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合離

這座大營, 雖然三年換了三茬統兵,但僅僅是換統兵而已。三等指揮使及下層兵士們, 大多還是當初張登的部下, 與張虎、張震幾兄弟皆一同在邊關打過仗,所以內囊仍還是張登的底子。

六十多個三品指揮使, 一人一把刀若是戳到張君身上, 得將他戳成只刺蝟。他反手將歸元帝手諭遞給離自己最近,長劍指喉的那位, 朗聲道:“黃杞,你是天武軍廂指揮使, 手下至少一萬人, 皇上特地點名於你, 說你自十三歲與他徵邊, 到如今每日三更便起,親自巡營從未間掇, 他信你必不會帶兵煽亂,意圖謀反,黃指揮使, 您自己說了?”

年青小書生, 叫六十多個武夫圍於中央,面龐白淨氣息溫和,腔有正氣,落口朗朗,說到最後微微一笑, 鋒眉輕挑去望那黃杞。

黃杞草草閱罷,見果真是歸元帝親筆,戳着私印,隨即便收了佩劍,將歸元帝親筆遞於身邊另一廂指揮使。

這六十多人中,像他這樣能轄一萬人的廂指揮使,總共有二十個,這二十人仍還相互牽制,在兵法中,也是要防着他們其中有一人生叛心要起兵造反。

張君目光隨即掃到那名廂指揮使身上,朗聲道:“白勇,振武節度使白奢之三子,一門之中,邊關三人,禁軍四人,七子從軍,皇上亦遙思你老父天年,前些日子還曾託我父親登你白府之門,撫慰你之寡母。皇上曾說,就算西京大營整營之人反,他敢擔保白勇不反,白指揮使,您說了?”

白勇默了片刻,一臉訕訕也收了刀。

不過半個時辰,歸元帝親筆手書之諭便已傳遍帳中六十位指揮使,而張君站於那高臺之上,兩手負於身後,一襲青衫落落,如數家珍一般,或以帝王之言撫之,或已父親張登之言撫之。

直到最後一把佩劍落下,他仍是面不改色,收回聖諭,松柏一般,頜首而笑:“本官即奉聖諭前來,在無新諭送來之前,便不會離開。

諸位也請稍安勿躁,大營之中,本官與爾等靜待聖諭,如何?”

擒賊先擒王,帳內帳外兩具屍首,也無人將他們擡扔出去。一衆武夫目睽睽,便見張君再不言語,轉身到那張京畿地形圖畔,負手背身,靜靜的站着。

*

直到文泛之與廖奇龍兩位翰林學士,並宰執姜順三人宣讀詔書時,趙宣仍還沒有明白過來怎麼回事。

太子妃姜氏在下面輕拽了拽趙宣的衣袖,給了個眼色,趙宣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福寧殿內,內侍們全被制服,張君所轄的禁軍侍衛們掌握了整座宮廷,於是,遺詔才得已順利宣讀。

趙蕩最終沒有等來他寄予希望的開封大營與西京大營,年近三十,如狼似虎的哥哥與兄弟總算沒能掙得過面瓜兒一樣的趙宣。隨着他的一聲哀嚎,一朝文武,無論看熱鬧的,站隊的,抑或是真正關乎朝廷基業的,大家齊齊而嚎,太子趙宣,在儲君之位上越二十三年,總算是登基爲帝了

東宮妃嬪本就不多,個個兒的肚子仿如鹽鹼地一般,生不出孩子來。雖太子妃姜映璽還無子,總算膝下有兩位公主。她雙手撫着肚子,肚子裡還孕育着一個新生命。趙蕩千般謀算,失在沒有一個好賢內助,纔會叫他與帝位失之交臂。

她向遠遠坐在龍椅上的趙宣投之會心一笑,趙宣還在拗哭,當然,因爲緊張也還笑不出來,伸手指了指下首,姜氏轉身回頭四顧,後心瞬時一陣冰涼:帶着內侍們謀殺親爹,謀求篡位不成的瑞王趙蕩,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

*

如玉腹中空空如也,坐着等了半天,眼看日落西山也不見鄧姨娘給自己弄點吃得來,正餓的肚子咕咕叫,便聞得外面一股焦糊之味。

她巡着味道進了廚房,便見鄧姨娘正在一隻吊鍋子上忙碌着,眼看滿滿一鍋子的粥快要溢了出來,去端那鍋子又燙到了手,一生沒下過廚的婦人,在廚房裡手忙腳亂。

如玉抽下一塊抹布墊底,端過那滿滿一鍋子粥不像粥飯不像飯的東西,問鄧姨娘:“姨娘在此幾日,平日吃的什麼?”

