬正當所得,她這錢收的,自然是理所當然。

如玉抱着賬本子輕彈舌頭,跟着安康學打算盤,一路打一路笑,摸着他的腦袋道:“明兒嫂子替你撤件黑緞子的外袍,進書院後一應的鋪蓋,也皆要替你買新的,被子必得是緞面,褥子要壯十斤棉花,至於束侑,咱們也得選最好的瘦肉乾兒,一刀碼的長長的,銀錠子全用紅綢帶打起來,叫夫了不必看你,光看那封束侑就願意收你,好不好?”

安康如今也學着替如玉管理賬務,嫌如玉手太慢,抓過算盤來念着口訣兒啪啦啪啦打的翻飛。一嫂一叔兩人算完了賬,跟着那王婆出去辦好了禮,待到第二日,便是約好了要往應天書院去拜夫子的日子。

要說如今入學,其實私塾與朝廷所設的書院之間有很大的不同。私塾相對寬鬆自由,有三月制、八月制之別。大家族中有七八個孩子同時啓學,便以春時三月爲期,到六月恰三月爲止,爲一期。或者自三月入學,到十月間爲止,爲一期。

但朝廷所設的書院,照例每年正月望後啓學,歲暮時罷館,共十二月,間十五日一休沐,除此外一年到頭,必得要食宿皆在書院,再無多餘休息。也正是因此,束侑高昂,一般人家的孩子,是讀不起的。

雖說正月過後纔要啓學,但八月十五前後,就已經到了夫子們面考新生的時候。這時候陸陸續續考察功課,定下名額,待過完年,纔要正式入學。

張君自打進了翰林學士,爲內官之後,只回過一回家,除了匆匆聊過幾句西京的事情,拜過一回趙蕩之外,兩人簡直沒有聊過幾句。而安康之所以能得一個面試的機會,還是如玉託的周昭。周昭的父親周大儒如今還在書院做山正,不過一紙書信,便答應給安康一個面試的機會。

要去拜夫子,如玉自然也穿的極其莊重,安康更是蔟新的黑綢長衣,底兒白亮才上腳的絨面黑布鞋,兩人趁着一輛馬車,託那柳生帶路,往應天書院而去。

柳生一路聽如玉嘰嘰呱呱給安康講着些見夫子時該如何,何處該誠實,何處又該用點兒心機,萬一夫子要是問起來爲何而讀書,又該立個什麼樣的宏大志向出來。

便聽便笑,回頭說道:“二少奶奶也太細心了些,進書院可沒什麼難的。當年我們二少爺進去,一句話都不會說夫子都願意取他,可見只要束侑送的夠多,什麼樣的孩子都可以進去讀。小的是自幼兒的奴才沒那好命,若是家裡有些銀子肯打點,不定也能考個官兒來做做了?”

如玉當初在陳家村,還將這柳生當成個貴人。後來入了永國府,才知他四二不着,是個腦子簡單口無遮攔的外院跑腿小廝。她向來不與人爲惡也不與人爭高低,一府中無論主僕,見人皆愛送兩句好話兒,言語之間送頂高帽子的,所以此時也笑着應合:“既有這樣的志向,就趁早攢些錢,等將來有了孩子,送他入學讀書,你雖做官無望,不定能有個做大官的兒子了?”

柳生當然也是這樣想的,越想越覺得是這麼回事兒,馬緶自然揮的更加給力。

應天書院一年十二月皆在授館,門上還有衙役相護,閒雜人等自然不敢入內。今天來應試的孩子也有許多,卻皆在門口觀望。柳生捧着周大儒的親筆信,於衆目睽睽之下帶着如玉和安康入書院,過門口大照壁,內裡蒼遠遼闊,古意森森,鴉雀不聞。

安康畢竟小地方來的孩子,聽聞書院山正親自選生,嚇的兩隻眼睛都直了,滿手心皆是汗。如玉目送着他僵硬硬瘦條條的身影進了山正的公房,心仍還懸提着,忽而覺得裙子下面悉悉索索似有什麼東西,低頭撩裙子一看,卻是小哈巴狗兒,正在她身邊一蹦一蹦往上竄着。

這恰是山正公房的院門前,光天華日的,叫一隻狗咬着裙子,叫人瞧見,也是一樁笑話。

如玉自來怕狗,這時候壯膽踢那小狗,哄道:“瞧瞧,那花叢裡有骨頭了,快快兒的啃去。”

