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馬渡俘賊軍三百,多爲老弱。臣親自逼問俘虜,得知其爲堂邑郡兵,爲太守陳嚴裹挾叛亂。”自江邊返回的襄陽王司馬範侃侃而談,平淡的語氣中略帶了點興奮,似乎其率兩千人於石牆後好整以暇射殺數百老弱殘兵很威武一樣。
說到這裡,他又道:“昔年陳嚴居喪間飲酒作樂,爲人糾劾,本應免官,然爲石貴嬪所阻。其人叛亂之後,自言奉石貴嬪、琅琊王之命,討伐丞相、尚書令等重臣。臣不知真假,陛下明鑑。”
司馬裒眉頭微皺。
“夠了。”皇后山宜男斥道:“如此拙劣之辭,何須多言?按卿所言,樑賊實則爲了增援金城,五馬渡不過佯攻罷了。”
“正是。”司馬範篤定地說道。
“金城就打不下來嗎?”山宜男問道:“趙胤也算宿將了,爲何遲遲不能克復?”
“皇后、陛下,臣願赴金城,不破此城誓不還。”司馬範慨然道。
山宜男看了他一眼,心中估計這不是換人就能解決的事情,可能要增兵,還得是能打的兵,不然就只能慢慢磨。
再者,司馬範自誇知兵,但當年司馬越也沒用他不是?連司馬越都看不上他,有幾分本領可想而知。
山宜男不知兵,但她知人。
“此事容後再議。”山宜男說道。
司馬範也知道讓他去取代趙胤有點不太可能,遂不再提及此事。
“卿有兩千之衆,當守好五馬渡,勿令賊人偷渡。”山宜男說道:“待掃清賊人之後,朝廷自有封賞。”
“臣遵命。”司馬範應道。
見帝后二人沒有更多的話想問了,便行禮告退。
司馬範走後,侍御史許照入內,躬身行禮。
他剛跑了趟吳興郡,快去快回,非常辛苦。
“許卿。”這次換司馬裒開口了:“陽羨戰事如何了?”
“陛下勿憂。”許照說道:“虞府君已召錢氏、沈氏耆老入郡城,問以宗內情形。錢氏似有異動,沈氏自沈充亡後,又遷走了五千莊客,聲勢大衰,想反也反不起來。”
司馬裒鬆了口氣道:“有虞卿在,朕是放心的。”
說完,看了眼皇后。
山宜男沉吟片刻,問道:“錢氏若有異動,虞思奧可有方略?”
“虞府君已暗集郡兵,並聯絡心向朝廷之人,
一有異動,便以雷霆萬鈞之勢殺過去。”許照回道。
山宜男搖了搖頭,道:“你再跑一趟吳興,令虞府君即刻出兵,趁着錢氏尚未徵集丁壯,奔襲錢氏老宅,一定要快,勿要讓其反應過來。”
許照愕然。
“錢鳳作亂,錢氏誅不得耶?誅完錢氏,可將其田地、莊客處分掉,安撫人心。”山宜男說道:“勿要遲疑,現在就走。記住,一定要快。”
“是。”許照暗歎。
“陶、許、紀、葛、戴等丹陽士族勤於王事,平滅周氏、錢氏之後,自可分一杯羹。”山宜男補充道。
“臣遵命。”許照心悅誠服。
許照退下之後,又陸續有人入內問對,至午方罷。
“皇后一番處置局勢似乎大有可爲?”司馬裒上前,牽着皇后的手,難得地露出了笑容。
山宜男朝他笑了笑,道:“有陛下撐腰,妾才能勉力施爲。”
說完,似乎想起一事,道:“陛下午後可擬旨發往廣陵,以蘇峻爲司空、加侍中、擇一好地方爲其食邑,縣公即可。蘇峻第五子在京,尚未婚配,可以宗室女妻之。如此之後,再令其統率兵馬西進,攻取堂邑。”
“封賞這麼多?”司馬裒驚訝道。
山宜男笑了,上前一步,爲司馬裒整了整衣袍,道:“陛下富有四海,如何吝嗇些許官爵?做君王就要大氣一點,如此臣子們纔會賣力。”
司馬裒微微點頭,又問道:“蘇峻會聽話麼?”
“會的。”山宜男說道:“蘇峻部足有七千人,至少有三一之數的家眷在堂邑二僑縣內。陳嚴帳下兵馬在挺縣殺戮甚衆,蘇峻便是爲軍心計,也會攻陳嚴的。陛下又封賞如此之厚,他沒有理由不聽令。不過--”
“不過什麼?”司馬裒追問道。
“若有人在陛下耳邊提及召蘇峻之兵南下平叛,萬勿答應。”山宜男說道。
司馬裒恍然大悟,道:“朕還是不能信任蘇峻?”