鄧姨娘道:“敢出門的時候,買些點心回來充飢也就過了,今兒二少奶奶來了,我琢磨做頓飯出來,只是一生未做過飯,想熬碗粥,瞧着像是米多了的樣子。”

滿滿一鍋子夾生的米,如玉找只海碗將好的撥出來,把焦糊掉的全倒給了雞,重新生火熬煮,又簡單炒了兩盤菜,二人擺在廚房裡吃。

鄧姨娘見如玉做飯炒菜極其麻利,嚐了一口豆芽,鹹鮮足味而又脆生生的,遠不是自己往日所炒那焦糊樣子。她還將饅頭重新騰熱過,吃起來軟嫩嫩全不是往日自己冷吃時的又乾又硬。

她吃了一口粥,捂脣過得許久,眼圈浮着一抹子的紅。她道:“我是個奴婢,說了錯話二少奶奶莫要見怪。我曾聽老三說,他在西京見過你,還與你說過話兒,可是有的事?”

如玉實言道:“有!”

“他可是欺負過你?”鄧姨娘又問道。

如玉一笑,搖頭道:“並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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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姨娘嘆了一息道:“一府四個兒子,不是我誇,我的欽越是最善良的一個,一隻鳥兒都捨不得殺。秉性最柔最善,幸得有他爹一直護着,尚公主自然好,可他心裡有那麼個姑娘,這一年多中鬱鬱寡歡,便是我這個作姨娘的瞧在眼裡,也頗不是滋味兒。”

如玉心說怪了,這難道是要往我身上扯?

她再不言,默默咬了一口饅頭,吹着滾燙的粥。

鄧姨娘忽而便擱下了筷子,捂脣道:“人生的際遇便是如此,夫人那個身體,那個性子,彷彿永遠不會生病也不會倒的人,一眨眼就沒了。如錦多能幹的丫頭,老爺帶在身邊片刻不能離開,也不過一根繩子便了結了性命。我以爲我會死的最早,不期竟落得如此下場。

姜姑娘入主永國府,我瞧着是件好事,至少老爺這輩子有個可心人能陪他到老了。”

聽鄧姨娘這話,一句句彷彿交待後事一般。如玉放下筷子道:“姨娘既都從府裡出來了,天大地大想怎麼過日子過便好了,得老三尚了公主,便搬入清頤園去住着,又何必再操心府中諸人?”

鄧姨娘默默點了點頭,說白了,專寵二十年,如錦也就罷了,只當成張登醉酒偶爾睡一回,也能說得過去。唯那姜璃珠,十幾歲的姑娘,自嫁進去之後便被張登捧在手心。鄧姨娘不比區氏受了二十年的冷漠,一顆血淋淋溫熱的心墜入冰窟又被踩碎成一片一片,恨不能求死上吊,卻又舍不下兒子,那份痛苦,也不比區氏好過多少。

如玉見鄧姨娘默默的流着眼淚,掏了帕子遞給她,便聽院中疾疾一陣腳步聲。天色朦朧,她以爲是張君來找自己,疾步衝出門,遠遠見院中一個穿青衣的身影進了主屋。如玉一看那身影便知是張誠,放下簾子轉身道:“姨娘,老三回來了!”

張誠在主屋沒尋到人,轉身又直奔廚房,撩起簾子攬上鄧姨娘,將她攬在懷中拍了拍,見她眼兒紅紅,低聲問道:“我不在,你可是又一個人偷偷哭了?”

鄧姨娘默默點頭,伏在張誠懷中,孩子一般任他抱在懷中拍着。

如玉還從未見過如此親戀的母子,委實羨慕不已。相比之下,果真區氏和張君彷彿仇人一樣。

張誠就着饅頭匆匆扒了兩口粥,起身問如玉:“可想出去走走?”