她邊說邊跑,於這大院門前兩棵松樹邊上轉悠,那小狗汪汪有聲,就是不肯走。柳生只在大門照壁處等着,如玉自己提着一掛子長長的瘦肉乾,又還捧着一盒子拴紅線的銀錠,才躲過了那條小狗,忽而一陣汪汪之聲,不知從那裡竟是涌出來三四隻大狗,圍着她跳跳躍躍,要圖她手裡那掛瘦肉。

如玉滿市場挑了這樣一掛紅紅亮亮,精瘦瘦的里肌肉,是爲了給安康做束侑,自然不肯叫這些狗嘆便宜。她也知狗不啃銀子,遂將那一盤子銀錠扔到地上,自己提着肉乾高高跳到了院旁花園的圍牆上。

狗比她更靈活,也跟着跳了上來,蹦着竄着要咬她手裡的瘦肉乾兒。如玉欲哭無奈,又生怕有人來撞見自己這個難堪樣子,正祈禱着安康能趕緊出來替自己趕走這些狗,忽而覺得四周一靜,不知那裡竄出一羣男子,一人一隻拎着狗走了。

如玉猶還站在花院圍牆上,低頭見瑞王趙蕩伸一手站在地上,示意自己扶着他的手下去。有夫之婦,自然不肯扶他。她提着裙簾跳了下來,斂了一禮道:“讓王爺看笑話了。”

“什麼王爺,在你眼中,我不是王八麼?”趙蕩說話,一慣聲慈,又別有一種親暱之意。

如玉一怔,心說這人怎的忽而罵起自己來。她轉念想起自己當初於那假法典上所蓋的印璽,上頭可不就是王八二字,想到此忍不住噗嗤一聲笑,連忙禮道:“當初有眼不識泰山,還望王爺恕了我當日的罪過。”

趙蕩接過如玉手中那串肉乾,遞給身後的侍從,領她轉過山正的公房,自一處處青磚大瓦,青松掩映的寬敞大殿外走過,間中朗朗書聲,這恰是夫子們授課的時間。他道:“當日在書店裡頭一回見你,我便知你纔是那契丹公主,你道爲何?”

如玉道:“若我知道那本法典終將要到王爺手中,我會尋思着刻幾個別的字。比如富貴如意,家畜興旺,人丁昌隆……”

趙蕩笑着搖頭,到一處公房前,自開了門請如玉進去。這大約是他的公房,房中案上累贖,壁上幾幅字畫,除此之外,唯設一茶座,十分的清減。

如玉不過略略打量,書案正中一幅木框而鑲的畫,色彩十分明亮。她踱到案後,手自畫上掠過,讚道:“這是波斯人所繪的細密畫,我幼時見過一幅,可惜佚失了。這一幅之功底,遠在那一幅之上。”

她再看,覺得畫中那女子份外的熟悉。無論眉眼還是笑容,皆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天之高處賀蘭山,巽坎之下河露水。賢召殿玉臺階,立我同羅好姝……”趙盪悠悠唱着,手指在案頭輕敲,待如玉擡頭,恰在案對面迎上她的目光:“這恰就是同羅好姝,花剌族同羅氏的女兒,也是我的母親。”

畢竟同羅妤臉更圓潤,更胖一點,如玉如今還不能將她跟自己聯繫起來。她也知同羅妤是皇帝逝去的妃子,爲諱而不敢再看,讚道:“尊慈之容,見之令人望俗,亦令人敬仰萬分。”

她不過隨意一瞟,牆上一枚圓圓銅鏡,鏡中的自己,無論眉眼,皆與畫中婦人無異。細密畫比工筆畫更要寫實,而且對於面部構造,人的神態撲捉等,更是細緻之極。她看一眼自己,再看一眼畫中的女子,這時候才恍然大悟過來,就算當初在書店裡,她不曾替趙蕩譯那幾個契丹大字,光憑她的容貌,他只需一眼,就會知道她纔是那個契丹公主。

門自外面被人關上。趙蕩忽而拉開牆上一幅大簾子,簾下一幅地圖,他持木棍而指,遙劃葉迷離的方位:“這是如今西遼所佔的疆域!再往北,是蒙古,蒙古與我們大曆之間北方相夾的,是金國。西北自秦州往上,屬西夏。西夏與土蕃之間所夾這一片,爲黃西州花剌。”

