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瑾在雲中所做的事情與馬邑一般無二。
在組織體系完備、嚴密的太原、新興、雁門三郡,主要是財帛賞賜、水利工程、教育推廣爲主,當地人也認這個。
但在岢嵐、馬邑、雲中等郡,因爲胡人酋豪、地方豪強的普遍存在,則以籠絡頭人爲主。
手段的變化,有他自己的領悟,也有旁人的提醒而今都化作他自己的認知了。
五月初五,魯尚、庾澤二人巡視完岢嵐後,又去西河轉了一圈,復北上至平城稟報。
“岢嵐、西河二郡得益於天子早年前遷居過去的大族,開辦私學,聯姻胡酋,風氣大有改觀。”家令庾澤侃侃而談:“胡酋慕華風者多矣,只要有餘力,便送子弟入學,倒不是想考學做官,那些人不配,能試通一經就不錯了,通二經者可稱祖墳冒青煙,通三經者鳳毛麟角,反正岢嵐郡就喬家某位後生俊彥通了。”
邵瑾聽完,就一個感覺,這幫胡人讀起書來和府兵一個鳥樣,都不太行。
由此也引申出一個問題,還是要給胡人、武人留下讀書之外的任官渠道。
如此看來,察孝廉、舉茂才之事短時間內不能廢除,尤其是岢嵐、馬邑、雲中、涼城、代、廣寧等緣邊郡國,它們按戶口算,一年也就一個孝廉少到不能再少了,如果連這也取消,那是真不給人活路了。
邊郡的胡人酋帥、漢人豪強以及軍鎮子弟,本來就承擔了戍邊任務,適當給一些優待是正常的。
邵瑾默默算着。察舉之外,還有門蔭入仕,但這要求父祖輩的官高到一定程度,或者立下大功,或者因公殉職等等,纔有機會爭取給子侄輩的入仕名額。
接着便是戰功了。
這是最硬的,也是最讓人無話可說的,不但有可能得封食邑,還能因功被吏部詔舉,授予官職。
仔細算算,其實渠道也算不得多。
邵瑾忽又想起他曾經問過父親,爲何不全由試經來選官?這樣對皇權最有利。
父親沉默良久,最後只說現在做不到,也不應該這麼做。
以前不是很明白,現在若有所悟。
“西河、岢嵐二郡酋豪子弟入的什麼學?”他問道。
庾澤回憶了一下,道:“若有機會,一般都送入相熟的士人家辦的私學,沒門路就進縣學。私學教得比縣學好,差距很大。”
邵瑾和袁耽、崔燾、姚益生、荊博等人對視一眼。
之前他們在平城考察了下學校,最有名的也是當年諸葛顯在世時創辦的,而今由其後人教學,生員擴充到一百之數,與官學相當,水平則遠勝之。
“讀書之後,胡酋可有進益?”邵瑾又問道。
“岢嵐郡第一大姓乃劉氏便是平章政事劉公之子、岢嵐太守劉昭一脈。”庾澤說道:“劉氏之外,則以匈奴喬氏最爲有名。喬氏之下,則有匈奴王、劉、蘭……”
庾澤說了一大堆,意思是這些家族在劉漢時期就有一定程度的漢化,而今則大大加深了。很多遠支疏屬族人看到主脈情況後,下意識跟着學習,而他們又帶動了其他附庸之人。
總之是一箇中心開花,慢慢向周邊擴散蔓延的情形。
“而今不過十幾年,待再過二十年,或許又會大變樣。”庾澤說道:“臣以爲還是要廣辦學校,最好強制胡酋子弟入學,加快移風易俗。”
邵瑾微微頷首。
他記得父親說過的一句話,移風易俗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且切忌中途被打斷。
他相信這句話,更覺得應當保持北疆的安定了。
“殿下……”見庾澤問對完畢,魯尚上前行禮道。
“不急,先用飯。”邵瑾擺了擺手,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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享用過雲中太守王昌送來的珍饈後,衆人飲茶漱口。
“城東的軍市常年開着,大部分時候冷冷清清,一年也就紅火兩個月左右,不知道他們圖的什麼?昨日去逛了一圈,許多人在玩樗蒲,無所事事。”袁耽放下茶碗,笑得賤兮兮的,顯然又贏錢了。
“今年來的西域胡商少了。”魯尚說道:“據聞是因爲西域有部落崛起,四處打劫,阻斷商道。”
“是柔然吧?”右衛率劉達說道:“其實柔然人傻,打劫固然來錢快,可哪有細水長流抽分來得多啊。”
“鬱久閭氏本來就是拓跋家奴婢,除了打打殺殺還會什麼?”袁耽不屑道:“除非後面出個頭腦清醒的部大,不然平城這條商路算是完了。”
邵瑾默默聽着,並不插言。他其實聽王昌說過這事。拓跋代國固然是沒了,但平城依然聚集了大量前代國權貴們,而他們的實力和影響力也是真的,是本地最大的一股勢力。