如玉猶還在急張君,以爲鄧姨娘在張誠不便談外面的事,遂披了件包袱裡所帶的披風兜上帷帽,跟着張誠一起出了院門。

這不過京外普通一處小鎮,夜風微涼,小孩子們在衚衕間竄來竄去追逐打鬧,戶戶皆有炊煙,聞得魚米飯香,一戶戶走過去皆是平淡無奇而又柴米油鹽的日子。

走到小鎮盡頭,是處蜿蜒而過的小河。張誠本在前走,忽而回頭便拂掉了如玉頭上的帷帽,笑問道:“你是嫌自己還不夠黑,要戴這帽子摭光?”

如玉眼掃過四周再無人走動,問張誠:“你二哥了?他可是往西京大營去了?你能阻得鄧鴿,是因爲他是你舅舅,但你二哥與那西京大營的統兵都不認識,如何能阻止他?”

張誠輕嗤一聲笑,望着那波光轔轔的河面看得許久,忽而回頭道:“西京大營的統兵齊楚,是趙蕩多年最忠心的家奴,營中指揮使皆是精銳,一人一劍都能將他戳成個馬蜂窩兒,再說,後面還有五百追兵在追他,他斷無可能活着出來。但那又如何?是他自己要去的。”

如玉信了真,退後兩步腿都有些發軟:“果真?”

張誠像是在開玩笑,又有些一本正經:“若是他死了,你瞧那處小院,能否裝得下你的人生與夢想?你可以畫工筆爲生,我再置些田產,作個員外郎,安安靜靜,倒是個齊全人家。”

如玉早看出來他是在開玩笑:“若他果真死了,黃泉路上,他會等我的。”事實上也許他真的死了,最放不下的仍還是周昭,但她已經不在乎這些了。

張誠又是一聲輕笑:“所以他沒死,非但沒死,還殺了西京大營統兵,赤手空拳呆在統兵帳中整整三個時辰,生生壓制住了西京大營,讓趙蕩等了一場空。

皇上大行,宦官們想要擁立趙蕩,二哥手下所掌的禁軍控制了宦官,如今龍椅易主,趙蕩在逃,你的小冤家有擁立之功,只怕連你們那個老爹,往後也得怯讓他三分。”

如玉重重舒了一口氣,一拳幾欲搗到張誠背上,卻也生生止住,低聲道:“那就好!”

兩人繼續漫步往前走,臨河處處人家,牆內皆有紅杏綻出。如玉順手攀得一枝:“只可惜皇上大行,你的婚事只怕又要出阻礙,和悅總得守過一年孝期,才能下嫁。”

張誠再不言語,直走到無路可走處,也不肯回頭,就那麼直直的站着。

“和悅是個好孩子!”他沒頭沒腦說了一名,未幾又道:“可她也僅僅是個孩子而已。”

他指着自己的身量,比劃道:“她伏在我胸前,大約只到這個位置。我欲與她親近,可總覺得她仍還是個孩子。”

如玉低眉一笑,不便再語。

兩人默默往回走,走得幾步,張誠忽而指着前方說道:“你不是在憂心你的小冤家麼,瞧瞧,他在那兒了!”

如玉信以爲真,轉身問道:“那兒了?那兒了?”

張誠手中一枝紅杏,順手便插到了她鬢間,低頭看得許久,輕噓一聲哨:“瞧你這着急的樣子,你的小冤家苦心經營,有擁力之功,此時恰到了同舉杯而彈冠相慶之時,總得到新帝面前露個臉熟,才能回來接你。”

經過入這小鎮的大路,往另一邊,是一座石頭砌成的小壩,早春三月的傍晚,也有不怕冷的皮孩子們在裡面鳧上鳧下的玩水。及待遠處遙遙有大人一聲喚,頑皮孩子們撈起大壩上的衣服,精屁股轉身便跑。

如玉低聲道:“我不期你會幫你二哥,開封大營是你舅舅所掌,若你想幫趙蕩,今日登位的就會是他,而不是趙宣。”

她發多而烏,鬢角一簇紅杏迎風。這一年多她漸漸笑的很少,沒有初入府時那甜甜的歡喜,張誠與她隔壁而居,年齡相當的年青人,與蔡香晚幾個常常笑鬧不分大小,二人單獨而處,這還是頭一次。

他道:“趙宣性柔,親信小婦,實在不是君王之材。若以我意,死了的趙鈺爲帝都勝他幾何。可你說過,兄弟之間該要互幫互助,小一天也是弟弟,我聽二哥的。”

