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瞬間, 張君眼眶一紅,也欲流淚。他從生來就被放逐, 與父親之間始終有着深深的鴻溝, 一時無法接受老父親如此沉顫的語氣, 轉身道:“你儘量拖延時間, 我只要救到初一,就會來幫你!”
張登縱馬走到張君面前, 馬腹相抵,硬是掰着兒子的脖子, 年青的,皮膚光潔沒有叫歲月霜侵的犟兒子的腦袋掰過來抵到自己額頭上, 這是有生以來, 他們父子之間最親蜜的接觸, 在此之前二十多年中,父子之間連手都未牽過。
張登長淚橫流:“你們母親的事, 我向你們道聲歉意。鄧姨娘若無處可去再回府中,你們要按親母之理待之。
老三和老四我不操心, 小鳳兒的婚事要叫如玉替她擇婿,她父親因我而死,你們要厚妝發嫁她。你和你大哥徜若今後有爭, 你一定要退讓,若實在不能退讓,就想想今日。”
他這是在交待自己的後事了,爲了救孫子出花剌大營, 他沒想着自己能回去。
張君猛得掙開父親,額頭還殘留着他額頭上熱汗的溫度,這種突如其來的親熱叫他難堪無比,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張登策馬往前兩步,又道:“對了,還有璃珠,那不過個傻孩子而已,你們不要爲難她,若她想要再嫁,將老父生平所有全都給她,叫她帶着出嫁。”
他說完,隨即於夕陽中策馬,向花剌大營正門衝過去。張君在後默了片刻,卻是下馬,提氣竄步,向大營後門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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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震和張誠帶着五百騎兵,快馬加鞭到一線天時,距如玉和完顏冠雲離開此處不過半個多時辰。天上星光點點,明月懸空,山上山下,松柏在無風的夏夜中靜靜而立。
一線天中有女子在唱《好姝》,於這夏夜中,無伴奏的清唱,悽婉幽怨,當然是唱給張震兄弟聽的。張誠道:“這是如玉的聲音。”
張震仰頭四顧,甲冑遮去他脖子上那道齊齊而切的傷痕,月光下臉上仍帶着無比痞性的笑,他到了戰場上,嗅到敵人的氣味,便會顯出這樣一種痞性來,彷彿凌駕於一切之上,將最殘酷的生死之戰,變成由自己主宰撥弄的小小棋局。
他道:“我偶爾聽人提過,說如玉入京之前,你曾在西京見過她。”
張誠低頭一笑,算是默認。
張震忽而回頭,笑盯着張誠,調侃道:“孤女落難,沿街賣畫兒,你怎麼當時就沒把她追到手?”
張誠仍是笑着搖頭:“大約我的性格還是太溫了些。”
張震提鞭遙指着頭頂的山峰道:“你和完顏冠雲,趙蕩諸人一般,只是小看了她。就像我小看了姜映璽和安九月一樣,我們總認爲女人不過玩物,可你瞧瞧,她們那弱小的臂膀,可以主宰數十萬人的生死。”
張誠順着他的鞭子望過去,山峰上隱隱有星光,待他聚精會神細細看,便見一閃一閃的星星在月光下微微閃爍,那是成千上萬只的螢火蟲在努力發出微光,繪出一條大大的箭頭,箭頭所指的方向,恰是一線天的另一側。
當沈歸接到軍報以後,會率大軍從雲內直奔慶陽府,同時去堵夏州的關口,完顏冠雲調虎離山,此時帶着如玉的人只怕已經一路北上,趁着雲內邊防空虛,從雲內去往上京。這一線天,是個沒有趙如玉的伏兵之所。
張震策馬加鞭道:“傳所有人繞過一線天,轉道往雲內,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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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剌大營離西京大營約十里遠,要駐紮十萬異國番兵,要防他們造反,所以由西京大營呈包圍之勢。花剌大營半夜時分由姜順調走,攻打京城。而西京大營則由黃杞領隊,往慶陽府方向去解救如玉。
所以如今花剌大營是座空營,氈包紮成的營房密密,張登策馬自正門進了花剌大營,高聲叫道:“安九月,老子當年打你爹的時候……”
一支冷箭忽而飛來,張登揮銀槍掃落,破口大罵道:“黃頭小兒,安達慣壞的野丫頭,你給老子滾出來……”
從營地的四面八方,冷箭齊飛。張登一柄銀槍,老而健碩的身形極其靈敏,馬與老將相配合的天衣無縫,掃落箭如雨,轉眼已衝進了約百步餘。他橫槍叫道:“安九月,把老子的寶貝大孫子放出來!”
