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穿着件雲雁細錦衣, 外罩着銀絲素錦披風,耳墜瓔珞, 發攏雲髻, 兩頰嫣紅,目含秋水, 笑吟吟望着他。張君還提着只筆, 慣常穿的青衫絮了邊子,看了許久, 笑一笑轉身蘸墨,提筆仍是行雲流水。
如玉挑簾進屋, 拆了頭髮沐浴, 出來之後見他仍是那樣的背影紋絲不動, 取了份折了過來躺在牀上翻看, 邊問道:“老三成親是大喜,你爲何不去陪他們略坐坐?”
“沒時間!”
如玉又道:“大哥他們仗打的如何了?”
張君提筆還在寫, 回答也是心不在焉:“兵力上差不多,大哥和虎哥,沈歸都是猛將, 但金國完顏胥的七個兒子, 沒有一個好對付。你搶了完顏冠雲最得意的馬,他氣的要死,每每罵戰總不忘提一回。”
如玉往枕頭上墊了個墊子,仰面笑道:“那馬精貴着了,這天氣已經不能外出, 下個月馬房裡就要生銀霜炭,吃最精細的莜麥做馬料,我一個月至少上百兩銀子養着它。”
張君道:“我到如今也沒見過你騎着它的風彩,還是偶爾聽大哥說起,當初回京時,你單人單馬,絲毫沒有落後於他們。”
如玉放下手中摺子又換了一本:“可不是呢,如今養着它也沒處騎,還要費大量的銀子,實在不划算。待到明年開春,若戰事還不能停,就把它送到夏州給沈大哥做坐騎……”
她迷濛欲睡,手中的摺子啪一聲落到了地上,闔眼的功夫,便見張君走了過來。
他仍還是那清落落的背影,一件青衫穿了許多年,洗的兩袖發白。臉仍還是陳家村初見時的俊白,於國事上,他向來從容不迫,如今府中少家務事非,一家人和和樂樂,雖他向來與府中諸人很少打招呼,眉目間也沒了往昔的焦灼。
從容,淡然,耐心而又溫和,他漸漸變成了陳家村她初見時的那個樣子,卻不是裝的,而是整個氣質從內在流露。
如玉睏倦,懶得睜眼晴,他輕手取了她腦袋下的引枕,順勢便偎到了被窩裡。
張君在牀前坐得片刻,等如玉呼吸勻了,取瓦鐗過來豎在牀側,又從牆角挪架子過來打開,放上桌面,壓穩,又把外面該看的奏摺挪了進來,坐在牀側,只留一盞燈,背擋了所有光亮,如此行雲流水一氣呵成,一絲響兒也不曾發出。
這些日子來,他白天上朝,夜夜都要回府,因她偶爾還會做噩夢的緣故,等到她睡着之後,便支張桌子在牀側,一邊翻閱摺子,一邊替她守夜。
如玉習慣了他這樣坐着替自己守夜,迷迷濛濛睡了片刻,總覺得睡不踏實,忽而沒來由想討點苦頭吃,又不好明說,沒話找話問道:“如今你在朝,是個什麼職位,難道自封宰相了,否則整夜看奏摺。”
張君苦笑道:“實不相瞞,皇帝換了三茬,我仍還是個學士承旨,若你想做宰相夫人,那是做不了的,關內侯如今是宰相,他那夫人,面軟性剛,很不好惹。”
如玉一隻手伸過去,卡搭一聲解了他的玉帶,從掖下勾了他長衫的帶子,低聲道:“上來睡!”
張君握如玉的手捏了捏道:“乖,你先睡,我等三更再睡。”
如玉略有不快,仰面蒙躺了片刻,嘟聲道:“我今兒吃酒了。”
他仍還在翻奏摺,漫不經心鬆了她的手,過了很久,才輕輕哦了一聲。
如玉心頭怏怏,裹着被子一個翻身,往裡挪了兩步,閉眼許久,忽而覺得額側髮絲被微風拂動,睜眼便見張君側腰在她頭頂,眉目彎彎正在笑:“什麼酒,張嘴我嚐嚐。”
他一手還拿着份奏摺,薄脣噙上如玉的脣瓣,搜刮了一番,點頭道:“梅子酒,略有些酸意。”
如玉見他擡頭,轉身又去看那份奏摺,掰過他腦袋道:“明明是葡萄酒,甜的不能再甜,你再嚐嚐……唔……”
他扔了那份奏摺,一手掰着她的腦袋,一手抽了玉帶扔遠,隨即便解了褲子,雙脣廝磨着,從她的脣再到耳側,不停的吮着,如玉透骨一聲長哼,叫他扳起來,反壓在牀邊那張椅子上,椅子在響,牀也在響,所有的傢俱都在咯吱咯吱作響。
不過半個時辰她便沒了一開始的雄心,討夠了苦頭哼哼起來,討不得饒又哎哎呀呀哭起來,哭夠了便咬着手指頭閉上眼睛,任憑他雨打落葉風捲殘雲,終於風停雨息,他出去洗了個澡,回來仍還坐到了案頭前,一頁又一頁的翻着。
如玉半夢半醒,勸道:“早些睡!”
