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放假一天,洛陽文武百官、公卿將相乃至升斗小民,皆帶着家人出外踏青,幾讓人覺得已然身處太平盛世之中。
其實也不算錯吧。大梁朝開國十五六年,從人口和經濟上固然還沒臻於鼎盛,但和平確實是有了,治安也大爲改善——以五年爲維度,每過一個五年,山賊水匪都大爲減少,尤其是開平、貞明、隆化三次大赦,自首免罪的人大把。
邵勳則來到了洛陽西苑。
王惠風在此地養病,因其空氣清新,環境清幽,邵勳則過來陪陪她,時不時在附近釣釣魚。
打獵是不打了,春天的鳥獸太過瘦弱,又是哺育期,沒必要造孽。
“念柳和虎頭之間竟然還有通信。”日上三竿之時,邵勳將王惠風抱到院子裡,放在躺椅上,然後蓋上毛毯曬太陽,自己則在旁邊拆閱信件。
到了隆化二年的今天,洛陽、龜茲之間的驛站體系已在逐步整合。
其中,洛陽、敦煌段需要增加密度,而敦煌到龜茲之間則需要重建,尤其是出玉門關北上那段大沙磧,中有數個綠洲,邵勳已令高昌國和敦煌郡在綠洲中營建驛站,方便旅人、信使來往——驛站是國家最重要的基礎設施之一,不可輕忽。
三郎、四郎的通訊聯結點就在洛陽,即雙方將信件各自送到對方的王府,再由“駐京辦”人員轉送。比較麻煩,週期也長,不過薅的是大梁朝驛站的羊毛,倒是無所謂。
王惠風聽到邵勳的話後,沒有睜開眼睛,只微微笑着。
邵勳也沒指望她有什麼迴應,自顧自說道:“虎頭很是羨慕念柳有那麼多銀錢,不過他也坦言,若換他在高昌,這會多半在山後大殺特殺,以戰養戰。最終有沒有念柳經營得那麼好,他也不敢保證。”
“念柳不適合去遼東。”王惠風低聲說了一句。
邵勳嗯了一聲。
遼東面臨的壓力,不是高昌可比的,那邊需要一個強人,也推崇強人。
高昌則不一樣,更接近於西域城邦文明,商業文化深入骨髓綠洲農牧業、手工業發達,有獨特的文字和語言,若無外部軍事入侵,貴族和國王往往傳承很多年不帶更換的。便是下臺了,也不一定就全家死絕,比如焉耆就有元氏、龍氏兩大家族,都當過國王,到現在還共存着。
只能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念柳更適合在西域發揮所長。
“天下一統之後,你花費的精力,似乎不比打天下那會少。”不知何時,王惠風已經睜開了眼睛,看着邵勳,輕聲說道。
邵勳正在寫信,聞言笑道:“打天下那會其實也很難,最耗費精力的便是討要糧草。王夷甫幫了我大忙。立國之後,我先謹慎觀察了下,發現無人可制我後,便大刀闊斧改造這個天下。只可惜,國力不足,又缺少了很多東西,不光是看得見的,還有腦子裡看不見的東西。思來想去,或許人力有時窮,我只能挑能做的事情做了。”
“海運便是能做的事情?好多飽學之士攻訐此事呢。”王惠風說道。
“我不是好人。”邵勳沉默片刻,憋出了這麼一句話。
坐在家裡確實安全,但航海技術永遠不會進步,甚至會退步。
大航海時代,荷蘭人騙蘇格蘭老農來割亞麻、菸草,然後把人綁上船人道嗎?
葡萄牙人把大街小巷的乞丐全部抓上船人道嗎?
生活在寒冷的北德意志地區的農民、流氓、僱傭兵一船船前往巴達維亞,然後一批批或死於海難,或被瘧疾折磨而死,人道嗎?
還有去北海捕鯨、紐芬蘭捕鱈魚的英格蘭人,他們也是被剝削得沒辦法,很多人淪爲債務奴隸,不得不上船,人道嗎?