“老匹夫,爲何駙馬不來?”是安九月那小婢子朵兒,她坐在一處氈包頂上,仰脖橫眼。
張登本也爲拖延時間,勒馬,指着朵兒道:“告訴安九月,老子今日代子休妻,震兒非但不來,還要當場休了她,叫她滾回花剌去。現在,把我的大孫子給我抱來!”
隱在這重重氈帳之中,安九月當然也在聽。她一聽張震居然未來,氣的火冒三丈,大叫道:“老匹夫,若是張震再不來,我此刻就宰了這小崽子!”
只這一聲,於這幾百座氈賬之中,張君便已判定出安九月的具體位置。他打手飾叫張登退出去,豈知此時忽而張登身後殺出一羣花剌兵來。安九月尖叫道:“替我殺了這個老匹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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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一直在哭,不停的哭,在這寂靜的大營之中,孩子抽抽噎噎的哭着,也許餓的太久,哭聲有氣無力。
算一算他已經有一整天沒有吃東西了,張君騰着一肚子的怒火直接捅翻了兩個安九月手下的胖婢,還未挑簾,便聽安九月的高叱:“小兔崽子,再哭小心我煽你耳光!”
她急匆匆的走來走去,見有個胖婢子竄了進來,問道:“就來了那老不死的一個?駙馬沒來?”
胖婢子搖頭。安九月又是失望又是火光,轉身便要去踢趴在地上的小初一。朵兒抱了她的腿道:“公主,這麼一點孩子,受不住你的腳,踢死他咱們就沒依仗了。”
安九月道:“既駙馬不肯來,就把這小崽子給本公主吊出去,吊到帳外的棋杆上,殺了那老的,叫駙馬瞧瞧,惹惱了我是個什麼下場!”
長劍穿胸,安九月試着點了點那支穿膛而過的長劍,還未反應過來,來人已經輕輕抱起了孩子。
小初一趴在自己的尿裡頭,光着兩個屁股蛋子,出生以來從未遭受過的冷眼,全在今天一天受盡。他哭的滿臉是淚鼻涕橫流,在被張君抱入懷中的那一刻卻不哭了,非但不哭,反而破涕爲笑,自己拿自己的小手亂揮着擦眼淚。
張君抱起自己軟乎乎的兒子,捂他的腦袋在自己胸前,長劍從安九月身上抽出,單手與她的胖婢子們搏鬥,待放翻了幾個花剌婢子,再將初一的臉放開,小初一也看到父親眼中的淚水,小手兒一揮一揮要替他擦。
帳外一個胖婢子衝了進來,張君一個躍身躲過,隨即將刀送出。小初一不知道血流成河,小小一個人兒跟着父親騰空躍起,餓着肚子卻又呵呵大笑,兩隻圓萌萌星星般的大眼睛只盯着父親的臉,父親略長的胡茬,小嘴巴微張着,口水隨着父親的挪轉騰移在空中划着長長的線。
張君將兒子綁到胸前,又不知從那兒揪了兩團棉花塞上孩子的耳朵,一顆硬生生叫姜映璽劈成兩瓣的心,總算有一半回到了胸膛之中。他輕噓一聲哨,在兒子頰上親了一口,低聲道:“初一,咱們去救你爺爺,好不好?”
