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二人在薊城只聚了一天。
七月初二,邵璋親自送虎頭出城。
“大兄何必如此?”邵裕嘆道:“都送了七八里地了。”
邵璋微微有些尷尬,道:“順便看下支的買賣攤子。”
邵裕又想笑了。跟大兄待在一起兩天,心情是好了許多。
“大兄這幾年賺了幾許錢?”邵裕隨口問道。
“一年也就兩萬多貫錢。”邵璋無奈道:“也不知是我王府經辦之人本事差還是怎麼着,總之就這個數了,怎麼都提不上去。去年還在漂渝津外海沉了兩艘船,不但財貨盡失,還弄得好不容易培養的船工折去一半。”
“怎麼沉的?”邵裕問道。
“都快進港了,卻被大風吹沉,你說倒黴不倒黴。”說到這裡,邵璋又嘆了口氣,道:“那天漂渝津也沉了數艘船,或許這就是命,合該那時候沉船。”
“大兄準備怎麼花這錢?”邵裕又問道。
“招募一些年歲較輕,且無家口之累的壯士,將王府護軍擴充至兩千人。反正阿爺說可至幽州武庫領取器械,不拿白不拿。”邵璋說道。
邵裕沒說什麼。
像他們這類要遠封的人,最好就是招募十五六歲且了無牽掛、孑然一身者,操練個幾年,年歲上去後,就是一支可戰之軍,而且只有他們有可能跟着去遠戍他鄉。
“練兵是對的。”邵裕說道:“大兄並非文弱之輩,當和武夫多多親善,可防肘腋之變。若實在做不了此事,那就要用對人。數月前呂罕班師回遼東說在車師後國碰到了慕容皝之子慕容恪。此人今年不過十九歲,帶起兵來就十分老練了,更難得的是此人極爲忠厚,在慕容氏那一大家子裡真是個異類。三兄有此人,若能善意籠絡,當有大用。聽說他已在爲慕容恪找尋妻室了,可謂關懷備至。”
“三弟其實並非文弱之人。”邵璋說道:“他在汲郡練過兩千郡兵,徵遼時帶過黃頭軍,出臨渝山,一路至徒河、險瀆,打過幾仗。後來鎮壓拓跋鮮卑叛亂,擂鼓助威,復編練朔州世兵。真論起來,比我戰陣經驗豐富。他只是更喜歡讀書作詩、打理財計罷了。”
邵裕沒有反駁。
他們幾個其實都是從戰爭年代走過來的,又有誰真的對兵事一竅不通呢?說精通不精通的,那也要看跟誰比了。
也就高昌那個地方比較亂,還有雪山分隔南北。南邊還好,高昌郡本身是比較穩的,伊吾郡可以說是從無到有建立,將來也會比較穩——說實話,哪怕是蒐羅零散胡人、流放犯人安置到伊吾,一步步增加戶口,都比直接接收一個滿是胡人部落、利益盤根錯節的地方強,伊吾將來說不定比高昌還穩。
雪山以北比較麻煩,因爲沙漠以北就有大量遊牧部落,不好清理。將來老三最好的局面大概就是控制住雪山北麓那些較爲肥沃的農業地帶,然後隔着沙漠與那些部落糾纏。
其實這樣倒也不錯,至少雪山以南的高昌、伊吾二郡安全了,不是麼?
“不說了。”眼見着到一個三岔路口了,邵璋下了馬,道:“今日一別,或還有相見之期。”
“定有相見之期。”邵裕亦下馬緊緊握住了兄長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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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薊城南下,可謂一片坦途。
尤其是行走在河北大地上時,那一望無際的平曠原野密密麻麻的城池、軍鎮、鄉村,以及隨處可見的少年、孩童,都昭示着這個天下的戶口、財富在一步步恢復,國力在一步步增長。
隨行護衛們看到這副場景也有些吃驚。
他們中大部分是幽州人,即便近在咫尺,卻也很少有人南下過冀州,尤其是人煙稠密的太行山東麓諸郡。
真是好地方啊!
