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邵勳、庾亮縱論蜀中的時候,成都李氏君臣也在研判局勢,其時玉衡二十一年(331)。
李雄這兩年身體不是很好,不過在春雨過後,依然來到成都郊外,躬耕于田畝之中,以爲天下表率。
休息的時候,他與丞相範賁、太保李始、尚書左僕射任顏、尚書右僕射羅演、侍中李壽、鎮北將軍任調等人坐在田埂之上,看着不遠處成片的農田、菜畦和果園,道;“益州真是好地方。”
衆人不解其意,唯範賁若有所思。
果然,李雄話鋒一轉,道:“但南下成事之後,我等都有些耽於享樂、安於現狀了啊。”
“蜀錦衣於身,就連家中侍婢都有黃潤細布縫製衣裙。”
“稻麥黍豆,種下就豐收,再不復饑饉。”
“山林之中,鳥獸衆多,閒時可供弋獵。”
“蜀紙物美價廉,無需再用竹簡、木牘,卿等子侄亦可讀書。”
“更有人營建莊園之餘,佔着井鹽、貨殖之利,家資鉅萬,富貴已極。”
李雄每說一句,衆人臉色便難看一分。
“武考,你說說,多久沒好好練武了?”李雄指了指從弟、侍中李壽的小肚腩,問道。
李壽麪現愧色,道:“以往一天不練就難受,現在練一天就覺得渾身痠痛。武藝確實落下許久了。”
“你才三十二歲啊,就如此墮落!”李雄痛心疾首道:“去歲徵寧州,朕就舉棋不定,看到你那墮落樣就生厭。好在最後沒讓朕失望。但你這樣子,唉!大成宗室無人矣。”
李壽一聽,直接跪倒在地,泣道:“陛下,臣知錯了。弟知錯了。”
李雄嘆了口氣,將從弟扶起,道:“朕老矣。近日總覺有心無力,今後這大成江山還得靠你們啊。”
“弟願爲兄長分憂。”李壽磕頭道。
李雄默然不語。
“陛下!”李壽泣不成聲。
“罷了。”李雄看向李壽,問道:“武考,你當年督巴西軍事,上下鹹服,可願再回閬中?”
“願。”李壽沒有二話,擦了擦眼淚,大聲道:“自今日起,弟以巴西爲家,撫民練兵,定保得東境安寧。”
李雄欣慰地點了點頭,道:“朕就拜你爲徵東大將軍,督巴、巴西、涪陵三郡軍事,務必將樑賊阻於巴東。”
“臣遵旨。”李壽應道。
李雄又看向尚書右僕射羅演。
羅演心下一緊,主動起身道:“臣亦願爲陛下分憂。”
李雄示意他坐下,片刻之後,方道:“你我兩家世爲姻親。李家有富貴,可曾少了羅家?”
“陛下。”羅演有些惶恐。
羅演是巴人,出身巴西板楯蠻。
板楯蠻主要分佈在巴西、巴、涪陵一帶,巴東亦有少許,因以木板爲盾而得名。
前漢年間,板楯蠻隨劉邦砥定三秦。
後漢年間,板楯蠻被朝廷大量徵發從軍,四處征戰,甚至還有遠赴涼州與羌人廝殺的,戰績還很不錯。
三國時期,板楯蠻也是劉備部隊的重要組成部分,東征西討。
到了這會,依然是著名僱傭軍,軍事傳統很濃——當然,他們現在裝備上來了,不再以木板爲盾,且非常擅長弩射。
板楯蠻有七大姓,即羅、樸、督、鄂、度、夕、龔,以羅爲尊,實力最強,板楯蠻這個羣體經常出現“羅王”,可見一斑。
李雄母親就出身宕渠板楯蠻羅氏,羅家也是李氏能在蜀中站住腳的重要原因,因爲他們能籠絡住板楯蠻這個羣體。
“巴東大敗,巴西板楯蠻多有嘲笑之語,其實無需如此。氐、漢、羌皆吾赤子,何分彼此耶?”李雄說道。
羅演面現赧色,欲言又止。
李雄擺了擺手,擠出些笑容,道:“板楯蠻有此心氣,也不是壞事。今國有危難,朕欲盡發成都武庫甲仗,分送巴西、漢中,爾等挑揀能用的用起來。若樑賊西進,須得奮力殺敵。”
“臣遵旨。”羅演應道。
李雄滿足地笑了。
國家危難之時,還是這些勳貴、外戚可靠。他們是真正的與國同休,一旦失敗,蜀中舊族或許還不會太慘,他們這些南下六郡豪族或地方蠻部,可就不好過了。
該怎麼做,他們還是掂量得清的。
不過,蜀中舊族也得出力——
李雄又看向丞相範賁。
範賁會意,清了清嗓子,道:“樑賊過了魚復,長江天險已不足爲屏。而今當謹守陸寨,勿令賊人步步深入。臣願會蜀中大族,徵調軍糧、器械、私兵,以守三巴。水師那邊,臣也會想辦法。”
李雄含笑點頭。
沒能奪取巴東,江上防線就已經洞開,而今只能憑藉上游打下游的優勢,勉力堵截——巴東有江關,就在白帝城附近,乃控扼大江的水師屯軍之所,可將敵船阻遏於夔門(瞿塘峽)之外。
如果所料不差的話,樑國水師應該會一點點轉移到巴東,以此爲基,巡視江面。
而成國水師要去打他們,除非傾巢而出——人家可以避戰。