小初一還在笑,兩隻手亂揮着,天真朦朧兩隻大眼睛,眼中唯有父親帶着得意,感慨,痛苦和無奈的笑與淚。在小小孩兒眼中,這肩膀寬厚的父親是自己的天空,山崗,日月星辰和大海,是世間所有的一切。
他在他的懷中,在他的馬上,馬在奔跑,不停有張牙舞爪的人們晃過,天空,白雲,無聲的,隨時被顛倒的樹木花草,他趴俯在他的胸膛上,能感受到如鼓擂般劇烈的心跳。母親能給他乳汁,溫柔與愛,可這新奇的,叫他應接不暇的新世界,唯有父親能給。
小初一忘記了飢餓,伸長了脖子貪看着這個新鮮的世界,在父親的懷中咯咯大笑,笑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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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在這汗血馬上,星夜而馳,如玉始知馬匹快到一定程度的時候,連天上的星河都會劃成一道道的長線。她當然寄希望於那支將會由螢火蟲點亮的箭頭。屢屢回頭,只盼張君能疾馳而來,把自己救回去,回到京城,回到初一的身邊。
至於今日,就當做了場噩夢。
離開一線天約莫一個時辰,她回頭回的脖子都酸了。護衛着她的總共有兩百人,皆是完顏冠雲手下的精奇。明月梢頭,快馬驚飛鳥,馬蹄急催,於夏夜中汗氣蒸騰的騎兵們疾馳過整個崆峒山脈,轉而到了一處草灘上。
鬆軟平整的草灘盡頭自然是一望無際的湖水盪漾,在高照的明月下閃着幽光。月在天上,亦在水中。一人,一馬,就在那彎高懸於空的月下,立在橋上。
金國的二百黑騎齊齊勒步,瞬時之間,將如玉所騎的白馬圍護到了中間,擺出防守陣形。
只一眼,如玉便知那不是張君,而是張震。入夜之後,因路邊樹枝多掛拉,她將披帛兜罩在頭上,此時拂去,不由嘆氣苦笑。
若是張君,絕不會以這樣的方式攔道。他向來只求實際,會快馬追上金國騎兵,也許只需要幹掉幾個人,就可以從這些騎兵陣中將她救走。當然,再接下來會是無止境的追逃,但以她胯/下這匹汗血馬的速度,她自信可以甩得開這些金國騎兵。
張震當是赤着上身,在月光下舒開雙臂,兩臂上鼓成包的肌肉在月光下泛着淡淡水澤,那是薄汗的反照。他輕噓一聲哨,胯/下之馬揚蹄躍躍:“誰先來?”
金國騎兵們將如玉緊緊圍在中間,整體往後退着。忽而,彷彿商量好似的,一半人策馬朝張震衝過去,另一半人裹挾着如玉的汗血馬轉身疾馳,仍往一線天奔去。
如玉不敢相信張震一人前來,但確確實實,他一人策馬衝進了數百人的包圍之中。當初趙蕩與完顏胥一同設陷,要在中都羣牧所殺死張震。他只率五百騎兵,從重重包圍的中都羣牧所殺出,到大曆邊境上時,再逢趙鈺的截殺部隊,若不爲裝死,是不可能敗的。
那野性勃勃的男人,在馬嘶人吼聲中殺出一條血路,不過幾息的功夫便衝出了上百人的包圍,策馬追了上來。揮箭砍翻一個個迎上去抵擋的金國騎兵,遠遠朝她伸出了手。
如玉手勒繮繩,大半天的時間已經能控制這匹汗血馬,眼看張震的手幾欲伸過來,連連叫道:“好馬兒,我們大曆京城是個好地方,蜂蜜管飽,駕,駕,籲,籲!”
兩馬並肩而馳,張震瞅準時機一把將如玉扯到自己的馬上。她的腳還在汗血馬馬鞍的蹬子裡,人被張震拉到了半空,死活不肯離開那匹馬,連連叫道:“大哥,我的馬,我的馬兒!”
她唯有腳勾着那汗血馬,見它受了驚轉身要跑,高聲喊道:“雪雁!雪雁!”
