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玉莫名覺得可笑, 終於夠着了下馬臺,兩步躍了下來, 回頭問張震:“大哥可知螢火蟲愛吃什麼?”
張震搖頭, 恐怕世界上很少有人關注過螢火蟲究竟愛吃什麼這個問題。
如玉道:“它們愛吃蜂蜜, 所以它們並不是爲我所差遣, 而是循着去吃蜂蜜而已。”
完顏冠雲以爲她不過是在逗馬去吃蜂蜜,小婦人的頑意, 但那些殘存的蜂蜜,等到夜幕降臨螢火蟲出動之後, 會成爲它們最美味的食物,它們喜吃蜂蜜, 所以全部聚在她留過蜂蜜的樹枝上, 遠遠望去, 便是如星閃爍,匯聚而成的一個明亮亮的箭頭, 給張震兄弟指明方向。
張震仍還不懂其中奧議,如玉卻已經提着裙子跑遠了。
初一就睡在她的大牀上, 白奶媽和秋迎,丫丫三個圍成一圈兒,六隻眼睛守着, 看那小小一點孩子在沉睡。如玉進門,幾個人仿如見着了鬼一般嚇的一跳,三個人三張嘴張着,卻是一句話也不敢說。
如玉將沉睡中的孩子抱起來, 見孩子眼角還有淚,悄聲問她們幾個:“我不在的這兩天,初一可還好,昨夜可哭了不曾?”
三個人齊齊搖頭,又齊齊點頭,木偶一樣。
孩子於夢中一抽,如玉連忙拍哄着。
丫丫剛想說什麼,秋迎於她後腰上一頓狠剜,嚇的丫丫連忙噤了聲兒。
連着騎了一天一夜的馬一口水都未進,如玉見許媽端了粥進來,匆匆吃了兩口便躺到牀上,偎着初一黑天閉眼的睡了起來。
夢中仍是那悽慘的哭聲,在院外徘徊不去。如玉疲倦不已,起身尋了出去,欲要走到院外,卻怎麼也找不到竹外軒那點窄窄的單扇小門在何處。她聽趙鈺哭的越來越悽慘,忍不住說道:“你有什麼話,直說便是,爲何要一直哭了?”
趙鈺道:“因爲神龍護在你側,我近不得你身啊!”
如玉心說怪了,我的屋子裡一向乾乾淨淨,那裡來的什麼神龍不神龍的?
她轉身四顧,果然是在臥室,仍是那條青龍,趴伏於榆木大牀上,將整座牀榻守的嚴嚴實實。如玉怕這張牙舞爪的怪物要來傷自己,輕輕觸得一觸,它略略移動了一下位置,卻仍是將整座牀榻護的嚴嚴實實。
再一次睜開眼睛卻是真的醒了,張君坐在牀側兩手柱鐗,正在閉眼沉睡。
天應當還不是很晚,因爲院子裡有秋迎和丫丫兩個嬉笑說話的聲音。窗子開着,涼風送進臥室,吹拂着紗帳。如玉略一動,張君立刻醒了。她摸到初一不在,略有些惱意:“你這可真真是,既你自己不肯上牀來睡,爲何還要將我兒子抱走,要知道我要綿綿兒的將他圈在懷中,才能睡得好?”
張君擱了鐗,在側室中洗了把臉又進來,歪到如玉身側道:“你一整個白天都跟他在一起,我不過佔你這半夜時間而已,既我在,就不能有他。”
如玉撇嘴道:“天底下也沒見過你這種人,竟然連自己兒子的醋都吃。”
張君也躺到了牀上,如玉便順勢偎了過來,語氣輕快,笑着講述自己被完顏冠雲劫走之後丟手飾,拿蜂蜜引螢火蟲,以及張震等人來救自己時,帶着自己奔上京的那些人的吃驚,暑熱的夏夜,張君輕撥着如玉一頭烏髮,聽她講述,時時笑着。
講到最後,她忽而沉默,過得許久問張君:“當時,你在何處?”