如玉望着那幅地圖,細瞧了片刻,搖頭道:“我不懂王爺的意思。”

趙蕩扔了那木棍,直接以手來比劃:“你的法典與大璽,可以直接調動西遼與西州花剌,西夏如今內亂,它肯聽叢調遣也罷,若不聽從,我們只需聯合黃頭花剌與西遼,三方夾攻就可將其全族而滅。再有土蕃相助,到時候四路兵馬,自東南西三方而上,再徵金國,女真一族,必滅無遺。”

“所以孤從來未曾想過要把契丹公主與法典奉於金國,飼狼以肉,只會讓它越來越強大。契丹公主必須是孤的王妃。也只有她是孤的王妃,大曆才能號令諸國來盟,共滅如今雄居於北方的金國。”趙蕩走了過來,聲慈而悠,盯緊如玉,將她逼停在門上:“可能與孤共謀大業,共賞江山的那個王妃,她在那裡了?”

這是與張君所述,完全不同的概念。如玉見趙蕩越走越近,忽而醒悟過來,他這是在誘惑自己。他無時不在投她所好,她豔羨墨香齋,他便將它送給了她。她心心念念要跟待雲學工筆,他便將她請到了府中,教二妮學工筆。

這一步一步,無一不是誘惑。到此刻他將這萬里江山攤陳在眼前,不僅僅是個王妃之位,共賞江山,可是唯有帝后才能並肩。潑天的富貴,登極的煙雲,他極有耐心的鋪陳,慢慢展現在她眼前。

如玉踉踉蹌蹌轉身,拉開門疾步出院子,尋原徑返回,遠遠便見安康在山正那公房門外正焦急的四處張望。

如玉攬過安康,問道:“山正對你影響如何?”

安康搖頭:“大約不怎麼好。山正拉着我講了一大通,我聽着外頭狗叫,想着你大概是遇着了狗,就往窗外看了一眼,便遭他戒尺敲頭,你瞧,到如今還紅着了。”

如玉摸着安康額頭上那塊兒紅,兩人一起趁馬車到了租來那處小院兒,遠遠在門上就見張君正焦急的來回踱步。他先看到如玉,便是一喜,再看安康跟在身後,已經是大小夥子了,還跟如玉沒大沒小,牽着手嬉笑打鬧,兩隻眼睛自然就盯着如玉與安康牽在一起的手。

安康連忙鬆了手,揖手笑道:“大哥,前面店裡還忙的很,我去店裡照應,你們隨意就好,隨意就好。”

張君一把將如玉扯進那租來的小院,先看過院子裡再無旁人,下了門板道:“可算尋着個清靜沒人的好地方。”

如玉叫他抱在懷中,小狗一樣又嗅又啃,仰着脖子問道:“那皇帝下了朝還能回後宮去睡一覺,如何你這個差事入了宮便沒了音訊兒,三天五天不出來也就罷了,這一回眼看我就等了十天,莫非你也成了個老公公,要在御前貼身不離的侍着?”

…………所以這兩個不要臉的究竟幹了啥,小窩裡面找。

她正準備去掐一把張君,卻叫他攔手便扯到了懷中,拱頭在她脖窩裡親了親,喃喃喚道:“如玉!”

叫完又不說話,不過轉眼,他便睡着了。

如玉嗅着他身上一股子的汗腥氣,顯然入宮這些日子疲壞了,閉眼就能睡着。她穿好衣服下牀,悶了一鍋熱水,掏溼了帕子準備要替他擦拭,那熱帕子才沾到額頭,張君奪手便攥上了她的腕子。

“是我,不過替你擦把臉而已。”如玉叫他這緊張樣子逗笑,趴在身上替他擦完了臉又擦脖子,褪了中衣混身都擦了一遍,另換熱水新帕進來,替他抱捂着雙腳。

張君隨侍御前,一整天一整天的站着,等到了晚上,忙完手頭的摺子,也不過一張薄板牀縮窩一夜,次日天不亮就要起來隨駕上朝。他兩隻腳被裹的熱熱乎乎,連着熬了十天的疲憊一掃而空,直待如玉的帕子一鬆,勾腳便將如玉扯趴到了自己身上。

如玉撐着胳膊道:“今天我送安康去應天書院,見着瑞王了。”

張君臉色立變:“然後了?”

