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對岸的麗兵站在半拉子山城左近,靜靜看着河對岸鋪天蓋地的樑兵,臉色煞白。
都不用比別的,看看人家的甲具、器械、戰馬,再看看自己的,不自卑嗎?
“快滾去河灘,他們要渡河了。”背後傳來一聲炸響,衆人一個激靈,紛紛站直了身子。
大桓推開了幾名擋路的軍士,三兩下爬上半截石牆,目視前方。
大桓是督造此城的守將,目前官職是“鹽難城守事下部大兄”。
督造完成後,他會被任命爲“鹽難城都督位頭大兄”,兼“鹽難城宰”。
在高句麗的官職體系中,“兄”類官員是僅次於“加”類官員的第二大系統。
簡而言之,古雛加、相加、大加、小加一般對應以前的五部貴族。
但高句麗在中央集權,新徵服的土地甚少給予五部,而是由王室自行統治,以城、谷、村三級管理,各有官吏。
與此同時,又想盡辦法分割五部,並逐漸將五部大加的家臣如“使者”、“皁衣”、“先人”等國家化,即家臣任免也需要朝廷同意,意在架空五部貴族,但又給五部貴族上升通道,即入朝爲官、爲將。
大兄、小兄之類的官職就是由“皁衣”、“先人”演變而來的,最初是“皁衣頭大兄”,慢慢變成了各種文武官職的後綴,位次於“加”類官職,但實權很大。
大桓看了一會,見樑人已經收集了十餘艘渡船,跺腳長嘆。
敵人來得太快了,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而沸流水(富爾江)、鹽難水(渾江)又是航運重鎮,船隻不在少數,不提前銷燬的話,形同資敵。
呃,說起這事還涉及到高句麗“開國太祖”朱蒙。
此人本是扶餘國王子,因政治鬥爭出逃,敵人追至鹽難水,朱蒙不得脫,於是魚鱉浮出水面成橋,朱蒙過河後,魚鱉散去,於是得脫。
建國後,見水中菜葉,於是逆流而上,至沸流國,征服之。
故事比較扯淡,和朱蒙自稱河伯外孫、自殼中出生一樣,都是爲了神話自身而亂說的。但自從第一次用船隻運輸物資征服沸流國後,沸流水、鹽難水流域就成了高句麗的航運重鎮,小型船隻並不少。
一旦被樑人搜去,恐爲大患。
但大桓又不敢主動派兵過河,至於原因麼——
“快去當道挖溝、設鹿角啊快點!”不遠處一名“小兄”大吼道。
有的軍士行動了,有的軍士則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這其實不怪他們。
國中精銳西出,但丸都不能不派人留守,於是徵調了一批地方軍快馬入京。
人數不多,但族屬非常雜亂。
以丸都河對岸的山區爲例,很多部族是沃沮土人,雖說與國人習俗相似,但說的是一種地方方言。其本身也只是臣附朝廷,平日裡自己管自己,朝廷只派一個大加負責其“租賦、貊布、魚鹽、海中食物”,另外就是收一些美女爲婢妾,但不重視,“遇之如奴僕”。
丸都城、自安山城以及鹽難城內就有不少沃沮兵,和他們說話很費勁。
以這些兵對抗樑人,大桓着實信心不足,好在遠遠列陣或守城看不太出來,真刀真槍交手就要露陷了。
只希望樑兵也是強弩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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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邵裕又一次發現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他的身上。
手心的汗意再次微微滲出,不過比上一次少多了。
他暗暗吸了口氣轉身看向後方。
此處的河谷地相當開闊,當中站滿了兵士。
邵裕的思緒幾乎飄到了年少時隨父親征戰時的歲月,他幾乎下意識地走到了士兵叢中。
將士們自動讓開了一條道路。
在這一刻,邵裕只覺得熱血涌動,心砰砰直跳,直覺告訴他應該做出那個決定。
但心底也有一個聲音在隱隱反對:這是錯覺,一旦做出那個萬劫不復的決定,你會後悔的。
他用力回想起了父親的教導,暗暗思索父親在這個情況會怎麼做。
站在他正前方的一名士兵蓬頭垢面,衣甲上滿是烏黑的血跡,鹿皮軍靴一隻裂了口子,一隻鞋底行將脫落。
他遲疑地伸出手,拍在此人肩膀上。
軍士愣了一愣。
隨着這一記拍下,邵裕只覺彷彿打破了什麼塊壘一般,各種回憶如洪水般涌入,他清了清嗓子,問道:“征戰幾年了?”
軍士回道:“十餘年了。”
“可缺軍功?”
“功轉多了,用不掉。”
“爲何不用?”
軍士沉默不答。
邵裕懂了,道:“此戰結束,無論多難,我定上書陛下,請於高平、東平等郡劃撥荒地,供君等選買。”
軍士眼睛一亮,也顧不得尊卑了,追問道:“殿下此言當真?”
“我父說話算話,我亦一言九鼎。”邵裕不是特別確定父親會不會同意,但這個時候不能猶豫,當場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附近的左飛龍衛將士們聽了,紛紛瞪大了眼睛,神色間滿是希冀。
荒地一般都是半賣半送的,甚至直接拿功轉就能換所需要付的錢極少,能在老家買地,對他們而言絕對是不得了的大好事。
邵裕繼續往前走,拍人肩膀的動作越來越熟練,再無半分滯澀之感,他用誠懇的眼神對視着這些左飛龍衛老殺才們的眼睛,道:“君等子嗣不少,苦於土地不足,以至骨肉分離,孤聞之亦嘆息不已。可——”
他頓了一頓,道:“若無殊功,何來殊恩?”
