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漲得很厲害,一波波向上涌。
水軍都督府長史沈延坐在一艘小船上,慢慢接近海灘。
迎面飛來一股細碎的浪花,瞬間沾溼了戎服。
沈延緊緊護着懷中的包裹。
空氣中瀰漫着鹹腥味,耳邊傳來的都是充滿節奏的呼喊聲、划槳聲,渾濁的海水在船舷外側肆意涌動着,時不時氣勢洶洶地拍擊一下船幫,很快又被木槳擊碎。
他不知身在何處,更不知還要多久才能上岸。
他只知道等。
大海不是他擅長的地方,人身處這種環境之下,太渺小無助了。所以他只能等,等到順利上岸,等到這場漫長的旅途徹底結束。
遠處傳來了一陣驚呼。
沈延掃視一圈,發現遠處的海面上一艘船隻正在沉沒。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看船隻沉沒的地點,似乎是偏離了入浦航線,不慎觸礁。
海水從船底涌入,船隻慢慢失去了平衡,開始側翻沉沒。
一些輜重漂浮在海面上,落水的水師將士迅速游過去,抓住了輜重,在海上浮浮沉沉。
陸師軍士則撲騰了兩下,很快就沉入海底,消失不見。
沈延目瞪口呆:都快要上岸了,結果你死在了觸礁造成的海難裡。
又一陣大浪打來,沈延慌忙回過頭去,彎腰緊緊護住懷裡的包裹。
“嘩啦啦”一陣脆響,後背已被浪花打溼。
沈延腰彎得更低了,就在此時,船身猛一震動。
兩側的潮水快速退去,船身擱淺在了海灘上。
“官人,可以下船了。”船上的水師隊副起身,扶住沈延的胳膊,將他攙扶而出,落到了泥濘的海灘上。
“呼啦啦”又一股潮水涌來。
沈延自覺褲腿、鞋靴全溼了,腳也有點陷在泥沙中。
又一名水師兵士走了過來,與隊副一起扶住沈延,三人深一腳淺一腳往岸上走去。
海岸上橫七豎八堆滿了東西。
人羣混亂無比,軍官們扯着大嗓門喊了好一陣子,才勉強聚集起了一幫人。
最先整頓完畢的水師將士已經手持長槍、步弓、刀盾,高舉着幢旗往兩側山上而去,試圖居高臨下,控扼要點。
另有一部分人則攜帶着工具,前往地勢平坦的路口,開挖壕溝、修築矮牆,截斷通道。
更多的人則留在海灘上,協助登岸船隻輸送物質,並分門別類存放起來。
沈延來到了一棵大樹下,先把包袱置於一旁,然後在旁人的協助下脫掉鞋靴,將裡面的泥水、沙子盡數傾倒而出。
“呼……”他長舒了一口氣。
對他而言,這可真是一次難忘的經歷。
直到現在,他甚至都不敢相信已經登上遼東的大地了。
仔細看看,山林層巒疊嶂、蒼翠如墨,草地碧綠如茵、平坦豐美,和中原差不多嘛。就是天氣稍稍涼爽一些,但說實話正好,六月上旬的河南已經有點炎熱了。
水師軍士又給沈延端來了張案几。案几一角還有泥沙,顯然搬運上岸並不容易。
沈延道了聲謝,直接拿衣袖擦了擦,然後從包袱內取出筆墨紙硯,一邊磨墨,一邊打着腹稿。
“吾嘗聞舟制之理,底平而舷淺者,其利在速登灘頭,弊在載寡兵微。昔者朦鐘之制,船底潛波不過數寸,可越礁石鐵障,如鷗鳥掠水。潮信無常之時,猶能進退自如,此造物之妙也。然其腹中容物有限……”
作爲水軍都督府長史,沈延依據親身出海及登陸經驗,開始書寫記錄。
呈遞上去後,都是下一階段改進船舶乃至航海、登陸戰術的依據。
在他看來,也就慕容仁算是盟友————可能是吧————不然就登陸這個混亂勁,讓人一個衝鋒就趕下海了。
當然,那是在敵人有備的情況下。事實上慕容鮮卑這種勢力,基本不注重大海,海上也沒有來犯之敵。對半牧半耕的他們而言,敵人始終是來自東邊山裡的高句麗,以及來自西邊草原上的宇文十二部,遼東南部這些深入大海的區域,基本是不設防的。
記錄完這一段後,沈延令剛剛上岸過來報道的錄事、小史們看管好他的“航海日誌”,自己則沿着緩坡登上山腰,眺望遠方。
這裡其實是沓縣舊地。
此縣設於漢高祖時期,比中原很多郡縣的歷史都要悠久,地域範圍很大,從腳下這個馬石山向北延伸出去二百里,皆屬沓縣範圍,可謂地廣人稀。
曹魏時期司馬懿平遼,沓縣百姓在第二年浮海南下進入青州境內,置新沓縣安置。遼東沓縣幾無人煙,入晉後罷廢。
也就是說現在已經沒這個縣了。
沓縣以北另有北豐(今瓦房店)、平郭(今熊嶽)二縣,與沓縣情況差不多。曹魏時被司馬懿或屠戮、或
遷徙,人走得差不多了,入晉後一體罷廢。
慕容仁如今就以平郭縣故城爲治所,與慕容皝勉力相抗,也就是說,他的地盤只剩一個遼東半島了,且人心浮動,不少人想着投降對面,拋棄慕容仁。
情況確實比較危急,若此時不渡海北上,給予一定的支持,說不好慕容仁還能堅持多久。
而且,渡海的窗口期就只有這幾個月。
九月以後,洪波涌起,海況逐漸變得惡劣,待到十月,狂風大浪司空見慣。
到了那時候,不但風向不利,海況也異常惡劣,渡海十分兇險,基本不可能從青州支援了,必須等到第二年。
慕容仁支持得到第二年這個時候嗎?可能性不大。
所以,錯過今年夏秋這三四個月的寶貴時間,局勢就會變得面目全非,這便是徐朗、楊寶二人下定決心,在慕容仁回覆同意冊封之前,先期渡海北上的主要原因。 шшш ●t t k a n ●c ○
反正他的主力都在北方對抗慕容皝,南邊幾乎不設防,我登陸就登陸了,你能怎地?