如玉將在書院遇到趙蕩的前前後後皆描述了一番,就連最後他莫棱兩可關於王妃的那句話,也是合盤托出。

張君揉着如玉的肩膀,將她抵在懷中,抵在脣在她額頭上親着:“實際上趙蕩已經對皇上陳述了他這套聯盟滅金的觀念,他在私下曾陳述於帝,暗示自己找到了公主與法典。我瞧皇上很是心動。”

野心勃勃的皇子,於大曆久攻金國不下時,提出了一個全新的,盟四國而滅金的概念,這於北征失敗,怏怏而返的帝王來說,無異於一劑猛藥,皇帝心動了。

如玉攥着張君的手,問道:“那我該怎麼辦?”

張君亦在愁眉:“趙蕩不止要璽和法典,他還想要你。”

他悶頭拱着,一下咬的如玉吸氣,趴起來卻是極頑皮的笑容:“璽可以給,法典也可以給,唯獨你,便是玉皇老兒來奪,我也有本事學孫悟空將他打到御案底下去,不給,堅決不給。”

如玉叫他這頑皮的樣子逗樂:“那你打算怎麼辦?”

張羣閉上眼睛,攬如玉在懷中。他能感覺到那張網在收緊,冥冥中覺得自己應當是犯了個大錯,趙蕩纔敢如此肆無忌憚的來挑釁如玉。可憑他想破頭,也想不到自己究竟是犯了什麼錯。

如玉方纔說,趙蕩的母親同羅妤,面容與她神肖。也許這恰恰是趙蕩投鼠忌器,不敢於御前直接說出如玉就是契丹公主的原因。歸元帝並不好色,後宮數得出名頭的妃子,也統共不過六位,他精力旺盛,心思全撲在朝政上,對那一個妃嬪並無格外的寵愛。

但恰是這樣的人最可怕。同羅妤是他成年繼位之後納入後宮的第一位妃嬪,那時候花剌、契丹與大曆結盟,同羅妤給他生了皇長子,又紅顏薄命,不到二十歲便香銷玉泯。花剌女子出入皆以薄紗遮面,大曆國中少有人見過同羅妤的長相,但趙蕩有她的畫像,只要趙蕩說像,如玉也承認,那果真就是想像了。

歸元帝深愛那同羅妤,愛屋極烏,在見到如玉之後會不會也起心動念,想要將如玉納入後宮去?

也許趙蕩恰是忌憚這一點,纔不敢將事情說實,仍還在皇帝面前打馬虎眼兒。

張君忽而翻身壓上如玉,抵着她的額頭親了許久。他到陳家村的時候,從陳家村帶她出來的時候,那怕在上京城的途中,也沒有想到自己能天長地久擁有她,會是這樣難一件事情。

“如玉!我的乖乖,我的小寶貝!”張君喃喃叫着。停了許久,他又道:“我娘那個性子,你也見識過。我爹那個人,你也曉得他的脾氣。我小的時候無它求,但求自己長大之後,能討他們歡喜,能讓他們寬恕我生來所帶的罪孽,證明五毒月出生的孩子,也不全是來向父母討孽的,僅此而已。只要我母親肯原諒我,不期她的笑臉,不期她疼我愛我,只求她有一日不怨我,我便死而無憾。

可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什麼都沒有你重要。”

趙蕩是皇帝的長子,無論在朝在野,都有太多的人支持他,鋒頭勝過太子趙宣。而皇帝,一直以來也從未掩飾過對於長子的喜愛,否則的話,怎會十多年來不肯賜地封藩,一直放在京城,還許他到各地辦實差,拉籠地方官員。

當初之所以不能冊封爲太子,是因爲他的出身,但如今局勢猛然翻轉。

張君憶及當年在應天書院第一回見趙蕩時的情形,胸腔莫名一滯。那是他的先生,雖授課不多,但跟隨多年,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那個人的野心。

那個人,謀上了他這一生中唯一一樣寶貝,他該怎麼辦?