他並不知道張震未死,也不知道張震已投花剌軍中,還成了花剌國主安達的駙馬,僅憑張君一言一語便舍趙蕩而支持趙宣,果真,這水火不融的倆兄弟是準備團結到一起了。

大壩一側是新耕過鬆鬆軟軟的田野,水畔一株丁香開的正盛。張誠望着如玉如雲堆起的髮鬢,總覺得比之紅杏,淡而芬芳的丁香更配她的氣質,遂忍腳踏入綿田,邁幾步過去摘了株丁香過來,準備要替了那朵紅杏。

如玉心愛這田野,晚風與流水人家,正在水邊發呆,只覺得發間有風拂過,正準備回頭,便聽一老者罵道:“那裡來的小賊癡,踏壞了爺爺家的秧苗,看我不打死你!”

張誠在如玉身後,屁股上着這老者一悶棍,往前一撲,險險將如玉撲入水壩之中。

如玉一驚之下反手拽住張誠的手,便叫他拉着跑了起來。菜田在鎮邊,多有偷盜並踩踏者,所以老者也不是一日之氣,持着棍子一路自大壩上追趕,嘴裡罵罵咧咧。

張誠一手持花一手牽着如玉,將這當成件很好笑的事,一直跑到大壩另一側。這一側地勢至少一人高,他跳了下去,見如玉仍還愣着,喊道:“二嫂,快跳啊!快跳!”

如玉回頭見那老者橫着棍子眼看追來,再看張誠伸着一雙手,欲跳又不敢跳,不跳又怕這老者棍子果真落到自己身上,前看後看,也是笑個不停。

終於她還是縱身一躍,叫張誠抱放到了地上,兩人鑽入對面的林子裡,等那老者站在壩上罵了半日罵燥了嘴走之後,纔敢從林子裡鑽出來。

不過一簇丁香而已,張誠執意要替如玉戴到鬢間,見她漸漸起了慍怒,仍還笑的春風和沐:“雖不過一朵花,我卻因它而吃了一悶棍,你若不戴,豈不辜負了我採壞的那些菜苗?”

終於,她還是沒能拗過他。他小心摘了那朵紅杏下來,換成了一株香氣濃郁的丁香。

自另一側橋上過河,行到橋中央時,如玉終於忍不住,回頭道:“欽越,我是你二嫂。”

張誠道:“我知道。”

夜風漸寒,如玉裹緊披風,轉身往回走着,入這鎮口不得幾步遠,隱隱暮色下,便見個男子站在路中間,牽馬而立。

這一回果真是張君,他並沒有回京去喝新帝的酒也沒有趕着去彈冠相慶,趕晚來找她了。

與白天在墨香齋的生死一線比起來,愛恨不過小事。可當她活着出了京,他也活着出了西京大營,愛恨仍還是走不過去的坎兒。

如玉下意識捏了捏貼身裝着的東西,早上出門時就計劃好的分別,一直拖到了晚上。張君結結實實抱如玉入懷中,深出了口氣,問道:“可吃過飯了否?”

如玉點頭:“吃了!”

老夫老妻分別不過半天,卻仿如久別重逢。

她回頭看張誠,他仍還在橋上立着,見她揮手,亦笑着揮手致意。

回到鄧姨娘那小院取小包袱,如玉和鄧姨娘應付了幾句,見張君一直跟在身後面色不善,遂問道:“可是差事辦的不順利?”

張君仍不言語,掃得鄧姨娘一眼,鄧姨娘知這夫妻要說私話,笑着轉身出門去了。只待她一出門,張君便掩上了門,將如玉堵到了牆角,臉一陣青一陣白,將她鬢角那朵丁香摘扔到了地上。

他不是剛來,他把她剛纔與張誠兩個的笑鬧都看在眼中,畢竟是丈夫,要亂吃張誠的醋。如玉忍着心中的不快,與張君二人無聲僵持,便聽外面鄧姨娘叫道:“欽越回來了?”

“莫在這裡丟人,咱們出去再說。”如玉總算先服了軟,壓下張君的手,低聲道:“求你了!”

*

仍還是二人一馬,如玉見不是回京城的方向,遂問張君:“大晚上的,你這是要往那裡去?”

