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離京前,入宮見了一下邵勳。
在一般人看來,父親不是釣魚就是打獵,又或者在欣賞歌舞,似乎沒什麼正事可做。可當你抱有這種想法,然後某天幾份打着大大紅叉的奏疏突然被退回來,並且附上了難聽的評語時,你就知道他不全是在玩了。
他對這個天下的掌控力仍在,而且一直在默默觀察着身邊的所有人,包括他的兒子。
當然,父親也不是一點變化沒有。
額頭上的皺紋多了,身材也不似以往那麼健碩了,即便他依然經常練武。
就是白髮很少,這似乎是他們家族的傳統,即便祖父七十歲以後,黑髮仍然是多數。
忍耐,繼續忍耐。
做好了心理建設之後,邵瑾先以地方事務入題:“兒在徐州時,特地去了一趟東海,祭祀先祖之餘,又看了看鬱洲浦。”
“如何?”邵勳輕輕翻閱着手中的文冊,隨口問道。
“舟楫林立。”邵瑾說道:“不過多爲少府船隻,外洋商船卻很少。”
“都有哪些貨?”邵勳問道。
邵瑾想了想,道:“阿爺,兒在鬱洲島買了一些上好大木,走運河拉到了洛陽,遣人打製傢俱。而今洛汴富貴人家特別喜歡交州硬木。”
“爲何?”
“既硬又柔韌,更不易受潮變形,乃上好木材。聽聞番禺船屯都遣人至交州採伐大木,建造船隻了。”
邵勳唔了一聲。
他想起了前世結婚時,買了一張柚木婚牀,那價格簡直讓他心中滴血。
好木材還是得去熱帶找,就是運輸成本有點高,但大航海時代歐洲人還是樂此不疲地運輸熱帶木材回到他們那些寒冷的國家,一羅德(英格蘭木材體積計量單位)柚木的價格是橡樹的好幾倍,蓋因這是最優質的造船木材之一,鐵甲艦時代都在用,直到全鋼鐵艦船時代來臨。
沒想到啊,洛陽、汴梁的富戶也是識貨的,知道熱帶木材的好處。
“還買了什麼?”邵勳問道。
“東宮日常所需的香料和蔗糖。”
“鬱洲島還有哪些貨品?”
“大顆圓潤的珍珠,一般盛在鋪着絲絨的木盒中。溫潤的象牙,有些是雕刻過的象牙奇物。色澤瑰麗的玳瑁殼樣式頗多。色彩斑斕的珊瑚樹,往往用溼布小心包裹着。還有硨磲,打磨得透亮。魚皮刀鞘、蛇膽、沉香木屑、犀牛角、吉貝布、椰酒、椰殼器皿以及許多草藥、海味奇珍,兒不能一一分辨。”
“看來是真逛過坊市,連細節都一清二楚。”邵勳高興地說道。
邵瑾低下了頭。
他早就習慣這種項目模式了,父親隨口問的一句話,很多時候帶有深意,說不定就是在考較你。方纔若胡謅一通,說不定就被訓斥了。
“依你之見,海運如何?”邵勳問道。
到重點了!邵瑾心念電轉,最終決定實話實說:“若無海船世兵存在,恐難也。”
邵勳沉默了片刻。
他就是世兵出身,祖上也是世兵,對這項制度的弊端再清楚不過了,對人身的限制與壓榨簡直罄竹難書。
光一個祖祖輩輩當世兵就已經很讓人難繃了,更別說自己種出來的糧食還要上交相當一部分給朝廷。
世兵是會用腳投票的,世兵家的兒子娶不到媳婦,女兒想嫁給普通民戶,這都是發生過的事情。
他以前也很討厭這些,但當上天子後,又覺得這項制度是真好、真省錢。
這就是屁股不同了。
大梁朝的世兵大部分都裁撤了,就只有北方邊州及南方還存在着,主要原因就是省錢。
另外,隨着水師的制度化建設,又玩出了新花樣,即水師世兵。
對,水師將士既非禁軍,亦非府兵,而是世兵。
滅晉之後,因爲大規模的水上戰爭結束,維持一支數萬人規模的水師似乎沒有必要,於是對其進行分流——
一部分老弱被裁汰,編爲民戶;
一部分分流到設立的四個水師軍鎮之中,成爲鎮兵,即江陵、沙門、石頭城、南海四鎮;
還有一部分分流到揚、交、廣三州的度支校尉帳下,成爲海船運兵。
這最後一部分,就是太子提到的至關重要的海船世兵了,俗稱“海船戶”,與“江船戶”區分開來。
爲了提高海船戶的收入,貞明四年(337),由司農寺出面,向這些海船戶“購買服務”,即海船戶出船、出人,爲朝廷運輸糧食,當時擬定的規矩是:從交州至建鄴,一斛稻穀給運價二十五錢,一斛稻米給五十錢,一斛糯米給五十五錢。
那一年運輸了二十萬斛稻穀,花費了將近八千貫的運費。 就當時來說,海船戶怨聲載道,皆以爲必死以至於交州刺史毌丘奧上疏,請停運交州稻穀,邵勳同意了。
隆化元年(342),時隔五年之後,海船戶又一次接到了司農寺的“訂單”,從交州運輸了四十萬斛稻穀、稻米、糯米至廣陵,還是當初那個價。
比起五年前,海船戶依然怨聲載道,但似乎沒當初那麼激烈了。
一個是這五年航海技術有所進步,主要是新船的大量投入使用以及航海歌謠的慢慢普及,再一個便是海船戶自身技能的提高——他們最開始都只會內河航運。
別的原因當然也有,便是太子邵瑾所說了。海船戶沒辦法改變自身命運,只能嘗試接受,不然就只有拋棄妻子,亡命山澤了——這樣其實活不了多久,可能比航海死得還快。
現實就是如此冰冷殘酷。
“樑奴,你越來越能看清事物表象背後的東西了。”邵勳感慨了一聲問道:“若此時將海船戶盡數編入郡縣民籍,你覺得他們會如何?”
