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午後,金烏西垂。
湖水漸漸褪去了正午的鎏金,化作一方墨玉硯臺。
岸邊亭臺廊橋邊綁着幾艘飄飄蕩蕩的小船。
新發的荷葉尚蜷着翡翠邊,偶有早熟的蓮苞掙破綢衣,在暖風裡顫巍巍擎起胭脂筆尖。
水榭檐角銅鈴輕響,蘆葦蕩深處忽驚起數點白鷺,掠水飛去時,姿態愜意瀟灑。
幾名宮人蹲坐在磯石旁,手中麻繩正繫着裝滿菱角的蘿筐,在水中淘洗着。
忽有腳步聲傳來,她們扭頭回望,見到一羣甲士小跑而至,目光四下逡巡着,頓時心下恍然。
有那姿容秀麗的,悄悄將襦裙領口向下拉了拉,露出白皙滑嫩的小半個山峰。
其他人見了,心下暗罵不要臉。
不過誰也別笑誰,爲了更好的生活,又算得了什麼?這苦日子誰想繼續過下去?
去年,原琅琊中尉孔坦的兒媳謝氏沒入掖庭之後,就在水邊浣衣,被天子撞見,直接抱入浣衣房裡寵幸了半個時辰,可惜沒懷上孩子,最後也沒下文。
如果運氣好,一次就懷上了皇子公主,可就脫離苦海了。
不過她們的努力註定白費了,邵勳來到亭中坐下後只顧着逗弄孩兒,根本沒注意到這些宮女。
反倒是石美人掃視一圈,暗暗冷笑。
賤婢們以前身份高貴,現在落差太大,心中難受,有些人就不自覺地騷浪起來了。
呵呵,天子看不上你們。偶爾打點野食,換換口味而已,別當真。
再者,天子穿着素服沒看見麼?一個個蠢笨如豬。
邵勳很快坐到了石凳上,羊、石二女抱着襁褓,坐在他身側。
宮人們很快失落地離開了,軍士們亦遠遠散開。
湖風吹拂之下,直讓人心曠神怡。
邵勳看向羊獻容,道:“今日喚你來,卻還有一事。”
“我還以爲你就住在觀風殿不挪窩了。”羊獻容說道。
邵勳尷尬一笑,道:“確實就住在觀風殿。每日晨起練武上午朝會或問對,下午批閱奏摺,再騎會馬,帶着那幫孩童操練一番。用過晚飯後,寫書、看書,亥時就上榻睡覺。周而復始,幾乎回到了三十年前住軍營那會。”
羊獻容湊近看了他一眼,道:“連女色都戒了,很不習慣吧?”
石氏有些羨慕地看着羊獻容。
她這輩子都不可能用這種口吻與天子說話,她和羊獻容的區別,大概就是主母和女奴的區別。
“戒了女色,滿腔精力無處發泄,正好辦點正事。”邵勳說道:“廣成澤那邊你還有莊子吧?抽些人手去淮南,讓陳嚴先在廣陵大造垛田。”
“淮南”有時候是指淮南郡,有時候就是地理名詞,即淮水以南、長江以北之間的江淮地帶,此處語境下自然是地理名詞了。
ωwш◆ ttκā n◆ ¢Ο 陳嚴本來是堂邑太守,晉亡後出任廣陵太守。他是石氏的親族,所以邵勳順便把石美人也叫過來了,順便看看兒子。
“你是想讓人種稻?”羊獻容很快反應了過來。
“不錯。”邵勳點頭道:“江南居然還有那麼多人在種粟,簡直匪夷所思。北地兩年三熟之下,粟、麥、豆輪作,百姓產糧大增。而今該料理江南了,再怎麼說,麥的畝收比粟高一些,而稻又比麥畝收高。多種些稻麥,
少種些粟,能讓糧產大增。糧多了,很多事情就好辦了。”
“行。”羊獻容說道:“不過廣陵人煙稀少,卻種不了許多。”
“萬丈高樓平地起,先開頭。”邵勳說道:“稻麥輪作先弄起來,以淮南、江南的氣候,以其地力,一年兩熟並非沒有可能。至不濟,兩年三熟也可以。”
無論是北方的兩年三熟,還是南方的一年兩熟,核心農作物都是冬小麥。
正是因爲把冬天幾個月利用上了,才使得這種農業耕作制度得以運轉。
但小麥、水稻都是生長週期較長的農作物,一年兩熟時間上不太夠。但別急,北方種植水稻歷史也很悠久,只不過種的地方少而已,但技術比較高超。
此時江南農業技術是非常落後的,不排除有少數先進的地方,但整體仍是“火耕水耨”,即先放火燒田,把雜草燒乾淨,將草木灰作爲肥源,然後開閘,將水灌入田中,直接播撒稻種。
那麼北方人是怎麼種稻的呢?長期田間管理,定期鋤草,播撒稻種後,等到出秧時節,雜草也一起長出來了———別小看雜草,這玩意對糧食產量影響很大。
農人將雜草和稻秧一起拔出來,將雜草踐踏入泥水中,任其腐爛,再將稻秧插回去,達到了一次除草的目的。
邵勳曾在廣成澤看過,當時覺得很違和,卻又說不上哪裡。
後來有一天,猛然頓悟:你這是原地插秧?