張君伸手要抱如玉,如玉冷眉推了他的手,自己蹬着馬蹬半天翻不到馬上去,只得伸了胳膊叫他抱。張君將如玉抱坐在馬鞍上,替她牽着繮繩,一跳晃晃悠悠走着,與一個同是牽驢的男子擦肩而過時,見那驢身上鋪着團花的褥子,褥子上一個約莫二十出頭的小婦人,眼兒斜佻佻知嘻嘻對着自己一笑,莫名紅了臉。

他道:“咱們早上出城時,說好要出去走一走的。”

擦肩而過那婦人在抱怨自家丈夫:“你瞧瞧你瞧瞧,那婦人坐着高頭大馬,俊生生的相公牽着繮,再瞧瞧你,連只驢都是僱來的,我嫁你希圖個什麼。”

張君止步,兩人同時回望,那邊轉孃家的兩夫妻也同時回過頭來,面貌憨實的男子一笑,還朝張君揮了揮手,嚇的張君即刻轉身,仰頭問如玉:“他爲何要對我笑?”

如玉道:“大約是以爲你與他一般,也娶了只河東獅吧。”

張君自幼沒想過自己也能討到一房娘子,唯一親近過的婦人也只有如玉,頭一日到她面前便是隻小哈叭狗的樣子,這輩子也未想過夫綱能立起來,非但如此,還覺得丈夫能溫順於婦人,是天下間難得的好事,遂也回頭,鄭重其事朝着那遠走的夫妻揮了揮手。

月亮升了起來,平坦的大道延伸到天際。如玉坐在馬上晃晃悠悠,終究沒有張君的忍功,問道:“那趙蕩,去了何處?”

張君道:“聽聞逃出京城,不知去了何處。”

如玉坐在馬鞍上回思早上墨香齋的事情:“當時,我一進店,便見他在裡頭。你曉得的,那店本就是他的,店內的夥計也是他的人。他逼着我誘你進來,我不肯,與他搏鬥起來,他也許早有準備,叫了個內侍出來,仿我的聲音,那叫聲像的連我自己都驚奇。”

張君道:“他知道在外面殺不得我,所以要誘我入墨香齋。”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選擇只在剎那之間,他選擇了去殺趙蕩,而非救她。張君見如玉低頭盯着自己,低聲道:“對不起!”

如玉並不覺得傷心,反而寞名的敞懷,存了很久的話,也終於敢勇敢說出來:“是我對不起你,你曾承諾過不納妾的,但那不過一句戲言而已。夫妻不可能一輩子就這樣空守着對方,你給過我休書,我如今就隨身帶着,銀票我身上也有,你送我到個鄰近的州縣找間客棧,咱們一別兩寬,就算合離了,好不好?”

她如今是個天然的尼姑,他一挨即痛。如玉出城的時候沒有打算過再回永國府,所有的盤纏都在身上,安康也早已安頓妥當,他所計劃的二人之行,不過是她早已準備好的告別之旅。

張君猶如當頭着了一悶棍,不想原因,下意識問道:“和離了,你往那裡去?”

如玉道:“我身上揣着銀票,是買掉西京店面的錢,無論到那裡,足以養活我自己。”

“是因爲早晨我沒進墨香齋救你的原因?”他本走的疾,放慢腳步細細思量,覺得或者是早晨自己棄她而傷了她的心。

夜風颳着,張君一□□毛腿,就算刻意放慢,於馬來說也是小跑的步子。如玉緊攥着披風:“並不是,你不進墨香齋是對的。”

張君猛然止步,問道:“那是爲何,難道仍還是大嫂?”

如玉氣呼呼道:“大嫂大嫂,我要與你合離關大嫂什麼事?”

夜越來越黑,前茫茫後茫茫,一點燈火也無。如玉漸漸心急起來,踢着兩腳道:“你能不能找條有人的道兒走,好歹尋處有燈火的地方將我放下,我也好找個人家討處炕,睡上一夜。”

張君一肚子的火,哼一聲冷笑,牽着那馬步子走的飛快:“趙鈺死了,趙蕩跑了,可金滿堂還在,你離開我,就不怕他抓了你,送給耶律夷?或者送給金人?”