他們中大部分都死了,卻換來了航海技術的日新月異,探索出了無數的新航線,展開了波瀾壯闊的地理大發現時代。
他們確實死了,但遺澤至今澤被後人。
人都想別人努力,自己享福,這是人之常情所以需要一個“壞人”來推動這些事情。
“五年前,毌丘宗曠上疏諫止,讓一些人以爲我也不願施行此事。”邵勳擱下毛筆,說道:“今日便可告訴他們,這事我絕不會放棄。”
“確實很難了。”王惠風看着天空的悠悠白雲,說道:“交州一年稅糧應該就有百五十萬斛了,好好清查一下戶口,二三百萬也不稀奇。而今六年只運走六十萬斛稻,確實不多。若每年都能運走六十萬斛,這個好處太大了。既嚐到了甜頭,便沒人敢輕言放棄。”
“從錢糧上來說,寧丟寧州,都不該丟交州。”邵勳說道。
南方几個大州之中,交州的條件是真的得天獨厚,紅河平原開發也早,人口衆多,比廣州、寧州都富庶。
但交州卻孤懸於外,後世中越邊境的重重大山嚴重阻隔了核心的交趾郡與中原的陸地交通,自漢以來多走海路聯絡,這就導致了離心傾向。
一個反常識的事實是,離中原核心區域最遠的交趾郡反倒是被中原統治最早的區域,比後世的雲南還早。畢竟直到唐末,南詔國(雲南)還在攻打靜海軍(交州),不過爲高駢所敗,斬獲甚衆。
這樣一個富庶的大州丟掉,真的很可惜。
邵勳方纔沒有說假話寧州那破地方,大部分區域都是紙面統治,中原王朝實控要到明朝了,如果非要選一個的話,他會選交州。
而要控扼交州,必須要有一定規模的水師,前些年設立的南海鎮(水師,治番禺)就是隨時準備平亂的。
“太子也同意你的看法嗎?”王惠風問道。
“樑奴其實還算合格,他很看重錢糧賦役。”邵勳說道:“如果交州能年年輸糧數十萬斛至廣陵,又怎麼可能捨棄呢?”
“交州有幾個茂才?”
“兩個。每個郡,無論戶口,皆給二孝廉。”邵勳說道:“太常寺少卿黃觀便是交趾人,算是交州官做得最大的那個了。朕其實一直想提拔幾個交州人,奈何才具都一般,還得再看。”
“你心思下得真多。”王惠風笑道。
邵勳坐到她身邊,輕聲問道:“我說這些,你煩不煩?”
王惠風輕輕搖了搖頭,道:“我很喜歡聽你的宏圖大志。”
就是聽不了多久了,她心中暗歎一聲。
“你若爲男兒身,宰相都做得。”邵勳感慨道。
王惠風白了他一眼,道:“我喜歡當女人,坐在你身邊,看着你治理天下。”
“那就是想當皇后。”說這話時,邵勳心虛地瞄了眼周圍,發現沒人能聽到後,便放下了心。
“是呢。”王惠風順着邵勳的語氣,笑着說道。
邵勳愣了一愣,道:“其實當年有人和我說,你守寡在家,讓我娶你爲妻。”
“那時你身份低微吧?”王惠風問道。
“是有點低……”邵勳尷尬一笑。
富婆通訊錄的事情,當事人應該都死得差不多了,現在就他知道。
“若你能見到我,闡述心中志向,興許我會隨你私奔。”王惠風笑道。
邵勳知道她說的是玩笑話,不以爲意。
“不過——”王惠風又似笑非笑道:“我若當了皇后,你恐怕沒那麼自在。淫人妻女之事,斷然使不得。你搶回來一個,我就敢送走一個。我會督促着你,讓你當天下的聖君,人人稱頌。”
“聖君太累了。”邵勳說道:“哪有今日這般自在。”
王惠風無奈地看了他一眼,輕聲道:“你五十六歲了,有些時候又像十六歲。”
“可比不得十六歲。”邵勳搖頭道:“十六歲那年我能從開陽門大街的這一頭殺到另一頭,現在卻沒那份豪情了。去歲秋狩,騎射沒多久,便有些氣喘。今歲大概只能看着兒郎們撒歡了,人不服老不行。”
兩人都陷入了無言的沉默。
許久之後,王惠風喃喃道:“你一定要保重好自己呀。”
春日的陽光暖意融融,她有些困了。
睡夢之中,邵勳似乎真的想娶她爲妻,她心中歡喜,最後卻讓給了庾文君。
她好像沒有後悔,而是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裡,看着男人一步步改造天下。
男人向她索要獎勵,她每次都做出一副無奈的表情,但卻總是讓男人如願了。
這樣的日子,平淡卻充實。
她很聰慧,比後宮裡所有女人都要聰明,但她大抵也真不是那類喜歡站在萬衆矚目的位置,接受衆臣頂禮膜拜的人。
她喜歡幫男人算賬,幫男人查漏補缺,在收拾凌亂的公函時,從中窺得天下大治的一鱗半爪,然後便暗地裡高興。
父親埋怨她,姐姐不理解她,她都無所謂,彷彿從來沒有什麼外部壓力能讓她心志動搖似的。
她就是這樣的人。
邵勳爲王惠風蓋好了毛毯,然後站在院中,看着天空翱翔的鶻鷹。
那是自由、野性、矯健、意氣風發。
邵勳看了一會,哂然而笑。少府豢養之物罷了。
即便已步入人生暮年的他,依然可以驅使鷹爪,改造天下。
想要翻天,等我死了再說。
他回到了案幾後,手擬詔書,置漂渝津度支校尉,令三巴地區簽發海船戶五百至彰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