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6章 我軍敗了!
如今雙方所處的地形一目瞭然。
遭遇地點是一個山谷,敵軍在谷內,樑軍在谷口。
山谷不大,只容納了三四千人。
山谷後方的迷霧中,應該還有近萬人——這是拷訊俘虜所得,未必準確。
桓溫想到過火攻,但就起霧後這溼漉漉的環境,有點困難,況且風向也不利。現在反而應該擔心敵軍燃起柴草,用煙霧來薰他們。
當然,這也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火攻、水攻乃至煙霧薰,條件都非常苛刻,不然這就是經常使用的常規戰術,而不是巧計、奇計了。
火攻不行,那就在谷口列柵戍守,擋住敵軍前路,同時派人把所有旌旗都列上,又使人攜帶大小牛皮鼓至各處敲擊,人爲製造大隊人馬來援的假象。
這種拙劣的伎倆肯定會被人識破,但桓溫也沒想瞞多久,一天時間足矣。
臘月最後一天,飛龍山鎮兵三千人抵達前線。
這次真的攜帶了大量旌旗、鼓角,人數也實打實地增加了。
當天黃昏時分,徐耀祖領巴東賨民抵達谷口,還帶來了部分箭矢、傷藥和糧食——後者是他在附近部落中討取的,不多,但足以讓大軍多堅持半個月了。
因此,當開平六年(332)正旦的第一縷光輝從東天灑下時,聚集在谷口的樑軍已經達到了六千餘。
午後,鉛灰色的陰雲遮蔽了陽光,山林間陡然暗了起來。片刻之後,淅淅瀝瀝的凍雨下了起來,爲整個戰場增添了幾分寒意。
敵軍終於動了起來。
宕渠七姓之一的昝氏部衆承擔這一輪攻擊的任務。
他們攜帶的糧食比樑人固然多一些,畢竟有牛車、馬車,沿途也更容易籌措糧草,但到底也不是很足,不可能無限拖延下去。
在猶豫了一陣子之後,昝言得到尚書右僕射羅演下達的命令:擊破谷口阻擋的樑軍,向前開路。
戰鬥就這麼展開了。
細密的雨水之中,昝言一刀揮下,彷彿斬斷了天地間細密的雨絲一般,率先衝了出去。
親隨勇士們加快腳步,護衛到他身前。
十二支犛牛號角在山間炸響。
整整兩千板楯兵喝完壯行酒,漲紅着臉分作前中後三部分,發起了迅猛的進攻。
前軍數百人高舉大盾,排成密集的陣型,步伐越來越快,臉色也越來越猙獰。
在他們身後,厚實的中軍足有上千人,多手持長矛,以百人一個小陣的形態,緊緊靠在一起,緊隨其後。
最後還有數百名弩手,攜帶各色單兵弩、藥弩、吹箭筒之類,步伐不緊不慢。而突然之間,隨着軍官的一聲令下,這幾百人突然散作十餘股,如蚰蜒貼地疾行,散往兩側高處。
桓溫站在一棵位於半山腰的大樹下,俯瞰全場。
說實話,這兩千敵軍感覺還沒之前遇到的板楯蠻先鋒厲害。
步伐不夠齊整,陣型不夠嚴密,當然,這可能和雨天有關。
雖然做了戰前動員,還從竹筒內倒了壯行酒喝下,但士氣還是不夠高昂,或許與他們接觸了潰回去的敗兵有關。
器械不夠精良,鐵鎧較少,只能靠各種板楯遮蔽箭矢,好在其質地不錯,防護力挺強的,但近身搏殺時甲冑不足是個致命缺陷,這和他們文明水平相對低下有關,僅有的器械甲冑多半還是成國朝廷配發的。
唯一可值得稱道的,就是他們弩兵不錯。
射擊精準,威力強勁,戰術多樣,還會各種奇奇怪怪的配合,淬毒的藥弩在北地極其罕見,但這裡非常多,之前那場大戰就有不少士兵沒被射死,但被毒弄得非死即殘。
另外,他們在山區地形上非常靈活,有時候會使出讓人意想不到的戰術。
比如這場戰鬥開始前,就有數十賊兵偷偷潛越山林,再攀巖而下,幸好被樵採軍士發現了,將其驅逐,不然也是個麻煩事。
簡單來說,板楯蠻是優良的山地步兵,在山區健步如飛,攀巖縱躍,擅長刀盾拒敵、執弩射擊、迂迴包抄。
這樣的部隊,其實還有很大的提升空間。如果招募到洛陽,好好練個幾年,絕對會讓你大吃一驚。
觀瞭之間,谷口的樑軍弩機已經開始了發射。
它們被架設在柵欄後方的各個高地,依靠旗號、鼓角進行指揮,傳令兵輔助。
當第一輪弩箭撕裂雨幕之時,敵軍紛紛架起板楯,勉力遮護。
令人意外的是,部分弩矢竟然穿透了板楯,釘入後方蠻兵的胸口之中。一時間,倒地者不知凡幾,從高處看起來非常壯觀。
那不是藤牌!