如玉比他更氣,聽他戳起自己的短處來,在馬鞍上直跺腳,跺得許久抽抽噎噎哭了起來。張君本也只是說氣話,見自己果真惹惱瞭如玉,遂又一路小聲的賠情道歉。

天地之間,或者多少親情牽掛,夫妻關係卻是任誰也無法代替的。如此黑茫茫前路無着的夜晚,便是彼此間還生着悶氣,也只能相依偎着奔向遠方。

皇帝大行,今夜整個京城之中想必處處皆是白縞。也不知趙蕩逃向何處,比起那未曾謀過面的張震來說,如玉更希望趙蕩爲帝王,可是他連番兩次痛下殺手,若果真登極,是不會再給張君生路的。

足足走了一個時辰纔到了許州城,張君持令叫開城門,點了客棧最好的上房,三更半夜的,還不肯睡覺,親自跑上跑下,勞動店家置了幾樣平常下酒菜來,也不過花生米與茴香豆,還有兩樣細果兒。

這客房中有一張通體將近六尺寬的闊幅大榻,如玉先抱了只引枕歪着,見張君拎得一罈酒來,拎過來問道:“你今夜竟要做醉翁?”

分至酒壺中,如玉便聞得隱隱一股茉莉花的香氣。她本懨懨欲睡,叫這香氣勾起絲精神來,也摭淡了許多心中的煩悶,遂斟了一盅細聞,香氣透骨,及待吃了一口在舌間,氤氳一股香氣繞之於喉,如玉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浮於這濃而懨的茉莉香氣之中,敞快無比,遂又自斟了一盅,讚道:“好吃!好吃!”

張君斜坐於小几對面,見她連吃了三盅仍還要吃,不動聲色替如玉滿了酒,見她仰頭一口吃了,拈只果兒遞給她,要喂她吃。如玉以手扇着嘴巴,舒眉嗅那香氣,自覺像個醉鬼一樣,讚道:“如此香的酒,我纔不要果子壓了它的香,快替我滿上,我還要再吃一盅。”

她忽而覺得有些不對,遂問張君:“你爲何不吃?”

張君拈起盅子,輕抿了一口,又替如玉斟了一杯,看她一口抿了,輕聲說道:“在墨香齋門外,我也聽得你在店中喊叫,我當時以爲你會死,或者已經死了。”

如玉又抿了一盅,垂了眼眸,一臉唯有她一人時纔會有的落寞寡歡神情。事實上她唯有他在面前時,才常有融融笑意,一個人的時候,大約經常都是這種神情。

“你曾說過,黃泉路上,你會等着我。”張君斟酌着言辭,試着又道:“我想,你死了,我手刃趙蕩,再去黃泉路上找你。”

事情的發生只在剎那之間,以當時那叫聲來判斷,就算他衝進去,她也已經死了。他是抱着必死的決心,轉而想去殺了始作捅者趙蕩。但在她看來,他是拋棄了她。

如玉隨即便推了酒盅:“即便這世間所有的人都想除我而後快,趙蕩也不會殺我的。”骨肉伶仃,她是他的表妹。

他只想殺張君,並扯去她一再粉飾着,僞裝着,想要繼續過下去的太平日子下那殘酷的真相。在彼此撕扯那把彎刀的時候,如玉便知道,趙蕩寧可傷自己,也不肯傷她。

張君欲要伸手添酒,如玉卻推了杯子,吃了幾杯酒,她整個人洋溢着一種頹廢而又慵懶,倦意央然的美感。伸腳蹬着那小炕幾逼到張君身畔,張君不得不一步一步往後退。直到最後,她整個人舒展着躺下了,張君再無處可退,只得端着小几下了榻。

“今夜,我就睡這張榻上,你自己進臥室去睡那張牀吧。”如玉也不睜眼看張君,指着以屏風相隔的臥室道:“記得抱牀被子出來給我。”

她甚少沾酒的人,許是吃的有些多了,心一陣陣發慌,怦怦跳個不住 。張君亦未走,就在榻邊坐着,也許還一直盯着她。

如玉裝睡裝的許久,朦朦朧朧正要睡過去,便聽張君說道:“我小時候對大嫂起過的糊塗心思早就消了,她這些年過的太辛苦,這你也瞧在眼裡。她不肯再嫁,要熬等着大哥回來,我所能做的已然做盡。

咱們是夫妻,自打跟你求婚的那一天,我就未曾改過初心,是實心實意欲要與你一起過到老的,既此番你未死,我也活着出了西京大營,就不許再說和離的話。天長日久,咱們好好把日子過下去,好不好?”