但如果不傾巢而出,只是日常巡視、封鎖,卻太遠了,不可能時時存在。而且也失去了水流最湍急、江面最狹窄、上游打下游最有優勢的河段。
至少從江陵到巴東這段艱險的航程,同時也是最容易被敵方襲擊的航程,對樑國來說安全許多了。
從今往後,會有越來越多的兵員、資糧被船運到巴東郡,成爲樑人攻略蜀中的出發地。
戰爭其實已經近在咫尺。
按照之前討論的結果,樑人大概還是從江北陸路進兵,靠提前囤積的資糧以爲補給,一路西進,攻巴、巴西二郡。
所以,如果不是有什麼想法的話,這會就該團結起來,堅守巴西、巴郡。如果有可能的話,可嘗試奪回巴東郡,如此就安全許多了。
李雄隨後又和幾人談了談。
尤其是任調,近日就要去漢中,任鎮北將軍、梁州都督。
李雄之妻、皇后任氏就出身這個家族,乃天水土豪,這也算是外戚家族。
從弟李壽、子李期娶天水閻氏女爲妻,同樣是姻親。
這些家族其實都是跟着李特南下建功立業的六郡豪族,算是開國勳貴,關係自然不一般。
在李雄的計劃中,北邊靠六郡子弟守,東邊靠蜀中大族及蠻夷諸部守。
對成這麼一個外來政權來說,已經是最優選擇了。
與此同時,李雄還派出使者前往晉國,只是這一次卻沒有之前全程坐船那麼方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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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不用成國派出使者,武昌方面就已經知道了結果。
諸葛恢第一時間撤回了襲擾江夏、竟陵的水陸將士,同時將樑成巴東之戰的結果飛報建鄴。
式幹殿西堂之內,水汽氤氳。
青銅鎏金雁魚燈分佈各處,昏黃的燈光之下,山宜男輕輕靠在白玉臺階邊緣,肩頭浮出水面之時,竟比玉還白。
水中浮着大片硃紅色的花朵,此乃夏秋採摘、暴曬晾乾之後保存,沐浴時灑落湯中。
此時紅花襯美人,美人又爲花朵增色,可謂交相呼應。
外間傳來了輕盈的腳步聲,山宜男微微一動。
花瓣浮浮沉沉,很快貼上了浴湯中兩粒嬌豔紅梅。
“皇后。”浴殿外響起了大長秋的聲音。
山宜男輕嗯了一聲。
宮娥跪在池邊,手持玉勺,從甕中取出龍涎,澆入水中。又有人往裡面添加澡豆,井然有序。
“方纔陛下與羣臣議事,未能爭出個結果。武昌諸葛都督更是連上三疏,極陳利弊,請勿發兵助蜀。”大長秋輕聲說道。
山宜男慢慢起身。
氤氳水汽之中,身軀幾乎泛出光澤。
她輕輕去掉紅梅上的花瓣。
紅梅紮根的偉碩山峰白如皎月,隱有青筋顯現,恍如紅梅的根系,又似紙上洇散開來的墨跡。
宮人們捧着廣州進獻的鮫綃薄巾爲皇后擦拭身體。
擦完之後,又拿來衣物。
“陛下受人矇蔽久矣。”山宜男伸着手,任宮娥爲她穿上薄紗抱腹。
宮娥小心翼翼地將上吊帶越過山皇后白嫩的肩膀,又將下吊帶穿過皇后兩側的腰窩,在背後輕輕綁在一起,再收緊。
抱腹頓時緊緊貼合在嬌軀之上,怒放的紅梅幾乎頂破薄紗。
“京中有傳言,諸葛道明之子去了北地?”山宜男輕輕擡起一隻腳,說道。
宮娥又分別爲其套上兩條褲管。
玉腿升起之時,蒿草順服地貼伏于山阜之上,矮身服侍的宮人覺得有些晃眼睛——魚雁燈光照在山皇后腿間,彷彿初升的旭日,但那不是真的,山皇后終究欠缺……
“稟皇后,此事應是真的。”大長秋說道。
山宜男輕輕嘆了口氣,道:“丞相知道嗎?”
“知道。”
山宜男坐了下來。宮娥輕輕爲她繫上襠間的絲帶,看似閉上了門戶,但正如大晉的江山一樣,只要輕輕一扯,就能看到山皇后晶瑩的淚珠——爲大晉覆滅而哭泣。
“與丞相做個交易……”山宜男說道:“諸葛道明並非純臣。他鎮武昌,只會壞事,不能給邵賊增添一絲一毫的壓力。在此之前——”
話說一半,便沒有再說下去。這事終究要天子出面,朝中重臣許可。
不過,丟了三郡之地,申斥卻是難免的。
在山宜男看來,成國不得不救,不然就會被各個擊破,讓邵賊得意。
作爲亡國皇后,她會是什麼下場?怕是生不如死。
絕對不能讓邵賊在峽中站穩腳跟,朝廷必須要有動作。
當然,她也知道,這其實很難。
如今的江東,基本都是一羣混日子的人,說是冢中枯骨並不爲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