張君皮膚間那股皁角的清香,清正而淡,皮膚肌裡的顏色,並他的眉眼,他整個人。如玉趴起來一點點看着,除他之外,她不能接受任何一個男人躺在自己身邊。她已經習慣了他的體香,他的懷抱,無法想象自己要重新委身他人的景象。

“睡吧。”張君望着憂心忡忡的如玉,咬着她的耳朵說道:“替我生個孩子吧。趙蕩不敢明着將你怎樣,畢竟我們永國府還有一個太尉,一個統兵,再加上我,一個翰林學士。他一個親王敢搶臣妻,不要命了。”

倆人相擁到一起,眯眼纔不過片刻,門外便是一陣敲門聲,接着有人高聲喊道:“張學士在否?”

倆人齊齊睜眼,如玉一臉的懵:“外頭似乎有人在敲門,聽着像個婆子的聲音。”

張君苦笑道:“是個內侍,跟着我回來取衣服得,我還得立馬入宮,侍駕去。”

如玉一把拉住張君:“怎麼會這樣急?就不能睡一夜再走。”

張君已經在穿衣服了。他道:“趙蕩今天敢挑你,是他活膩歪了,我得入宮給他上點眼藥去。你乖乖回家,母親那裡願意伺候就伺候一回,不願意就學老四媳婦去裝病。在竹外軒躺着,養好精神等我回來。”

*

回到皇宮,眼看日暮,皇帝仍還在垂拱殿看摺子。

精精瘦瘦五十多歲的老頭子,歸元帝私下裡其實是個很平易近人的性格。文泛之與廖奇龍兩個翰林學士隨侍左右,隨時等待皇帝有意見徵詢。

他連頭都不擡,只輕輕嗅了兩氣,笑道:“欽澤總算換過衣服了。”

兩個前輩捉弄着十天不肯叫他出宮,張君索性連衣服也不肯換,這還是皇帝看不過眼,命他回家取換洗衣服,張君才能離宮片刻。

他行過大禮,盤膝坐到了御案對面略低處的一席小案上。他隨侍筆墨,皇帝有批,摺子送過來,便是他代寫,或有詔出,亦是他來主筆。那方他跨千山萬水而揹回來的御璽,如今就在他的案頭放碰上,每握一回,張君都要心生感慨。

歸元帝扔了摺子,起來踱着步子,御前不能無狀,張君自然也站了起來。

他踱步出了大殿,卻揮手道:“欽澤跟着,餘人留下。”

這話一出,便是隨侍於側的內侍們都不敢跟着了。

歸元帝帶着張君,一路出殿,繞遊廊,出垂拱門,在九龍雕壁的迴廊上慢慢踱着步子,忽而道:“朕常聽泛之與奇龍言你擅雕印章,那手藝,是打那兒學來的?”

張君揖手回道:“臣幼時在五莊觀隨師學藝,雕章的手藝,恰是自五莊觀師父那裡學的。”

“御璽雕起來可還順手?”歸元帝忽而回頭,灼灼一雙吊垂三角眼,盯着張君,一字一頓問道。

這是要算失璽,刻假璽的舊賬了。張君早有準備,不期皇帝會在此刻捅膿瘡,提衣跪地道:“臣罪該萬死!”

皇帝面着那龍壁,龍顏莫測:“既失璽,爲何不奏報,爲何要雕假璽,難道你們永國府,就不怕朕誅九族麼?”

“皇上披甲在外,太子怕擾亂軍心,是已不敢奏報,命臣千里尋璽,也是想要接力彌補。”丟璽的是太子,命他尋璽的也是太子,出了事卻要誅永國府,張君不得不點一句。

“欺君罔上,還有理了。”皇帝又來回踱着步子:“太子因失璽而故意拖延兵備糧草等物,是誰給他的建議,說出來,朕便赦了你的死罪?”

原來皇帝一個人都不準跟着,是要叫他揭發太子。張君斷然道:“在皇上回京之前,臣供職於翰林書畫院,所任差職,爲繪大曆朝天下各州縣鎮的詳隅圖,職責之外,恕臣無法回答。”

這小翰林背挺的筆直,年青俊貌的小臉兒紅了又白,白了又紅,眉頭鬆了又擰,擰了又鬆,又老實又本分,說話也是硬硬梆梆,全然不懂得投人所好,也許正是因此,纔在父母那裡很不討喜。歸元帝放柔了聲音問道:“雕假璽亦不是你職責所在,爲何還要雕?”

張君臉兒紅紅,半天才道:“微臣想爲皇上分憂,爲國分憂。”

“爲何?”歸元帝緊追着問。

張君亦是緊跟着答:“皇上於微臣,是再生之恩,臣九死難忘!”他顯然極其激動,胸膛起伏着,粗喘個不停:“臣一直記得兩年前皇上所賞那盤桂花糕!