桓溫很快反應了過來,原來板楯蠻也有窮有富,器械裝備相差很大。
高處弩臺上弦的機括聲如蝗羣振翅,即便淅淅瀝瀝的雨水也遮蓋不住。
襄陽運兵們披甲持械,站在各個弩臺下方,槊刃在雨中凝着冷霧。
“嗚!”角聲響起。
弩機次第發射,在空中飛躍數十步後,隱沒在了板楯兵人叢之中。
從高處望去,敵軍剛剛補齊的前排人牆再次大面積坍塌。
倒地的板楯兵一時未死,呻吟不已,雨水順着黝黑的面龐,混合着淚水滑落而下。
無數草鞋從他們身側掠過,板楯兵跨越了數十步的距離,在第三輪弩機發射之前,衝到了柵欄前。
“殺!”吼聲卻不是從板楯兵的口中喊出,而是柵欄後的飛龍山鎮兵。
一根根長槍從柵欄縫隙間刺出,如毒蛇般噬咬而來。
昝言怒吼一聲,歪頭讓過槍尖,一把抓住正欲回抽的長槍,拿起大斧砍下。
親隨們持着板楯,死死護在昝言身周,爲他抵擋縫隙中時不時鑽出的長槍。
“嘭嘭嘭!”連續三下都沒砍斷槍桿,昝言也惱了,用盡全力往外拽。
鎮兵拽不過他,直接一鬆手,昝言立刻摔倒在地。
弩矢從頭頂飛過,穿透了一名正欲扶他而起的親隨的胸膛,去勢未衰,又刺中後面一人的肩膀。
慘叫之聲次第響起,鮮血匯成溪流,順着斜坡流下,慢慢滲進了草叢與碎石之中。
桓溫已經背起了雙手。
柵欄內外的戰鬥非常激烈,屍體不斷堆積,柵欄內少些,柵欄外多些。
己方主要的傷亡是由對方弩矢造成的,尤其是那些近距離發射的小手弩及藥弩、吹箭筒,刁鑽無比,又非常精準,撂倒了不少柵欄後的飛龍山鎮兵。
敵方主要傷亡由弩臺上發射的弩矢以及柵欄後長槍戳刺。
飛龍山鎮兵戰鬥力一般,乞活軍老底子的他們若非接受了正式訓練,和板楯蠻在山區打起來真不一定能贏,更大可能是輸。
而今有柵欄阻擋敵軍衝鋒,幾乎是站在原地和對方比拼戰鬥意志,問題不大。
桓溫又把目光挪向各處弩臺。
敵軍後陣分出去數百人,分作十數股,少數人持刀盾,大部分持弩矢,向弩臺發起了進攻,意圖拔掉這個巨大的威脅。
運兵站在弩臺下方,與這些攻過來的敵人展開了纏鬥,他們雖然沒法用步弓,但居高臨下,打得十分順手,縱不斷有人被弩矢射倒在地,陣腳依然穩住了,粉碎了敵人的企圖。
“轟隆!”正面戰場之上,一面柵欄轟然倒下。
板楯兵大聲歡呼,踩着同伴的屍體就衝了進來。
在他們兩側,更多的板楯兵一面用盾牌抵擋戳刺,一面揮刀劈砍捆紮木料的皮索,試圖擴大缺口,徹底將這道木柵沖垮。
弩矢又飛了過來,在人羣中製造着恐怖的殺傷。
桓溫下令升起了另一面旗幟……
昝言一手持盾,一手執斧,順着缺口衝了進去。
當面的飛龍山鎮兵直接被他們衝散了,但他們不敢後退,依然留在原地,長槍挺刺,殺聲震天。
昝言幾乎重演了仙都觀外馮八尺嫺熟的動作,盾面壓住刺過來的槍桿,近身之後,斧子重重劈在鎮兵的肩膀之上。
骨骼碎裂之聲幾乎充斥耳膜,鎮兵慘叫着倒在地上,腦海中最後的畫面是出征前新婚妻子高高隆起的小腹。
殺得一人之後,昝言繼續前衝。
他彷彿能預判敵軍的動作似的,前行十餘步,便已殺得兩人,其中一個鎮兵少年嘴上還有淡淡的絨毛,滿臉驚恐地看着大斧劈碎他的頭顱。