“陛下信你家娘子就行了。”山宜男笑着挽起司馬裒的手,說道。
司馬裒搖頭失笑。
這個娘子雖然沒甚情趣,讓人厭煩,但做事一板一眼,甚有章法,不知道省了多少心。
江南的局面,在她和王導的操控下,似乎漸漸穩定了下來,甚好。
******
淮陽丘的戰鬥已經展開,最先抵達戰場的是西曲陽屯軍楊韜部。
一羣雜胡輕騎穿梭於歷陽、淮陽丘之間,繼續隔斷交通。
張碩接到命令後,沒敢耽擱,親自抵達全椒,部署作戰。
譙郡太守桓宣帶着本部郡兵圍攻義城,數日即克,然後揮師直抵鍾離城下。
正月底,譙郡丁壯數千人抵達,加入圍攻序列。
但桓宣還是覺得速度太慢,不停催逼。
汝陰郡丁壯接到張碩命令,配屬桓宣指揮,誓要拿下晉人的這個淮水重鎮。
鍾離常年駐有三千兵,大戰開啓後,臨時徵發了一千多丁壯,糧械充足,短期看是可以堅守的。
但守將比較悲觀,因爲他只能斷斷續續得到外界的消息,士氣有些低落。
之所以還沒投降,便是想着守到河水化凍,對外聯絡比較暢通的時候。
說白了就是觀望,如果長期得不到援軍,他也沒有太多堅守下去的信心了。
汝南氐羌萬人直奔廬江,目標是郡城舒縣。只不過他們還在趕路,大概要二月中下旬才能抵達戰場。
周謨剛剛在舒縣以北區域被廬江何氏的兵馬
擊敗,損失數百人。
騎軍快速馳援,賊人又退了回去。
由此可以看出,經歷多年拉鋸,廬江地方豪族的戰鬥力和警覺性是相當可以的,不動用大軍別想輕易佔領。
弋陽太守樊峻投降,舉兵東攻安豐郡,解除淮南大軍的側翼威脅。
尋陽周氏開始大肆徵兵,修繕艦船,準備與樑軍死戰。
整個江北的戰局,開始進入加速狀態。
二月初一,下邳城外。
寒風吹動着北宮純的鬚髮,年近六旬的他帶着先行集結的前線戍兵,兵分兩路。
一路自淮浦南下,原祖逖舊部、牙門將童健率兩千北府兵及兩千土兵投降,接應大梁王師。
另一路自下邳南下,直趨重鎮淮陰,北府從事中郎韓潛在城內舉兵降樑,爲部將刺殺,餘衆緊閉城門,死守待援。
北宮純的目標就是這些人。
“都督但南下擊賊,僕自下邳徵集兵員、糧械送上。”太守繆愷躬身行禮道。
“昔年李公表你爲下邳太守,我不如他,沒法讓你再往上一步,但挪個地方,下邳換成廣陵,卻不無可能。”北宮純一邊往浮橋走去,一邊說道。
繆愷乃文學世家出身,但在下邳鎮守多年,與吳人真刀真槍幹了不少回了,已經習慣武人的這種說話方式,聞言笑道:“若能換成丹陽太守,豈非更妙?”
北宮純哈哈大笑。或許這只是玩笑之語,短期內沒法打過長江去,但並不妨礙他們暢想一番。
“劉遵鎮盱眙帳下有勁兵數千。朝廷數次招降不果。都督攻打淮陰之時,小心此輩乘船拊背。”繆愷又提醒道。
北宮純脾氣不錯,點了點頭後,便登上了吱嘎作響的浮橋。
橋面之上,一隊隊軍士正在南行。
他們愁眉苦臉,一副根本不想打仗的模樣。
他們要麼是世兵,要麼是田舍夫,本來就不可能做到聞戰則喜。依着他們的心思,最好不要打仗,安安靜靜過完這一生。這會被強逼着南下,心中苦楚可想而知,家裡春耕怎麼辦喲!
但沒人在乎他們的想法,一隊隊、一營營如同犬與雞一樣被驅趕着前往淮陰。
北宮純敏銳地嗅到了軍中士氣有些低落。
如何鼓舞士氣呢?他在涼州那種狂野之地帶了半輩子兵,經驗太豐富了,立刻遣人沿途宣揚:南下廣陵之後,可大掠女子、金銀、財貨,有事他擔着。
全軍士氣大振!
二月初二,邵勳在廣成澤收到了“更新後”的第二份軍報,稍稍得知了一些江南的亂局。
在這一刻,他更加無奈了。
若能將水師主力從巴東、巴郡及南郡瞬移到廣陵就好了……
“傳令諸營加快進軍,死死看住江北賊軍,不令其回援江南。”
毫無疑問,這是想盡得江北之地,打成歷史上後周、北宋對南唐的局面。
至於下一步能不能自此渡江直取建鄴,邵勳其實沒什麼信心,因爲北宋推到了江北,經營不少年了,仍然不敢自瓜步一帶直取建鄴,而是從上游湖北偷渡過江。
“河陽諸渚、汴梁沙海還有多少艦船?待江河化凍之後,悉數調往壽春。朕知其屢戰屢敗,不是吳人對手,兵部會同供軍院撥發賞賜,以激勵士氣。”
這批人在黃河及汴梁湖泊裡再練五十年也不是江東水師的對手,壽春大戰時拙劣的表現已然說明了問題。且精銳早就抽去江陵擔任水師的軍官及基層骨幹了,留下的戰力不行,只能說聊勝於無,寄希望用重金激勵士氣,逼他們去死戰,創造可能的戰機。
“盡力救援金城,將傷兵、俘虜撤下來,再增派援軍。城池給我守住,戰後自有厚賞。”
金城在蒲洲津上。渡江就那麼幾處地方,晉
人也主要防守渡口,金城雖不是什麼好渡口,風高浪急容易出事,但卻是大梁唯一掌握在手中的渡口,沒別的選擇了。
“傳令禁軍各營、府兵各衛、諸州,二月--”
說這句話時,他想了許久,最後說道:“戰事頻繁,還是先準備春耕吧。一俟春耕完畢,分批出徵,協助攻取歷陽、合肥、廣陵、尋陽。”
“另,朕手書一封,着鴻臚寺選取能吏攜至武昌。琅琊諸葛氏與朕鄉里比鄰,相望咫尺間。既爲比鄰,情誼自深。道明之才幹,朕素知之。若舉州降順,不失公侯之賞,臺閣重臣虛位以待,決不食言。”
“就這幾份旨意即刻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