終於再賴不下去了。如玉拉着張君的手坐了起來,昏昏綽綽像個醉鬼一樣,可心裡實實在在的話,也只有藉着酒勁兒才能說出來。

她道:“這與大嫂沒關係,我一直記着你帶我出陳家村的恩情,也一直想要說服自己接受你,可你也瞧見我,我如今就是這個樣子。

我已經不愛你了,無論如何說服自己,我心裡不愛你,當初陳家村你所搭救我的恩情,並不足以支撐我們繼續走下去。我得謝謝你願意同我一起死,可我不想跟你一起死,我想過另一種日子,就像當初陳家村的時候那樣,我只是個普通婦人,而不是個任人觀瞻,任人利用的怪物。”

她等不到他成爲最強的那個男人,也厭倦於永遠依附着他。趙蕩失敗而逃,滿京城唯有張君知道她在何處,這是最好的時機,只要她找一處州縣立足,從此之後隱姓埋名,生活又會回到在西京停留的那段日子,她可以應付各種地痞流氓,可以迅速的爲自己拉起一個小小的關係網來,並且安穩的一直生活下去。

張君道:“我們都未死,活着出了京城,我不求你即刻愛上我,咱們明日一早就出發,往夏州去,我帶你去尋你母親的墓,帶你看你父親曾經的皇城。把那紙休書給我,我燒了它,你好好睡上一覺,明日一早起來咱們再說,好不好?”

如玉貼身揣着銀票與休書,恰是她身上最重要的兩樣東西,見張君的手伸過來,自然連踢帶打:“走開,不要動我。”

倆人在一張寬榻上僵持着,對峙着。如玉以手抱膝,像只刺蝟一樣縮窩在角落裡,閉着眼睛道:“若說悄悄兒的走,我便今夜仍舊歡歡喜喜的應付着你,明兒行路時找處熱鬧集市晃個眼兒,你往那裡找我去?天寬地廣,我連聲告別都不用說就能離開你。

我敬你是個君子,所以要跟你一起出城,尋個地方把話說清楚,也好從此一別兩寬,你再如此糾纏,又有什麼意思?”

張君跪在榻上,長長的睫毛顫抖着,嘴脣也是抖個不停,一眼不眨盯着如玉。她埋頭入膝,連看都不肯看他。

自從回到渭河縣接她開始,他一直在奮力的,拼儘自己全身的力量想要保護她。她從個小村婦變成了公主,他未因此而感到自卑。她有了更強大更熱烈的追求者,他也從未因此而氣餒,一直在爲守住竹外軒那小小單扇門中,夜半那點微暖的火光而奮鬥。

即使她不愛他了,他也相信自己有的是時間足以捂熱她那顆漸漸冰冷的心。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他殺出重重包圍,以爲曙光在望,卻纔真正陷入了窮途末路。他和她的窮途末路。沒有愛就沒有包容,她從此不肯再包容他,要棄他而去,那個離開的計劃不止準備了一天兩天,她那麼冷靜,計劃周詳,只要想離開,就有的是辦法。

張君起身,在這裡外兩進的屋子裡漫步着,於書架上找到一本雜書,也不進臥室,取了牀被子出來給如玉,便坐在她腳邊默默翻書。

如玉以爲張君算是認同了自己的想法,心下大鬆一口氣,遂也展開被子躺下,問道:“何不去睡?”

張君道:“馬上就去。”

酒往外發着燥意,如玉漸漸覺得自已混身發熱,一抹額頭津津汗意,忍不住踢了一腳坐在榻邊翻書的張君:“快替我打些水來擦擦汗,我又渴又燥,難受的要死。”

張君已脫了外衣,只穿着白棉布的中單,盤膝坐在如玉腳畔,看她微薰的兩頰,夾雜着茉莉花香與桂香氣息的馥郁,她是朵濃豔豔開的繁複而又動人的睡牡丹。

他當初想娶的只是個村婦,可貨不對版,她竟成了個公主,無論村婦還是公主,在他眼中她只是他的妻子,即使她不愛他,那怕她執意要走,找根繩子拴着,他也要把她拴在自己身邊。

作者有話要說:  想說點什麼,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總之,從朦朧的性相吸引,從愛情開始,兩個人慢慢就走到這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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