情況正如沈延所預測的那樣,初六黎明開始登陸後,一直持續到初七傍晚,都沒有任何人前來干擾。
倒不是說鮮卑人不知道,事實上初六下午附近的某個部落就上報了,但他們沒幾個丁壯,部落裡多老弱婦孺,因此沒敢輕舉妄動,只派了少許人馬靠近窺視。
在看到海灣內外密密麻麻的艦隻,以及登陸上岸的水師伐木設柵、挖掘壕溝、安放鹿角之後,他們更不敢動手了,只能緊急上報平郭方向。
慕容仁在初七正午收到了消息,然後一直沒下文。
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命令,即到底以什麼態度來面對登陸的樑人?敵軍還是友軍?趕緊給個準信啊。
初九,慕容仁以東夷校尉翟楷、遼東相龐鑑爲使,
南下馬石津。
初九這天,馬石津這邊已有楊寶、鍾離克兩部登陸成功。
兩批上岸了水陸軍士一萬四千餘人,其中比較核心的是左飛龍衛府兵及其部曲四千餘衆,這是比較能戰的,且一應器械齊全,休養了兩天後也漸漸緩過來了,唯缺少騎乘用馬,讓他們的飛龍之名難副其實。
另有近五千青州丁壯,他們只接受過粗淺的軍事訓練,戰鬥力有限。不過也沒人指望他們上陣廝殺,青州丁壯的最主要工作還是營建。
其第一項工作便是修建深入海灣的棧橋,以利船隻停靠、貨物裝卸;第二項工作是修建臨時倉庫、營房,以便囤積資糧、器械以及人員;
第三項工作是以半坍塌的沓縣故城爲基,修築新城,作爲大梁朝在遼東的戰略支撐點。
從這便可以看出,楊、鍾離二人並沒有北上的意思,至少短期內沒有。
於是你便看到了,六月初九這天,馬石津、沓縣故地一派熱火朝天。
搬運貨物的搬運貨物,修建營寨的修建營寨,就地佈防的就地佈防,甚至水軍將領開始琢磨如何返航,到底是等風向變化呢,還是順着海流繞圈飄回去,抑或是去到大海上後,再捕捉那多變的風向。
總而言之,這個季節北上容易,返航困難。
但不返航也不行,這麼多空船聚集在馬石津做甚?不但停泊起來困難,也影響後續物資、人員的轉運。
“若慕容仁肯提供補給倒也沒那麼緊急。”鍾離克說道:“卻不知他有沒有糧草。”
“草肯定有,漫山遍野都是,你能吃麼?”楊寶哈哈大
笑道:“糧有點麻煩。據慕容翰所言,慕容仁鎮平郭之時,遼東約有十五萬人。而今又丟了幾個縣,我看最多還剩十萬男女老少。十萬人裡,鮮卑之衆五六萬,中夏百姓三萬左右,另有少許高句麗、扶余、段部鮮卑之衆,多爲歷年擄掠的奴婢。
昔年慕容庾在世時,慕容翰、慕容仁隨父征戰,屢立戰功,因此得以封建。
其中,慕容翰鎮襄平,慕容仁鎮平郭。
慕容廆死後,諸子入柳城奔喪,慕容翰疑慕容皝要害他,倉皇出奔。
慕容昭、慕容仁驚懼,於是雙雙逃至遼東,舉兵相抗。
去年年底,慕容皝發兵攻遼東,大勝,取襄平等三縣,慕容昭戰死,翟楷、龐鑑率殘部南遁平郭。
平郭算是慕容仁的老巢了。
當年慕容翰鎮襄平時,善於撫慰胡漢百姓,從軍中士卒到地方豪強都信服他。
慕容仁向來佩服這個兄長,於是跟着學習,倒把平郭周邊的局勢安定了下來。
目前慕容仁勢力的主要農牧區域就在平郭城周邊,同時也是人口最密集的地帶,軍士家屬、漢人豪強、各色部落皆匯聚於此,總人口當在五萬左右————農耕區域大致在後世魚圈區、蓋州沿海平原,東邊的山區以部落放牧爲主。
其實他本來還有一個重要的人口聚集區,即襄平(今遼陽),不過已經丟了。
而在襄平以南、平郭以北的汶縣一帶,又是一個農牧業發展比較好的區域,但現在處於前線,百姓沒法好好生產,這些人口、財富能否有效利用是個大問題———這個區域位於後世營口、海城一帶。
所以說,慕容仁帳下人口看似有十萬衆,其實要大打折扣,他能養活自己,維持軍爭就不錯了,其實拿不
出多少糧食、牲畜支持新近登陸的樑軍。
人,終究要靠自己。
六月初十,楊寶在馬石山上接見了慕容仁的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