衆人屏息凝神,靜靜等着燕王開出條件。 死人堆裡七進七出的武人沒那麼天真,一切好處都有代價,就看值不值得賣命了。
“可敢隨孤渡河?”他問道:“擊破賊人,拿下丸都,田地何足道哉?便是府兵部曲,若奮勇廝殺,亦有升爲府兵之機。說到做到,孤決不食言!”
聲音一下子大了起來,左飛龍衛的府兵和部曲們紛紛交頭接耳,漸漸傳遍了整個河谷。
邵裕故意等了一會,見府兵們差不多都知曉後,他高舉右手,面向衆人,道:“男子漢大丈夫,何如婦人一般扭捏?敢不敢隨孤渡河?”
“渡河!”不知道誰大吼了一句,很快便有人附和。
一時間,“渡河”之聲此起彼伏,漸至統一,直如山呼海嘯。
邵裕放下手,聲浪稍息。
隨即二度舉起手,“渡河”的聲音直衝雲霄,不少軍士乾脆拿刀敲擊着盾牌,大聲嘶吼,彷彿生怕燕王聽不見似的。
“但隨我行!”彷彿福至心靈一般,邵裕抽出佩刀,大聲道。
說罷,當先而走。
“但隨我行!”左飛龍衛的府兵們一個接一個,高呼着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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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嘩啦啦!”先期搜到的十餘艘小船被放下了水。
軍士們一個接一個,如狼似虎涌進了船艙。
邵裕披上了金甲,手持一杆長槊,正欲跳上船時,卻被屬吏們攔住了。
“殿下!”郭時一把抽出了佩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瞪着眼睛道:“殿下若親身渡河,老夫便自刎於此。”
邵裕被震住了,下意識說道:“何至於此……”
“殿下身負三軍之重,休要輕動。些許賊軍,老夫自領人渡河破之。”郭時大聲道。
邵裕沒法,只能低聲道:“值此之際,孤要身先士卒,振奮士氣,方能取勝。”
郭時不聽,只道:“老夫入府以來,多蒙優待,未曾建功,心中有愧,請殿下成全。”
邵裕愣了一會,嘆道:“便依郭公了。”
郭時拜伏於地,道:“老夫生有四子,皆無才具,唯有一孫,尚可稱得聰慧。殿下若覺得其堪造就,可稍加照拂,老夫死而無憾。”
說罷,轉身跳上了船,搖着一面將旗,大吼道:“還等什麼?開船!”
“開船!”岸邊先後放下去了約二十條小船,每船載十餘人,皆頂盔摜甲的左飛龍衛武士,此刻紛紛抽出兵刃,齊聲大吼。
“開船!”的高呼聲中,操舟的府兵部曲們漲紅着臉,奮力搖動船櫓。
船隻破開水面,如離弦之箭般衝向對岸,氣勢洶洶。
行至半途,對岸飛來了一蓬箭矢,府兵們紛紛舉着木牌,勉力遮擋。
郭時見狀大怒,三兩下卸了衣甲,袒胸露乳,然後又把鐵盔擲入河中,只提着一把鋼刀,怒吼道:“要此物何用!肉袒便能破敵。”
船上的府兵們見他如此豪勇,士氣大振,一邊催着部曲劃快一些,一邊對河南岸破口大罵。
“你張三太公來取你頭顱啦!”
“叫你孃親洗乾淨了身子,老子來啦!”
“三天沒吃肉啦,正要挖你腿肉嚐嚐。”
“快點劃!不然連你一起砍了!”
罵聲在河面上不絕於耳,很快,第一艘船隻衝上了河灘,七八名甲士手執刀牌、長槍衝了上去,另有幾名弓手在船上拈弓搭箭,經年錘鍊的箭術神乎其神,每一箭飛出,都有敵人應弦而倒。
衝上岸的人越來越多,漸至百數。
郭時袒露着黑白相間的胸毛,年約半百的他如同小夥子一般奮勇直衝,輕輕讓過一杆刺來的長槍,鋼刀一劈,重重斬在敵人的脖頸之上。
噴涌的鮮血淋了他一身。
郭時哈哈大笑,挺着血紅色的胸毛,直衝向河岸邊的高地。
在他前方,數十名甲士奮勇而上,將阻擋他們的兩三百名敵軍一衝而散。
敵軍慌不擇路,向兩側潰逃,不慎滾落山崖者比比皆是。
河岸邊幾乎已經聚集了三百名府兵,船隻依次返回,開始載運第二批人過河。
左飛龍衛的將士們將郭時簇擁在中間,大聲吶喊,鼓譟而進,翻越修建了半截的石牆,破入城中,與高句麗人戰在一起。
鹽難城還沒修建城門,又到處是城門,麗兵四處亂竄彷彿被打懵了一般,從各個缺口逃出。
郭時緊緊盯着一身披鐵鎧的敵將,正要上前搏殺,眼前又到處是人,急得不行。
突然間,他從身旁一名府兵背上抽出一根短矛,然後在此人驚愕的目光中投擲而出。
“呼!”短矛越過短短的二十步距離,正中敵將面門。
歡呼聲如山洪暴發一般響徹而起,麗兵如喪考妣,紛紛潰散。
“追!”郭時揮舞着鋼刀,怒吼道:“把他們全部砍了,寸草不留。”
“寸草不留!”呼應聲此起彼伏,府兵們追亡逐北,殺意凜然。
只一個照面,兩千麗兵就被渡河的三百府兵給砍了個七零八落。
這個結果,即便是戰前最樂觀的那個人,也沒有想到。
夫戰,勇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