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長安軍政大員的會面設在長安鹿子苑內。
以雍州都督、刺史諸葛恢、別駕庾冰、治中段戎等十餘人爲首的州一級官員,以京兆太守夏侯證、長安令陸納爲首的郡縣官員,外加以阿城龍驤府部曲督秦引、藍田部曲督景浩、校尉馬鞏爲首的將校,悉數到場。
諸人之中,段戎算是老人了,乃已故右驍騎衛將軍段良的小兒子,當過幕僚,幹過縣令,任過太守後回家居喪,復出後直接出任治中從事,接替病故的蔣英。
夏侯證原是犍爲郡武陽令,與太守江虨一起抵禦過獠人叛亂,薄有功勞。他還有另一層身份,乃邵勳三弟、魯王邵璠的大女婿,去年被調入雍州,擔任京兆太守,原太守鄭世達出任中書侍郎。
陸納則是陸玩之子。他擔任長安令,屬於統戰安排了,畢竟陸玩、陸曄這兩支是被赦免的,已經故去的陸曄更是稀裡糊塗被諸葛恢裹挾着投降,居然“有功無罪”。
秦引是邵勳故舊秦三之子。
秦三一生——呃,不愛學習,只懂打打殺殺,當了部曲督也不肯學,於是邵勳只能給他加了點食邑,並蔭其子二人入官。
秦引同樣是個粗鄙武夫,刀槍弓牌無所不精,更兼體壯如牛,戰陣衝殺之時,披甲執槊,勇不可當,只要給他準備足夠換乘馬匹,他能衝二十多個回合積功升至阿城部曲督。
邵勳想照顧他,發現這廝竟然只識得百餘字,大失所望。
秦三的家教有問題!
不過聽說秦引現在逼着自己學了,將常用字寫在屏風上,貼在牆上,刻在胡牀上……
對他這種熊羆之士來說,學習是痛苦的,但理智告訴他不得不學,不然就和父親一樣,一輩子升不上去。
景浩是武學生,河東人,祖上是蜀漢滅亡後遷來的蜀地百姓之一。
馬鞏出身扶風馬氏,乃長安世兵一員驍將,其女馬氏嫁給了金正三子金注。
邵勳掃視一圈,發現除了遠在河州督運糧草的庾亮外,基本都來了,便讓衆人分次落座。
“朕往日多在奏報中識得諸君,今日相對而坐,妙哉。”邵勳先開了句玩笑,然後說道:“都說百聞不如一見,人如此,事亦如此。一路所見,令朕頗感欣慰。”
“譬如馮翊,漢時便有羌亂,魏晉之世,繼續爲亂。國初更有四角王之流割據一方,官吏不敢大聲呵斥,恐爲亂也。”邵勳說道:“然經十餘年治理,不奉朝命者或死、或散、或徙,編戶齊民數年,儼然大治。而今學堂處處,書聲琅琅,民人移風易俗,與中州無異。在這件事上道明,你做得不錯。尤其是讓羌人改姓、取名之事,做得很好。”
“此賴陛下虎威也。”諸葛恢謙虛地回道。
金正、諸葛恢兩任關西軍政首領,其執政風格是不太一樣的。
金正更重殺伐,在任期間,平定了馮翊羌亂,壓服了北地、新平匈奴,屠滅了安定盧水胡,至於這“三大徵”之外的其他中小規模的鎮壓,說實話都不一定能全數報到朝廷那裡。
承平之世,可能幾百人的叛亂就是了不得的大事,必須飛報朝廷。
可這會都是從亂世走過來的,神經麻木得很,千人以內的叛亂壓根就算不得事,幾千、上萬人規模的也不是什麼大事。
金正一通殺殺殺,殺得人頭滾滾,固然不可取,但也爲諸葛恢的治理打下了基礎。
諸葛道明是比較“陰狠”的,改漢姓、用漢名、過漢節、說漢話,不斷移風易俗,並命令每個部落都送嫡脈子弟入長安,集中學習。
諸葛恢的文化水平比較高,時常帶着這些學子一起遊藝、唱和,併爲之點評、造勢,一副士人做派。
發覺到誰有讀書天賦後,立刻推薦其入汴梁國子學。
便是沒有讀書天賦的,也與他們相處融洽。學得差不多了之後,派親信將吏送這些人回部落,有什麼大事小事,經常讓這些人居中聯絡,不斷增強他們在部落、家族中的地位。
他的這些手段,是金正不會或者說不太願意用的。特別是那種點評酋豪子弟,並幫他們在關西揚名的事情,金正就沒做過,因爲這是士人清談經常出現的事情。
你別說,諸葛恢的這些套路,還是很有效果的。比起以前,關西更加穩定了。
如果讓邵勳來打分的話,金正只是及格,但諸葛恢可以說優秀,因爲他軟硬兼施,不全是打打殺殺。
“朕來長安,非獨爲收西域之事,更想看看關西風物。”頓了頓後,邵勳繼續說道:“卿等轉運資糧之餘,萬不能懈怠。該治政治政,該撫民撫民,該練兵練兵,勿要因朕來此亂了方寸。朕只是四處走走、看看,有事自會召卿等問對。”
衆人齊聲應是,同時有些腹誹:就這種“四處走走”才最可怕啊,鬼知道會被看到什麼事情。
在座衆人捫心自問,有哪個敢保證沒一點紕漏的?