不過,當他們路過各郡,看到右飛龍衛、左龍虎衛的軍城時,些許奢望又不翼而飛了。
都是經歷過徵遼之役的,府兵是什麼戰鬥力都很清楚。
自大點講,他們與府兵戰鬥力差不多。講實話的話,其實是要差上一籌的,至少目前不如府兵,也不如禁軍。
以中原雄厚的財力,供養十餘萬府兵、六萬二千禁軍,無論對上誰,只要主帥不是昏庸無能之輩,無不利也。
邵裕則神態自若地看着這一切。
正所謂無欲則剛,他現在只想着建設自己的遼東十一縣,一點點積攢實力,穩固人心。
曾經的大敵高句麗去掉了小半條命,而今還在舔舐傷口,默默恢復國力。他這一生,如果沒有什麼令人意想不到的意外的話,首要敵人就只會是高句麗,興許還有平州的鮮卑、烏桓。
背靠朝廷的情況下,遼東國底氣很足,甚至會是插入高句麗柔軟腹部的一把尖刀。
如果背後沒有依靠,那麼以現在的國力,只能說和高句麗差距較大。當然,如果大兄能在樂浪、帶方二郡站穩腳跟,並提供一定的幫助,局勢就會好轉很多。
一路走,一路想,七月中,大隊人馬抵達枋頭,在此渡河南下。
等待渡河期間,邵裕甚至抽空在附近看了看。
曾經的氐人苻家,看樣子已在枋頭漸漸失去影響力了。
子孫要麼入朝爲官,要麼被“舉薦”到河南爲官,留在枋頭的人很少,且多爲遠支疏屬。
這一代的氐人部民或許還對苻家有點念想,但再過十年、二十年,苻家怕是就要被雨打風吹去了。
不能保持部落的組織形式,普通部民接觸的是朝廷委任的保長、鄉佐、鄉長、縣令,而不再是世世代代管理他們的部落酋豪,這就註定苻家將成過往。
便是二十年後氐人再造反,擁立的也不一定是苻家人了。更奇葩一點,擁立本鄉鄉長或縣令、郡守,也並非沒有可能。
編戶齊民的威力,搭配中原的環境,就是這樣無情。只不過漢末以來很多君王對胡人過於綏靖,很少玩這一招罷了。然而一統天下的父親已經沒有外患,具備做這種事情的條件了。
由此,邵裕也想到了他的遼東國。
過去兩年裡,在他的勸說下,很多部落貴人開始營建莊園,耕牧並舉,慢慢嚐到了甜頭。
平心而論他們掌握的人口雖然開始向定居化發展,但依然算不得編戶齊民。遼東各縣統計過戶口,但各個莊園擁有的戶口是真是假可就見仁見智了。
準確地說,這些胡人酋豪開始往魏晉豪族的方向發展,離真正的編戶齊民還遠着呢。
但他們確實在往好的方面發展,這是毋庸置疑的。
七月十六,全軍渡過黃河,休整一夜後,沿着濮陽西進,入滎陽,過成皋關,度入河南府境內。
二十二日,當遠遠看到洛陽青黛色的城池時,天卻已經黑了下來。
邵裕惆悵地看着緊閉的城門,無奈在城外休息了一晚。
二十三日,他只帶了數名屬吏,匆匆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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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龍殿內,邵勳看着同樣面有病容的王惠風,輕聲問道:“你當年對我的期望,達成了麼?”
王惠風瘦了很多,精神也有些懨懨。聽到邵勳的話後,眼神微微有些迷惘,道:“在當年的我看來,只要陛下收復司馬晉舊地,讓天下百姓免於戰亂,便已心滿意足。但陛下做得更多,不但盡復司馬晉舊地,還收取了遼東、拓跋鮮卑、河南地和西域,威震天下,已然超出了我的期望。”
“晉季以來,天下多故,災害頻仍。陛下又興修水利,治理河道,讓百姓在天災面前不再完全束手無策。更兼經營江南,括戶無數,南貨北運,大利百姓……”
說到這裡,她轉身看向邵勳,道:“但我跟不上你的所思所想了。我只感覺到你想要的很多,也改變了很多,我漸漸看不明白了。或許你是對的,因爲你成事了。”
王惠風走到邵勳身前,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臉,道:“我很滿足。”
邵勳竟有些不好意思與王惠風對視。
這樣一個脫離了自身階級,真心爲天下百姓考慮的奇女子,他當初竟然還屢次三番要挾要“獎勵”,且自以爲得計。
或許,王惠風當時是用一種無奈又好笑的心情看他的吧。
想到這裡,邵勳又有些不甘心,更有些頹然。
你臭美什麼呢?王惠風死都不怕,她能委身於你,無非是你恰好能收拾亂局,讓天下減少許多苦難罷了。
想到這裡,邵勳又覺得有些好笑。男人啊,在某些方面,十五歲和五十歲好像也沒太多差別,一樣的——無聊。
“我不是好人,也不是善人。”邵勳輕輕握住王惠風的手,嘆道:“我心狠手辣起來,連我自己都驚訝。我根本沒有底線,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有時候又有很多杞人憂天的想法,更有些愛面子,折騰了很多人。別人說我好大喜功,並非無因。還有人說我老糊塗了,也算不得錯。是是非非,怕是隻能留給後人評斷了。但這個時候,得到你的肯定,我依然很高興。”
王惠風輕輕一笑,正待說些什麼時,卻見中常侍侯三來報:燕王入宮了。
“快讓他過來!”邵勳高興地說道。
王惠風靜靜看着邵勳,嘴角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