他記得沒穿越前幫家裡種稻,那都是從一小塊特意留出的秧田中,取出密密麻麻的稻秧,然後到專門的大田裡插秧,爲此搞得腰痠背痛,腿還被螞蟥吸血。
後來有了拋秧技術,則輕鬆了許多。
你竟然原地拔起稻秧,原地插回去?你竟如此?爲
何不移栽?
呃,不移栽的原因很簡單,一年就種這一季稻,我不搞稻麥輪作時間綽綽有餘,不着急,不需要特別急切地搶農時啊。
後來邵勳建議選一小塊養護得比較好的垛田,三四月間育秧,待到五月初冬小麥收穫時,秧苗已經長出來了,這時候就可以給麥田灌水,慢慢移栽秧苗進去了,八月就能收。
此謂稻麥輪作,一年兩熟。
但這種農業制度不是很適合北方,只能搞小規模試點,真正較大範圍種植,還是到攻取淮南之後了,芍陂、淮南苑有了一定規模的稻麥輪作,接着是蔡洲苑,然後荊州北部也有小範圍推廣。
怎麼說呢,育秧、插秧制度是根本。
三四月間,冬小麥還在地裡生長,沒完全成熟,這時候便可以在小塊苗田中育稻秧。
等到五月初冬小麥收割完畢,灌水泡田之後,便移栽秧苗。因爲秧苗較小,且長得密密麻麻,因此移栽到稻田中可以種好幾畝。
八月收稻,一年兩熟完成。
這種稻麥輪作制度是唐代安史之亂,大批中原百姓南下後,慢慢推廣開來的。
晚唐商業大繁榮,未必沒有這種讓江南農業潛力徹底爆發出來的耕作制度的加成。
羊獻容見證了稻麥輪作、一年兩熟農業制度從無到有建立起來的整個過程,在聽到邵勳打算在淮南、江南慢慢普及這種全新的耕作制度後,一時間有些失聲。
“你以前說,未來是江南的,我還不信,現在麼————”她搖了搖頭,嘆道:“可能世道真的不一樣了。”
“有人覺得北地豪族南下是去搶田的。誠然,這沒錯,可他們也帶去了北地的很多好東西啊。江南農業,還是太落後了一些。”邵勳說道。
人爲驅動北地豪族南下,搞衣冠南渡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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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提前普及稻麥輪作制度,大幅度減少了農田的空閒時間,提高了農田的利用效率,不知道會對未來產生多麼深遠的影響。
興許,江西不用等到唐代才徹底開發出來,荊州不需要等到兩宋才慢慢成爲熟地,西南地區也不需要等到明清時期才能徹底改土歸流,整個歷史進程都會加速。
當然,制度變革了,農人還需要適應。
能量是守恆的,地裡長出來的東西多了,對肥力的消耗就大,他們需要想盡一切辦法養護土地。
邵勳不是很懂技術,他只懂經過歷史驗證的耕作制度。
新的生產製度給你了,配套的肥田技術需要你們自己去摸索。
話說到這裡,羊獻容基本明白了。
廣成澤這些年來就在搗鼓這些東西。
身高體壯的馬還分戰馬、挽馬、馱馬三大類,各自要求不一樣。
各種牛羊,還要適應各地天氣。
奇奇怪怪的蔬菜、果子。
垛田、稻麥輪作只是其中之一罷了。
老實說,她都不太想管這攤子事了,反正她是后妃,這些事理論上和她無關,雖然都是孫家、羊家人在具體辦事。
想到這裡,她又開始逗弄山宜男的女兒,一副氣鼓鼓的樣子。
姨母和外甥女雙雙被這個男人在身體裡下了種子,還生出了孩子,有時候想想,肺————都要氣炸了。
女嬰剛剛睡醒,見到羊獻容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頓時哭了起來。
邵勳慌忙抱過,輕聲安慰,沒想到哭聲更大了。
正手忙腳亂間,又一輛車停在不遠處。
諸葛文彪挺着個大肚子下了車,見到亭中幾人時,原本微有笑意的臉立刻落了下來,轉身就上了車。
羊獻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石氏心砰砰直跳,低頭垂首,恨不得把懷裡的孩子藏在草叢裡。
“孩兒你也看過了,我帶回去給宜男哄。”羊獻容站起身,輕笑道:“廣成澤那邊可將大部分人手發往廣陵,淮南苑興許也能抽調數十人。人家不辭辛勞,爲你幹活了,總要給點好處。”
“都是長秋你的親族,自然要大加任用。”邵勳保證道:“去廣陵後只要賣力,不出兩年,白身者給官,有官身者超擢。”
“你看着辦吧。”羊獻容無所謂道,說完,又點了點邵勳,道:“好好守孝。”
邵勳無奈地揮了揮手,待其走遠後,又看向石氏,道:“文彪九月就要產子了,你是她長輩,本還想讓你多照拂下她,現在看來是不成了。黃女宮遊仙院還沒人住,你明日就搬過去吧,以後就是你的寢殿。”
說罷,亦起身離去。
石氏鬆了口氣,同時喜上眉梢。
她也有自己的獨立寢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