臣那日進宮,本是來赴死的……”

那還是兩年前,他和寧王在汴河岸打完架之後。張登捆着荊條將他送入宮,本以爲皇帝盛怒之下會殺了他。豈知皇帝不但不殺,反而還賞糕賞茶,細細安撫。

歸元帝忽而就笑了:“那你告訴我,太子爲何要拖延兵備糧草,以致於朕延誤戰機,最後生生落敗。”

這是要爲自己浪費大量糧草與兵備而失敗的北征找個替死鬼了。張君道:“臣有話,但不敢說。”

“你說,說出來朕赦你無罪。”留在身旁用了四十多天,歸元帝漸漸有些喜歡這愣頭青的小子。有什麼,能比得上一個年輕人的一腔熱血和赤膽忠誠了?

張君道:“帝出征時,北征大軍所需糧草、物資、兵備,皆由兵部負責徵調,此事幹系重大,皇上當時曾有旨意,無論任何人都不可從中做梗,阻攔此事。

太子監國,只是監政,並無決策之權,試問,他手中無權,又如何能拖延皇上北征的軍備、物資?”

“所以,你認爲是兵部尚書岑參拖延了朕的北征?”歸元帝若有所思。

張君道:“微臣就事論事,不敢妄下斷言!”

歸元帝點着頭,轉身又走,張君只得跟上。繞過這九龍雕壁的迴廊,後面是羣臣們等待宣詔時略作停留的紫宸門。起頭跪的是太子,瑞王並寧王,再是一朝文武,鴉雀無聲匍匐於地。

方纔,帝與臣子一問一答時,滿朝文武就跪伏在隔壁,默默的聽着。

方纔張君一席話,不偏頗太子,還知道把永國府摘出去,最後拉兵部尚書進來做墊背,也不一味去抹黑他。話說的頗爲公允,至少瑞王和太子,都找不到這話的短處,但他說的又還是實言。

太尉張登大舒一口氣:兒子老實了也有好處,至少不會爲了討好皇帝或者提早站隊而亂說話,將他和太子裝進去。

兵部尚書岑參的女兒爲歸元帝后宮賢妃,瑞王恰就寄養於她名下,這點眼藥拐的彎子太多,只怕除了張君自己,任誰也省悟不來。

*

眼看就是八月十五,瓜果正鮮的時候。如玉捏着一枚紅棗,咬了兩口丟到盤裡,提筆在畫布上描着色,染得片刻見許媽出去了,抽掉這張,下面一幅繪着個鋒眉秀目的男子,不是張君是誰?

她又拈起枚棗子來,伸舌舔的一舔,哼道:“這可真真是冤家,過了今日,也不知他什麼時候才得回來一次。”

丫丫端着盤子秫香館蔡香晚送來的月餅,才自後院出來,便叫張君兩目寒色嚇的倒退兩步。她身後的秋迎更是嚇的不輕,拉着丫丫道:“這二少爺要一回來,保準得將咱們都趕出去。得,回後罩房窩着吧,千萬別出聲兒,省得他看着了礙眼。”

許是張君的眼神太嚇人,這兩個小丫頭如今見了他,皆是避鼠貓兒一樣。張君倒很滿意這點,畢竟他向來不善與女子們交往,無論老的小的,美的醜的,在他眼裡,天下間的婦人,除了如玉,皆入不得他眼,不如唬她們躲遠一點,也少自己的侷促。

她恰正對着窗子,描的全神貫注。張君究竟不知她在畫什麼,笑的那樣出神,仿如吃過蜜似的甜。他輕提起步子進屋,在廳室門外站頂,透過她的肩膀,看那幅工筆繪像看了許久。也許胖娃娃畫多了,她將他畫的十分和善,秀眉紅脣,溫潤如玉,就像……

張君在腦海中回憶着,忽而後背一寒:她畫的那個人,根本不是他,就好像,她心裡所愛的那個他,其實也不是原本的他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親親的讀者們,今天是我最後一天日萬了,從明天開始,恢復六千更新。

因爲雖然存稿還有,但有些地方沒有捋順的話,不能急着發。而且清明還得回趟老家,得耽擱好幾天,所以,不好意思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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