這是汗血馬的名字。她餵它吃過蜂蜜,半天的時間基本已經能和平相處,馬聽到她的喚聲,隨即側首朝張震撞了過來。
兩匹正在快速疾馳中的馬若是正面相撞,速度與重量會把夾在中間的如玉撞的粉身碎骨。但她已經叫他帶離那匹馬,不可能再回到它身上去。兩匹馬眼看就要撞到一起,只在喘息之間,張震躍馬而起,形如捉兔之鶻,在空中一個三百六十度的翻轉,將如玉放回那匹汗血馬上,自己凌空疾速墜落。
如玉勒馬再回頭,他又奪了一匹馬,策馬而來,已是與她並肩。
他帶來的五百騎兵就伏在身後,此時自兩側齊齊躍出,將追兵斷的乾乾淨淨。並肩策馬,如玉吼問道:“張君了?爲何他不曾來?”
張震笑的頗爲邪性。他道:“你猜!”
隔着約莫一丈遠的距離,如玉壓根兒聽不到他在說什麼。她一直在側首看他,想知道他究竟說了句什麼。有人舉着火把,就在來路上勒繮而等。火把照亮張震眼神的那一刻,如玉一顆心忽而就亂跳起來。
四年前的七月,她初到京城,在墨香齋隔壁的書店裡頭一回見趙蕩,回過頭時,趙蕩盯着她,便是這樣的眼神。那盯着她的男人,斂去自己慣常所帶的,那種放蕩不羈的笑與痞氣,眼中浮着叫人神往的寧靜光輝,不過剎那之間,她隨即回頭,叫道:“欽澤!欽澤!”
她以爲舉着火把等在來路上的會是張君,湊近了纔看清楚是老三張誠。
張震勒馬旋繮,人隨馬兒躍躍,將手中長劍丟給張誠,話卻是對如玉說的:“姜順帶着花剌兵謀反,要攻打京城,欽澤守在那一處。”
他張開雙臂問道:“是要老三帶你,還是我帶你?”
張誠騎在馬上,一手火把一手長劍暗自吐血,劍都丟給他了,老大這意思是自己要摟着弟妹先跑,卻叫他這個狗屁不通的庶弟斷後的意思。
如玉不知張君還要趕去救初一,果真以爲張君守在京城,卻叫兩個兄弟來救自己。她心中有微微的不快,但自己出門時並未告訴張君,半路叫完顏冠雲劫了錯也在自己,遂強壓下心頭不快,冷冷說道:“我自己有馬,而且還是能日行千里的良駒,爲何非得要你們帶着?”
她策馬便走。張誠一手火把一手劍,追上張震問道:“大哥,你可曾跟二哥打過架?”
張震問道:“什麼意思?”
張誠將劍丟回給張震,笑的意味深長:“最好莫叫二哥知道,他或者戰場上拼不過你,但若空拳相拼,絕對能打的你滿地找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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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冠雲空守一場,在撤退時叫沈歸的大軍迎頭痛擊,後面還有西京大營的二十萬兵馬圍追堵截,非但未能輔姜映璽登上太后之位,反而損傷殘重,狼狽而逃。
如玉回到京城時已是次日下午,十萬叛變的花剌兵與開封大營的軍隊還在兩廂廝殺,要張震帶人開路,如玉才能入永樂府。
到了府門上,張震親自扶如玉下馬,他還要回到皇城外去廝殺,卻故意不把如玉的馬往下馬臺處趕,揚手抱臂,盯着馬上的如玉笑望得許久,忽而問道:“你在鴛鴦淖的時候,是不是跟着薩滿學過些術法?”
如玉急着要下馬,兩腳一踮一踮夠着那臺子。張震笑的頗有些邪性,就那麼看着她的兩隻紅繡鞋,看她踮得許久未夠到臺子,卻丟了鞋,裡面竟連襪子也未穿着,光纖纖一隻腳弓着,便一直盯着那隻腳看。
如玉頗覺得張震這目光有些輕薄,收腳到了另一隻腳後,慍聲道:“並不曾,不過大哥爲何會有此一問?”
張震撿起繡鞋,轉了一圈兒遞給如玉道:“既無術法,爲何螢火蟲會聽你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