張君勒令過所有人,不叫如玉知道初一曾被安九月抱走一事。在花剌大營中,初一還是出府時那件無袖小襖兒,光屁股趴在自己的一灘溼尿之中,嗦着手指頭哭的一幕,到此刻張君想起來,仍不悔自己一刀捅了安九月。
他仍還不敢告訴如玉初一被劫之事,以他的心願,此事一生都要瞞着如玉。就像當初在西市後小巷中,趙蕩行刺他時險險殺瞭如玉一般,那種生死不過剎那的危機,能化解,憑的全是幸運。那後都是他的心魔,他不想再將這樣的心魔種植到如玉心中去。
他道:“大哥棄了那安九月之後,安九月帶着花剌大營的十萬兵轉投姜後,與禁軍侍衛展開殊死對抗,勢要奪下皇城禁軍的控制權,意圖控制朝綱而謀反,我是禁軍侍衛長,所以不能離開。”
如玉一臉的落寞,忽而抓住張君正在她衣襟間搜尋的一隻手,放到脣邊,貝齒親合狠狠咬了一口。張君任她咬着,實則並不痛,卻也裝出個痛徹心肺的樣子來,連連叫道:“哎喲,疼!疼!”
如玉道:“我騎着完顏冠雲最好的馬,能日行千里夜行八百,騎在馬上果真如騰雲駕霧一般,月明如水,我時時回頭,想着我的夫君必定會騎着他那匹純黑的阿拉伯高頭大馬,一路循尋着螢火蟲的光亮,騰雲駕霧而來,不過半天功夫就能叫我與我的小初一團聚,結果只看到大哥和老三兩個痞態兮兮,我有多失望你可知道?”
張君搖頭,又點頭。
如玉鬆了他的手,細細撫過那牙印道:“當時我心裡怪疼的,就像我咬你時,你所感受到的一樣疼。”
當彼此之間有那麼可愛一個兒子,愛與不愛已經不重要了,他們是密不可分的一個整體,是一個小家。她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他身上,也願意攤露自己心中的不快,和他未曾去救她時,她那滿滿的失望,他終於成了她和孩子的一切。
張君心中莫名浮着一股子的滿足,手仍不老實的摸了進去:“此時花剌兵只怕已經被戰退,以他的意思,是要殺那十萬花剌俘虜,他們終歸不是我們族類,放回去,無異於給花剌增添助力,留着,又會是一塊難以估量的頑疾,我與他意見相左,遂將禁軍侍衛的指揮權交予他,如今他帶人駐紮皇城,姜後與姜順父女被下了天牢,皇城實際上已經由永樂府控制了。”
如玉一聽要殺俘,心中已是不快:“無論我族還是異族,十萬條人命,多麼大的殺孽,爲何就不能把他們分而放之,我們大曆有的是像雲貴、雲內、南部沿海等蠻荒之地,將他們分充到那些地方,既增加了人口,又不必怕他們集結作亂,又還能省造殺孽,多好?”
張君埋頭親上她的耳垂,帶着桂香氣息的,涼膩膩的觸感,滑如酪脂。
他道:“既我將控制權交給了大哥,此事便由他定。正如你所說,必須要有一個人作犁地時的那頭騾子,而那頭騾子是大哥,我表面上仍得遵從他的意思,你這想法很好,等明日一早起來,我去說予他聽。”
在成功救出初一和如玉之後,他就把永樂府的實際掌控權交給了張震。大事未定,若不爲當時如玉和初一情急,他決對不會從張震手中搶奪指揮權。
如今將那無形的權杖還給大哥,是給重傷昏迷不醒的老父親一點安慰,也是爲了讓一羣兄弟們繼續齊心協力下去。
她自打生完小初一以後,便重回曾經,他埋頭牙咬開她的衣帶,外面小丫頭們還坐在臺階上打着扇子閒聊,隔壁兒子正在酣睡,涼風從窗外吹了進來,拂着紗帳輕輕搖晃。
外面的小丫頭停止了笑言,悄悄回了後院。夜深人靜,明月懸空,張君叨着如玉一點舌頭,那香香甜甜的桂花氣息,於這夏夜中濃濃膩膩。他仍還是個頑皮孩子的性子,初時還有所顧忌,到了下半夜便由着性子搬弄起來,她醒來,又睡着,復又醒來,復又睡着,半夢半醒之間,仿如顛於風浪中的一葉小舟一般。
*
次日一早,如玉正抱着小初一吃早飯,便見蔡香晚急匆匆衝了進來,非但蔡香晚,從未進過竹外軒的小囡囡也在門口探頭探腦。如玉搖着初一的手問道:“囡囡怎的不進來,快進來瞧瞧你弟弟來。”
初一人小,傻小子也喜歡那漂亮的小姐姐,欠着身子伸着白胖胖的小手兒,要把囡囡抓進來。未幾,老太太賀氏也太來了,一直以來很精神的老人,居然已經柱上了拐,壓着不許如玉起來相迎,在她身側坐了,笑呵呵兩手接過初一,細細端祥自己這俊俏的重孫子,攬在懷中輕輕的拍着。
一家人熱熱鬧鬧,小鳳兒將個囡囡捉了進來,大家圍坐到一起重新吃早飯。老太太雖抱着重孫子,卻顯然心神不寧,不一會兒便有個慎德堂的婆子跑了進來,湊在蔡香晚耳邊低語了幾句。蔡香晚掃了一眼如玉,訕笑了笑問如玉:“父親那裡,咱們可要過去瞧瞧?”