他回握握她的手,輕聲道:“好!”
如玉再一回醒來,他已經穿好朝服,抱了沉睡中的初一過來偎到她懷中,是要去上朝了。如玉攬過孩子,勸道:“這屋子太過狹窄,你這公務又多,不如我着人趕在凍土前修葺修葺,咱們搬到靜心齋去,那屋子大,也敞亮,你可以有一間單獨的書房。”
張君將一串南泉粉青釉的朝珠掛到胸前,繫好玉帶,斷然搖頭道:“我不習慣搬家,雖屋子小些,你在牀上,初一在隔壁,無論做什麼我都很安心,斷不必再改。靜心齋留給鄧姨娘,父親當年交待過,若他死,我們應當親母來尊着她。”
如玉笑道:“有個姓鐘的夫子,叫鍾源,瞧面相比鄧姨娘還年青些,整日在咱們府外守着了,有夫子夫人不做,叫她在靜心齋守活寡,合適麼?”
“鍾源?”張君手停在衣帶上,臉白了又青:“他那夫子跟趙蕩一樣,也不過一個名頭而已。他實職是諫院左大夫,專管規諫朝政缺失的,每天呈御的摺子,至少有三分之一從諫院發來,我天天被他罵的狗血淋頭,他竟敢娶我的姨娘?不行,不可嫁!”
如玉道:“天要打雷娘要嫁人,你還能管得?”
張君默了片刻,反問道:“他天天在府外轉悠?”
如玉笑着嗯了一聲,張君在牀前站了片刻,兩手一擊掌,轉身走了。
*
九月的秋陽暖暖,庭前偶有黃葉飛過,小初一兩隻手扶着檐廊一尺多高的闊沿,兩條細而長,滿是勁的小長腿兒,腳上一雙虎頭鞋,恰是如玉的針線。他愛那落葉,伸手往空中夠着,小嘴兒咧開笑個不停。
如玉亦在廊下坐着,背靠一張搭薄墊的圈椅,埋頭正在給初一衲冬衣。櫻花粉的綢面,純棉質的內裡,於一個男孩子來說太豔了些。但初一膚白,眼褐,頭髮卷絨絨的黃,穿上這樣豔色的衣服,比個女孩子還秀氣。
如玉衲好了雛樣兒,抓初一過來比肩量衣,秋迎端着盤剛做好的冰糖佛手果膏,一碗放在几子上給如玉,一碗遞給白奶媽要叫她餵給初一吃。
初一倔着不肯叫白奶媽喂,自己拿勺子舀了,摔摔灑灑要餵給如玉。如玉手盛着一口吃了,讚道:“我兒子喂的,果真好吃!“
“娘!”初一忽而喊道。
如玉停了針,兒子頭一回喊娘有些不相信,不敢驚他,與秋迎,白奶媽三個人六隻眼睛盯着孩子,輕聲道:“再叫一聲!”
初一又道:“娘!娘!”
如玉扔了針線將他抱起來,連連的吻着,心愛不能夠,看一眼吻一回,看一眼吻一回。
忽而外院門上一陣疾步,跑進來個婦人,卻是哭喪着臉的鄧姨娘,她手捂着嘴,眼圈兒紅紅卻不肯說話。如玉連忙支走了奶媽與秋迎,悄聲問道:“姨母怎麼了,好不好的你說句話兒。”
鄧姨娘道:“這可真真是丟死個人了。那鍾夫子今兒一清早到東門外等我,不知怎的叫守衛們攔住,非得說他鬼鬼祟祟像個賊,抓住了要搜身,恰他隨身一隻碧玉墜角,是這府裡的老物,我去年送他的。守衛們拉住了非得說是他偷的,給抓到後面那營房裡去了。”
如玉早晨纔跟張君說過鄧姨娘要再嫁的事兒,一聽這話便知是張君搗的鬼,連忙勸着鄧姨娘道:“這有什麼好怕的,既是姨母送的,咱們一起到營房去,將這事兒說清楚不就完了?”
鄧姨娘道:“你不知道,那是最正派不過一個人,又還教着學生,如此被人試賴偷了東西,我怕他羞憤之下要自裁在營房裡頭。”
如玉略收拾收拾,懷抱着小初一,與鄧姨娘兩個急匆匆跑到後院營房。這裡如今常駐的府兵減少了一半,由老四張仕統領着,分作三班,晝夜巡衛永王府。
這會兒恰是兩班換崗時,空曠的大院中唯有寥寥幾個侍衛,見是尋常總來看馬的王妃來了,一個眼色靈的一溜煙兒跑了過來,指着後面的馬房道:“娘娘,您可是要帶孫少爺騎馬,您稍等片刻,小的先去替您備着鞍子。”
如玉笑道:“不必。你們方纔抓來那鍾夫子關在何處?”
