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夏日炎炎。
庾亮坐在一條河溝旁,滿心煩躁,尤其是看到一支長長的隊伍穿過山道一路向西的時候。
“庾公。”隊伍中分出數騎,領頭一人遠遠下馬行禮道。
“殿下。”庾亮慢騰騰地起身,回了一禮,目光打量着絡繹不絕的車馬。
來人是吳公邵雍,奉命押運財貨去靈洲。前些時日還在長安收攏耕牛、農具呢,不意今日就到安定了。
這麼急着趕路,真是兄弟情深啊!
“此爲犒軍財貨?”庾亮來到路邊,看着車廂裡的各色絹帛、麻布、罈罈罐罐之類,問道。
“朔州世兵有八千之衆,各色物品所需甚多,也不能全讓關中出了。”邵雍笑着回道。
他其實有些不耐了。老物怎麼問東問西?趕緊放我走,好去跟三兄玩耍。
當然,也只是心裡想想罷了,庾亮是不能得罪的。
“趙王是能人啊。”庾亮來到一輛壞在路邊的騾車旁,掀開篷布,輕撫着柔軟的綢布,說道:“在靈洲平地鑿渠引黃河之水灌溉,長百二十里,真是好氣魄。在他手下,河西郡當大治焉。”
邵雍靦腆地笑了笑,道:“庾公在安定墾荒,手段卻比趙王強多了。一路行來,民屯處處,蔚爲壯觀。”
“墾荒種的糧,不還是要發往朔州?”庾亮說道:“況氐羌休屠之衆也不怎麼會種地,更難管治。”
“過長安之後,諸郡氐羌似少了很多?”邵雍又問道。
庾亮瞟了他一眼,道:“金正殺了那麼多年,諸葛恢又殺數年,征戰、發役、外遷者不知凡幾,哪還有那麼多氐羌?”
說完,他搖了搖頭,道:“罷了,不耽誤你了上路吧。老夫還得在此巡視。前頭小心些,略陽有氐羌不耐徵發,舉衆叛亂,一部竄入安定,還在圍剿。”
邵雍聽了有些驚訝,道:“還沒剿滅?”
“南安姚弋仲已遣兵征討,左長直衛亦出動了萬餘人,破其窟巢,而今不過剩些散兵遊勇罷了,數百人一股,惶惶不可終日。”說到這裡,他看了看負責押送財貨的左驍騎衛精甲騎士,道:“罷了,算我多說,有此一千二百甲騎,些許氐羌不足爲患。其實,若非左長直衛良莠不分,殺戮過重,又激起更多叛亂,早無事了。”
邵雍點了點頭。
他沒有問左長直衛爲什麼殺性這麼重,原因是明擺着的,掠奪財貨、女子、牲畜。他讓人把消息傳給左驍騎衛的帶隊軍將後,便向庾亮行禮告辭了。
看着隊伍遠去的背影,庾亮更加煩躁了,卻不是爲什麼吳公、趙王,而是爲方纔提到的事情。
他的想法和邵雍一樣,府兵劫掠成性,一殺就收不住手。你派人去阻止,他們心裡還怨你,難得有發財的機會,你居然攔我?
另外,他隱隱發現,只要入了府兵這個體系,不管你原來是什麼樣,最終都是一個鳥樣。
左長直衛府兵中固然有很多關東人,但關西人乃至雜胡軍士也不少,他們奉命出征時,面對氐羌、匈奴可一點都不手軟——當然如果漢人造反,他們同樣不會手軟。
彷彿他們天生爲了軍功、殺戮而生,對功轉、官位、土地的渴望無與倫比,再加上要自備糧械,出征後軍紀不會好到哪裡去的,即便你盡力約束了。
天子有詔,屠滅作亂之人後,於安定、略陽二郡交界處置祖厲龍驤府,自幷州招募一千二百府兵餘丁徙鎮。
庾亮估摸着,天下大概已有十一二萬府兵了,將來會不會鼓動着朝廷向外擴張,以給他們建功立業的機會?比起太學、國子學,武人對官爵的渴望更讓人憂心。
或許所有人都低估了這個以武功爲進身之階的羣體對天下風氣的改造。
對,就是改造。
最離譜的是,庾亮發現一小部分士人居然開始書寫歌頌軍功、邊塞的詩賦,這股尚武的風氣一旦刮起來,真的讓人無所適從。
置身於這股大潮之中,個人的力量真的太渺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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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五,庾亮回到了長安。
五月麥收之後,相當一部分田地已種上了黍豆,鬱鬱蔥蔥,煞爲養眼。
這是長安附近最好的田地,絕大部分都分給了世兵,成爲了軍田。
城牆之外,鐵匠鋪連綿不絕,大部分是最近半年新設的。
老鐵匠被迫多招了不少徒弟,日夜不停地打製器械,爲戰爭做着準備。
聽聞河西郡那邊有牧人放羊時,羊蹄子不小心刨出了石炭,土人用來引火,非常方便。