“興許會回家種地,不再操持此項營生。”邵瑾不確定道。
邵勳笑了笑,道:“其實朕也在想辦法改善他們的生計。新海船一艘可運六千斛稻穀,而卻只需十餘船工。運四十萬交州稻至廣陵,總共動用了六十餘艘船、千名船工,費錢一萬六千貫,人得十六貫。你可知,在很多地方,十六貫錢已經可以買一條命了?”
邵瑾點了點頭。
禁軍士卒一年得36斛糧、6-10匹絹、6-8貫錢,折算下來,不比海船戶多多少。
從這個角度來說,海船戶的收入其實相當可觀,只不過風險比較大,比禁軍更容易死罷了。
再者,海船戶只要上船,每個人可以攜帶一個箱子,許其夾帶任意商品,到建鄴或廣陵出售後,收入歸自己。
這筆收入是多少,真不好統計,因爲每個人攜帶的貨物種類不同。還有人缺乏採買貨物的本錢,只能將自己的箱子租給同袍,換取收入。
總體而言,他們其實比禁軍收入高,如果某個海船戶是一條爛命,窮得掉渣,連媳婦都娶不起,他興許會願意出海。
從戶籍身份上加以限制,不讓他們從事其他行業,再用利益相誘,久而久之,也就那樣了,海船戶最終都會“平心靜氣”地接受自己和子孫的命運。
對朝廷來說,其實也是賺的。
交州無論是戶口還是農田,都比廣州強,賦稅更多。
司馬晉時代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把交州的賦糧徵收上來,只能“隨土所出”,即交納一些貢品意思意思。大梁朝能每隔幾年運一次糧,已然是大大的進步。
幾十萬斛稻,豈是區區一萬六千貫銅錢能比的?
“若阿爺再給海船戶一些好處,你覺得會怎樣?”邵勳走到兒子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問道。
“若給得多,牴觸之心會更小。”邵瑾說道:“兒聽聞揚江交廣多蠻夷,同樣的十六貫錢,在他們眼中或許更值錢,足夠拿命去搏了。”
邵勳有些無語。
真是我邵賊的好兒子,一樣地——心黑!
“所以在你看來,海運之事大有可爲?”邵勳問道。
邵瑾默默思索了下,點頭道:“交廣、交寧之間山高林密,稻米本就收不上來,有海船運輸,朝廷就是白賺的。只要有船、有海船戶,就可施行下去。兒覺得——”
說到這裡,他擡頭看了眼邵勳,說道:“便是將來海船戶少了,自可誘蠻夷出山,甚至可學當初臨海郡用囚徒充當船工。天下諸州若有人犯法,亦可充船戶。如此,船工源源不絕也。另者,或可再給他們一些好處——”
“說。”邵勳鼓勵道。
“海船戶自建鄴、廣陵回返,多載不足貨物,殊爲可惜。”邵瑾繼續說道,這個時候,他頓了頓,最終咬牙道:“其實當初我和三兄談論過此事,三兄說可以船運會稽青瓷、中原絲絹南下,計價可以高一些。若海船戶往返一次能賺幾十貫錢,回家就能拿錢起宅子、娶新婦,還會逃亡嗎?”
邵勳不置可否,只道:“幾十船的青瓷、絲絹,怕是賣不掉。”
“能運幾船是幾船,總比空跑好。”邵瑾說道。
邵勳點了點頭。
其實這就是海上絲綢之路沒有興盛的困局。瓷器或許可以賣一部分給交廣本地人,但絲綢是賣不了多少的。
如果是唐宋時期,那麼這種模式是可以運轉的,但這會不行。
當然,你不能既要又要。
海上絲綢之路興盛了,陸上貿易必然受影響,那高昌乃至西域可就要盛極而衰了。
“你三兄還說了什麼?”邵勳又問道。
“三兄提及中原的很多樂器、棺槨所用木料極其名貴,價比黃金。”邵瑾說道:“房樑、佛像、坐榻、大門之類,若是好木,很快便能一售而空。兒所買之木,晉人崔豹已有記述,曰‘紫旃木,出扶南,色紫,亦謂之紫檀’,又稱‘王者之木’,愛者衆多,甚至一擲千金,爭相搶購。三兄說陳樞密兄長下葬時,棺槨便是紫檀木,可見當時便不鮮見了。若令海船戶運交州木料北上,計價給錢,哪怕一人一次給三五十貫,也能大賺。”
“念柳真是鑽錢眼裡了。”邵勳笑了笑,然後揮手道:“爲父知道了去看望下你娘,與妻妾孩兒相處旬日,後面就準備度田吧。今歲要清查完徐、青、司三州,若有暇,則清理下冀州。”
“是。”邵瑾行了一禮,告退離去。
邵勳倒揹着手,看着兒子的背影,許久才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