侍衛遠遠指了間房子道:“王爺此刻正在審他,他是朝廷重臣,又極愛面子,王爺吩咐不過準任何人進去打擾的。”
鄧姨娘急的什麼一樣,如玉勸道:“姨母莫急,我瞧着您一直以來有些懷疑那鍾夫子的真心,橫豎人已經錯抓來了,今夜我叫欽澤給他賠罪就是。咱們此刻過去聽聽,他是否真心,還是另有所圖,你一聽不就聽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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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當初審過趙如誨的那間屋子,張君拇指撫着那枚碧玉墜角,撫得片刻,擡頭笑望一眼諫院左大夫鍾源。他胸前粉釉的朝珠輕輕晃悠,從官服補子上那趾高氣昂的孔雀腦袋上劃來劃去。
“鍾大夫清廉入水,骨硬身正,所以罵起人來如釘入板,下官每夜閱折至深夜,每一份摺子都細細端詳,深受教誨。”張君言辭誠懇,先表揚完了,話鋒一轉又道:“若您家貧而無飾,又不得不備玉飾以飾身,何不遞份摺子告知下官,下官專門備上一盒親自送到您府上。要知道這枚玉角,還是我父親隨身攜帶過的,畢竟爲我父親的舊物,您偷它也太說不過去了。”
鍾源氣的吹鬍子瞪眼,指着張君的鼻子道:“小人,你們永王府一羣小人,篡先朝之位已是逆天,父親將死而兄弟懶於侍疾,竟將個已放了自由身的妾又重新擄入府中,迫其爲父侍疾,虐待於一個弱女子,不忠不義不孝,一羣豺狼野獸!”
鄧姨娘想進去辯解,卻叫如玉一把拉住。張君又道:“鍾大夫這話可大錯特錯,鄧家姨母早已不是我父之妾,我父親也有過囑咐,待他天年之後,要叫我們兄弟以親母之禮而待她。如今她就是我們的親母,我們弟兄齊齊爲她送終養老,怎能說我們虐待她?”
鍾源氣憤之極,辯道:“她年紀青青,還不到四十歲,正是大好的年紀,叫你們以爲父守節的名義關在府中,還飾以養老之名,簡直無恥,無恥之極!”
張君一臉的驚訝,轉身踱到窗前,如玉抱着初一就在窗前站着。
他看到鄧姨娘,頗有些吃驚,卻也不動聲色轉身,走到鍾源面前,滿朝最年青的三品官,紫衣玉帶,秀林之木,略濃的鋒眉微挑,一雙眸子盯緊鍾源:“鍾大夫此言差矣,要知道鄧姨母一直以來並無嫁意,若她鬆口想要嫁人,我必定挑遍滿朝文武,擇夫讓其再嫁,絕不是戲言。”
鍾源一聽張君要爲鄧姨娘擇夫再嫁,老臉雖還拉不下來,卻也立刻嚇慫了膽,忽而一摔袖子道:“實言告訴你唄,我與鄧氏早就商議好了嫁娶,若不爲老王爺突然病重叫你們擄去,如今她已是我鍾源的夫人。我要娶她,也只與你說這一回,你若要關着我誣賴我,明兒一早我就將你們逼父妾再嫁之事彈到周野那裡,要叫羣臣看看你們兄弟都是什麼樣的人。”
張君再近一步,與鍾源呈前後並肩之勢,聲音,卻帶着無比的迫意:“你一車一車的摺子彈奏本官,彈奏本官所治理的朝政,本官每份奏摺都讀過不下三遍,其中實有其事者,十分不及三,大多數都是莫須有的廢折,故意辱蔑。
我敬你不怕殺頭的氣勢,但也厭你不肯與我新朝合作,無事找事非要陰奉陰僞,妄圖趙蕩還能席捲南下,復辟前朝,鄧姨母若是嫁你,我一個子兒的嫁妝都不會給。”
鍾源恰是暗中支持舊朝的那一派,皇帝在前線打了勝仗,他們就要借酒消愁抓張誠來罵幾句,趙蕩若是打了勝仗,個個兒高興的賽似過年,敲鑼打鼓奔走向告。
他咬牙許久,終於說道:“我娶她不爲金銀嫁妝,若你們肯放了她,我此刻就帶她走。一件衣服都不必你們永王府備,我替她置衣,養她一生!”
鄧姨娘在窗外聽着,隨即捂上了嘴。
忽而門戶開合,張君走了出來,攬過鄧姨娘的肩膀勸道:“姨母,進去與鍾大人聊上兩句,若您仍不願意嫁他,無論養老還是再嫁,我們弟兄四個都視你爲親母。”
鄧姨娘欲要推脫,如玉推了一把將她推進去,轉身丟着初一道:“難得你爹今兒這麼早回來,咱們一家三口去瞧瞧孃的馬兒,好不好啊?”
她笑着向張君獻寶:“我兒今兒開口說話,會喊娘了!”
初一小狗學舌一般,連連叫道:“娘!娘!”
張君見她要往馬棚去,緊追了兩步,勸道:“要不咱們明兒再看馬,這個時辰太冷,你那馬出不得馬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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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玉忽而有種錯覺,院子裡方纔那個要替她套馬鞍的小侍衛,本來在院子裡擊沙袋的,撥腿就往後院跑去。如玉指着他喝道:“就你,跑什麼跑,給我站住!”
作者有話要說: 如玉:走,兒咂,坐上孃的超跑飈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