庾亮奇之,遂到故紙堆裡查找,這才知道原來漢代就有人以此燒火了,但他也算走南闖北了,平日裡卻未聽聞過此物。
諸葛恢卻說曹魏時有人在關中用過,稱之爲“石薪”。不過老實說,直到現在關中幾乎還是見不到用此物燒火之人,可見並未流行開來。 諸葛恢令匠人以此冶鐵。消息傳到洛陽後,被天子下詔制止。他的態度很明確,官民燒水做飯可用此物,但冶煉兵器只能用木炭,不得用石炭,說是石炭冶煉的兵器易“脆折”,不如木炭冶煉的好。
庾亮很不解,但他不打算深究。不讓冶鐵就不讓冶鐵唄但可以賣給長安官民嘛。事實上他已經遣人在關中各處察訪了,看看哪裡能開採石炭,這是一樁不錯的買賣。
回到城中後,他徑直來到了庾府。
“大兄。”庾冰剛剛下直,見了便笑道:“天這麼熱,還四處亂跑作甚?不如來飲杯茶水。”
所謂長安“庾府”便是他家,蓋因他四月份出任雍州別駕,於是便在此置宅。反倒是庾亮只領了個臨時性的使職,沒有置業,乾脆住在弟弟家。
“不跑不行啊。”庾亮坐了下來,嘆道:“眼見着諸皇子都在外面忙差遣,樑奴只能在秘閣尋章摘句,他不急,我還急呢。”
“急也沒用,越急越壞事。”庾冰親手給兄長倒了一杯茶,勸道:“經營雍州並非一朝一夕之事。兄長你也五十了,別太拼命。”
庾亮搖了搖頭,道:“樑奴食邑在此,東宮亦有關西僚屬,不好生經營,將來悔之莫及。”
庾冰默默品味着這句話,暗歎一聲,太子一日不登基,兄長就一日放不下心,擔心出什麼變故。
想到此處,他及時打住了。因爲再深想下去,就涉及到你爲何想要經營雍州?你有什麼目的?你是不是抱着什麼最壞的打算?以關右之地,擁幷州高屋建瓴之勢,太子又想做什麼?
什麼事情都不能上秤,越上秤越難以解釋。
“兄長,輸送糧械之事可不能放下啊。”庾冰忍不住提醒了句。
“無妨,我盯着呢。”庾亮擺了擺手,道:“都是用慣了的人,他們辦事,我放心。”
庾亮出任關西轉運使後,便自己招募了一大幫僚佐,絕大部分是河南士人,另有少數蜀人,負責與官府對接,處理各種庶務。
“兄長府中多爲豫人,在關西多有不便,不知可曾物色幾個秦地幹吏?”庾冰又道。
“前些時日在安定與人坐談,賓客中似有賢才。”庾亮沉吟片刻,道:“明日我便遣使西行,厚禮聘之。”
庾冰鬆了口氣。
既然要經營關右,就不能再有畛域之見。在這件事上兄長是清醒的,幸甚。
“你呢?”庾亮問道:“你這個別駕做得可順心?”
庾冰苦笑道:“在長安,誰能壓得過諸葛道明?不過他還算客氣,弟每每諫言,他還是聽的。”
“這個老滑頭!兩個女兒都送進了宮,最擅鑽營了。”庾亮笑道:“不過你也不要掉以輕心。知人知面不知心,防着點沒錯的。”
“兄長說得是。”庾冰附和道。
“京中可有消息傳回?”庾亮喝了一口茶,問道。
“天子五月出了一次宮,至尉氏縣刈麥,巡視睢陽渠,月中就返回了,至今未外出。”庾冰說道:“聽聞劉修儀抱恙臥牀,恐時日無多。”
庾亮微微頷首。
劉修儀無子,只有桓溫、溫毅兩個女婿。
他和桓彝交情不錯,故對桓溫提攜有加,但也僅此而已,與劉修儀乃至平原劉氏沒有過多的交情。
“還有何事?”庾亮繼續問道。
“天子詔發江南天師道降衆兩千餘家至徐州治河。聽聞治河完結,這些人會被遷往朔州,大約是在明年暮春。”
庾亮面色平靜地點了點頭,道:“繼續說。”
“還有的兄長怕是不愛聽。”庾冰說道:“五月麥收後,詔以武強鎮舊址置武強龍驤府,於南皮、河間之間置弓高龍驤府,又於弋陽郡置白沙、木陵二府,所需兵士自幷州、河南府兵餘丁中選取,另擇數百裁撤之河北軍鎮驍銳實之。聽聞汴梁役戶都快空了,想當年最多時可是有數萬戶,而今盡作府兵部曲。”
庾亮無奈搖頭,道:“北地豪族一批批南下,空出來的土地、田宅就這樣被佔了。這還不算,弋陽那等荒蕪之地亦大批安置府兵。不過也好,讓他們與五水蠻、鮮卑、氐羌作伴好了。”
“沒了?”庾亮又看向弟弟,問道。
“沒什麼值得一提的事了。”庾冰說道:“而今所重者,無非收復西域罷了,卻也非今年。”
庾亮想了想,確實是這麼回事。
這兩年以休養生息、夯實根基爲主,朔州建置、徐州治河、平州經營、江南開發是最重要的幾件事,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