“季堅。”邵勳目光一轉,落在庾冰身上,笑道:“卿爲別駕,勿要避嫌。道明事情多,你要幫着分擔一點。學校、貨殖、刑獄三事,朕所重也,你多費點心。”
“遵命。”庾冰、諸葛恢二人同聲應道。
諸葛恢身兼軍政兩職。邵勳讓別駕庾冰從他那裡划走一部分事務,他當然要表態。同時也暗暗有些擔心,難道已經失了聖眷?仔細想想又不太可能,這大概是天子下意識想要制衡他一手罷了。
不過他又想起去年十月出任太守的夏侯證……
聰明人有時候就是容易想得多,尤其是他這種降人,更容易患得患失。邵勳隨後又問了問長安世兵之事,提拔馬鞏爲虎威將軍,總攬全軍作訓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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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日,邵勳又來到了諸葛府內。
諸葛文彪、文豹姐妹數年來第一次回家,見到母親後,淚眼朦朧。
孔氏看了看書房的方向拉着兩個女兒的手來到了後宅。
作爲母親,最關心的自然是女兒在宮中過得如何。
諸葛文彪回答時有些不好意思,只說還行。
孔氏放下了心,暗道邵太白確有幾分手段,文彪外冷內熱,她上不上心一眼就看出來了。
放下大女兒後,又看向二女兒,道:“文豹,二月裡你是不是被冊封爲才人了?”
“嗯,出巡前冊封的。”諸葛文豹大大方方地說道。
孔氏鬆了口氣。
若一直是女官,那纔可憐,連個名分都沒有。
“那有沒有……”孔氏本來不想問的,但這裡只有母女三人,沒什麼好避諱的。
諸葛文豹臉一紅,蚊蚋般說道:“還沒有。”
孔氏嘆了口氣,空擔了個名頭。
想了想後,忍不住說道:“文彪——”
諸葛文彪臉色不是很好看。有些事情她做不來,也不屑於做。
幫妹妹勾引男人?姐妹倆一起固寵?那是禍國妖婦做的事情,她真不願意。
再說了,天子都沒哄她,爲什麼要這麼做?
“阿孃!”諸葛文豹受不住了,道:“能見到阿姐就可以了啊。我入宮不就是爲了陪阿姐麼?再說了,我也很喜歡小菟。將來他長大了,一定也會孝敬姨母的。”
諸葛文彪怔怔地看了妹妹一眼,有些感動。
聯想到北巡幽州那次,石氏那個不要臉的婦人就在隔壁帳篷……
她幽幽地嘆了口氣,狗男人還不來哄我!
孔氏見兩個女兒顯然不想多談宮中之事,便轉換話題道:“天子以庾冰、馬鞏、夏侯證三人轄制你父,卻不知爲何。可是朝中出了什麼事?”
諸葛文彪默然,因爲她不知道,平日裡也不關心這些。
諸葛文豹卻道:“阿爺可能要入朝或調任他處了。”
孔氏、諸葛文彪二人齊刷刷看向諸葛文豹。
諸葛文豹繼續說道:“這是我猜的。當女官便是有這個好處,可以閱覽奏疏。二月初,北宮純上疏,自言大病多日,無法視事,請辭官歸鄉。陛下留中不發,但奏疏上有朱墨兩處,顯然猶豫不決,故有此猜測。”
說完,又嘆了口氣,道:“以後看不到了。其實當女官比當嬪妃好玩。阿孃,你都不知道,有些朝臣在奏疏中多麼阿諛奉承。就連阿爺他都——”
孔氏瞪了她一眼,道:“住口!你多大了?就知道玩。”
諸葛文豹似乎從小被教訓慣了,有些無所謂。不過她很快想到了什麼,忽地笑道:“阿孃,我是嬪妃了,你該向我行禮。”
孔氏一把揪住女兒耳朵,諸葛文豹立刻討饒。
諸葛文彪在一旁輕笑。
家人在一起無所顧忌地笑鬧,以及互相關心、幫助,這種溫馨的感覺纔是她最渴求的。
住在哪裡真的無所謂,琅琊、建鄴、長安都可以,重要的是人。
傍晚時分,邵勳離開了諸葛府,返回鹿子苑。
諸葛文彪姐妹居家小住一段時日,並沒有跟着他離開。
三月底,三子邵勖自靈洲抵達長安,與他一同前來的還有十餘胡商,隨行駱駝七八百峰,皆滿載貨物,一時間引得長安百姓爭相觀看。
這般規模的西域胡商隊伍,真的少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