如玉問道:“父親怎麼了?”
小囡囡搶答道:“祖父受傷了,御醫都來了好幾撥哩。”
如玉擡頭去看蔡香晚,蔡香晚笑着解釋道:“昨兒城裡鬧大亂,想必你也知道的,公公受了重傷,如今還在慎德堂躺着了。”
原來賀氏是探過兒子的病,順道過來的,也難怪她看起來是在強顏歡笑。如玉餵飽了小初一,叮囑過門窗,起身換件衣服,便與蔡香晚兩個一道往慎德堂去。
過蜂腰橋時,蔡香晚努了努嘴道:“大嫂造化不淺,苦守了大哥一年多,又自降爲妾作小伏低的伏侍安九月,如今守得雲看見月明,將來只怕要走到姜皇后那個位置上去。”
如玉笑道:“你都那兒聽來的這些閒言非語,是她要嫁給皇上,還是皇上到咱們府來娶奪她?”
蔡香晚指着如玉的鼻子道:“就你最猾頭,心裡門兒清,揣着明白裝糊塗。他們說大哥如今把皇城都圍了,與羣臣商議,說皇上三十無子,又身體贏弱,無能治國,要將皇位禪讓給咱們大哥了。”
這也是早晚的事。如玉道:“還未到那一天,你就不能嚷嚷出來。大嫂這些日子如何?”
蔡香晚道:“還住在那小後院兒裡,大哥親自去請,她也不肯再回自己原來的院子。要我說,那院子叫花剌人人尿馬尿糟蹋的不成樣子,是我也不會再住進去。她性子穩,只怕就算大哥果真做了皇帝,也要三請四請,她纔會去給他做那個皇后。”
如玉深嘆道:“那也是大嫂該得的,大哥於大嫂的虧欠,此生償還不清。”
倆人拐個彎子,恰就迎上張震疾步自慎德堂出來。他本身形高大,謫仙般俊朗的五官,笑的痞性十足,身着黑色繡金蓮紋的窄袖長袍,緊皺着眉頭,身後跟着半朝文武,皆是戰戰兢兢。
他見了如玉便止步,聲音和藹而又溫和:“世子妃是來瞧父親的?”
張登如今位封永王,是大曆頭一位異姓王。不知不覺中如玉也升了位份,人人見禮也要稱呼一聲娘娘了。
她應了一聲,便聽身後那一衆頭戴高襆,方心曲領至少都是五品以上的朝臣們山呼道:“臣等見過世子妃娘娘!”
當着一衆老臣們的面兒,張震自然不是前天夜裡那痞態兮兮的樣子。他自然也要故作端莊,但大孩子的痞性改不得,本擡步欲走,見如玉和蔡香晚皆在低頭斂送,經過如玉身邊時,故意滯得一滯,說道:“對了,那匹汗血馬自拴入營房便不肯喝水,但不知世子妃可有什麼辦法哄它喝些水?”
聽聞雪雁不肯喝水,如玉自然心急。她猛然擡頭,恰迎上張震笑意頗深的目光。在兩個弟媳婦的目光注視中,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