他們對柔然的崛起很惱火,一是對以前的奴婢翻身看不慣,二是截斷了草原商路,讓他們利益受損,兩相作用之下,恨不得聚集兵馬,將柔然給徹底剷平。
鬱久閭氏在不經意之間其實已經得罪很多人了。
“好了,再說回上午之事。”邵瑾擺了擺手,看向魯尚。
魯尚神色一凜,道:“殿下,臣主要察訪民間戶口、耕牧之事。歷十餘年之功,而今岢嵐、西河諸縣散居於山中的部落大體已登記在冊,戶口興許不準,但總算有了。諸部之中,至少一半在山外河谷之中分地、蓋房、種地。臣找了多人詢問,得知他們大部分時候已經住在山外了,知朝廷者衆,不沐王化者少。岢嵐諸縣自令長以下,並不手軟,時時巡視,而今氏族首領、部落大人的威望日減,民間風氣也大有改善。”
“另外一半沒住在山外的部落,諸縣亦遣人劃定山頭,併爲其尋找山間平地,發放種子、農具,教其耕作。數年下來,遷徙不定者有之,固定下來的卻也不少。唯此輩兇悍蠻橫,愚昧不化,還需時日收服。”
說到這裡,本來已經大體結束了,魯尚想了想,又補充了句:“將來若國中有事,可遣官將至西河、岢嵐乃至太原、平陽二郡西境募兵,整訓年餘之後,便是一支可戰之軍。”
邵瑾聽得連連點頭。
在太原時他問邵傑,幷州諸郡除府兵外,最能打的是什麼人?
他說整體還是鮮卑人能打,但其他胡人中也有佼佼者,他特別點了岢嵐、西河二郡交界處的石樓山胡——這是一個由漢、匈奴、氐、羌甚至部分羯人、白部鮮卑雜糅而成的族羣。
邵瑾以前不知道這些事,出來一趟瞭解了很多,暗道以後倒可派人去呂梁山中招募窮苦山民,編練成軍,看看戰力如何。
他現在對幷州有種異樣的情感,覺得這裡什麼都是好的,無論胡漢。雖然他知道這種情緒有點不對,但人還有親疏之別呢,作爲兩次巡視過的幷州,多一些好感是正常的。
“孤聞岢嵐七縣戶口不少,很多百姓其實在山下沒分到多少地。這麼多人聚在一起,總不太美,或可自狹鄉遷往寬鄉。”邵瑾吩咐道:“可寫一份奏疏,請示天子。”
“是。”袁耽自覺應下了。
“高柳鎮已看過了,明日去旋鴻池巡視一番,然後——”說到這裡,他看向此前一直坐在旁邊沒說話的元真,笑道:“去涼城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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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鴻池也和以前不一樣了。
自段文鴦於數年前病逝後,二子入朝,一子掌控舊部。
代國廢藩置郡後,該部又被編戶齊民,爲此發生過小小的動亂,後被平定——對這種長期管理的熟蕃部落,單于府甚至沒出動大軍,而是和平解決了。
巡視完畢後,邵瑾沒有自旋鴻池西進,經參合陂前往涼城,而是南返,沿着武周川西進,於五月十五日抵達武周鎮,停留兩日。
兩日間,東宮左右衛、黑矟左營與鎮兵進行了一場講武。
邵瑾並非一點不通軍事,在他看來,武周鎮兵比東宮左右衛精銳,若真正交手,東宮衛軍大概能咬牙苦撐一陣,最終還是會落敗。
但黑矟左營則不同,講武之時,令行禁止、殺氣沖天,隊列變幻快速,讓武周鎮兵難以招架。
這個時候,他不得不思考一個問題:若將來連禁軍也墮落了,不如現在能打了,豈非外重內輕,太阿倒持?
好在高柳、武週二鎮將官都是流官,非世襲,不然真要睡不着覺了,但這樣總不太好……
當然,造反也不是什麼簡單的事情,事實上很難。
若非實在天怒人怨,誰吃飽了撐着造反?
對這些邊塞鎮兵,當恩威並施,朝廷的威已然足夠了,還需時不時給點小賞賜,提拔一些將官入朝。
如此,似乎也能改善一下朝堂上的風氣,即少一些風流,多一些陽剛——說白了,要給人上進的通道。
治大國如烹小鮮,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想到這裡,邵瑾也有些茫然,總覺得最近受到的衝擊有些大,腦子都要亂了。
五月二十日,大軍抵達涼城縣,於鹽池畔紮營。
這個時候,他收到消息:朔州刺史、趙王勖正在定襄郡督促營田事務。
他沒有猶豫,立刻請人西行,邀三兄來此一敘,不過很快又止住了使者。
想了想後,決定親自西行,畢竟三兄是刺史,不好擅離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