身旁的親隨一個接一個倒下,昝言渾然無覺,或者感覺到了,但他不在乎,這會已經殺上頭了,他只想殺個痛快。
“噗!”在第三次劈倒一名四十來歲的鎮兵後,昝言只覺前方一空。
他下意識擡起頭來,入目所見是密密麻麻的長槍叢林,以及那與他們部落幾乎別無二致的板楯藤牌,這是——
“咚咚咚……”鼓聲驟然響起。
徐耀祖帶着一千賨兵牆列而進。
他們不是很熟練,走得也不是很整齊,但密集陣型對散兵,一切都不是那麼重要了。
“殺!”叢槍刺去。
擋在他們面前的無論是飛龍山鎮兵還是板楯兵,盡皆被刺倒在地。
大陣繼續向前,叢槍繼續戳刺。
在賨兵後方列陣的飛龍山鎮兵見了,怒髮衝冠,憤恨不已。
與此同時,一些聰明人也明白了桓溫爲何如此佈陣。因爲賨人會不分敵我,只要亂跑亂撞,沒按照事先計劃從兩側迂迴至後方收容的,一概刺倒在地。
如果換作他們,面對朝夕相處的同袍,能做到這般決絕嗎?混戰之中,只要稍一猶豫,陣型就會被人衝散,然後陷入新一場混戰之中。
這幫當官的,心全是黑的!
桓溫仍站在大樹下,半邊身子都被雨水浸透了,但他並不在意,只看着戰場。
一千賨兵組成的長槍叢林很快將隊形散亂的板楯兵壓了回去。
他們大踏步前進,越打越順手,很快衝到了柵欄處。
木柵幾乎已經讓板楯蠻拆光了,他們踩着橫七豎八的屍體,搖搖晃晃地向前衝,遇到巴東賨兵時,便如那海浪撞上礁石,被擊得四分五裂。
一千賨兵身後,還有一千五百飛龍山鎮兵,他們已經列陣完畢,緊隨其後,向木柵處衝去。
賨兵很快越過了柵欄。
他們甚至按照旗號和鼓聲,臨時整理了一下隊列,然後便順着坡道,追着撤退的板楯兵,殺向山谷之中。
飛龍山鎮兵很快也越過了柵欄,衝向山谷。
從桓溫的視角往下看去。
生力軍的殺入令板楯蠻潰不成軍,戰場從谷口延續到山坡,再延伸到谷底,然後還沒有停止,整整三千五百步卒如同鐵錘一般,將山谷中的板楯兵一擊而碎,在後方追亡逐北,直到一聲“昝將軍死了”,三千餘板楯蠻徹底崩潰,散得到處都是。
桓溫果斷投入了最後一支部隊:五百襄陽運兵、八百飛龍山鎮兵外加一千賨兵,讓他們緊隨其後,追擊潰敵。
是役,樑軍大破板楯蠻,連克兩個山谷,斬首七百餘級,俘千人。
消息傳到羅演處之時,他突然有些惶恐:兩戰皆北,折損四五千人,這仗還怎麼打下去?
正當他打算調集精銳,伐木設柵,從進攻狀態轉入就地防禦時,後方三裡外的某處河谷中,突然爆發出了一陣喧譁,“我軍敗了”的喊聲如同瘟疫般四處傳播了開來。
如果仔細看一下的話,河谷中無數士兵正在收拾行囊、器具,準備向後退去。
而且他們還非常貼心,派出信使前往各處,通知與他們關係良好的部落一起跑。
一時間,板楯蠻各姓酋豪們風中凌亂,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但人是會自己嚇自己的,有人只喊了句“我軍敗了”,但傳播一圈再回來後,可能就變成“羅僕射死了”這種離譜的謠言。
一場大潰退已經難以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