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志再聽到那個聲音已是兩年以後,清越的帶着爽利,象辦公室裡的那些白領女子,利落幹練,對人情世故洞若觀火,對利益得失計較分明,每一次出手都有極強的目的卻又顯得妥貼自然:“宜敏回來了,剛剛纔和我見面。不,她沒有和我住在一起,你曉得的,她的性格哪裡肯求人呢。”這最末一句帶着不易覺察的親暱,是對他還是對宜敏。楊志不能深究,也沒有機會深究,電話卡嗒一聲斷掉,空餘他一人站在陽臺上。正值中午,一個女人嬌滴滴的從廚房尋出來,不知爲何,他覺得她身上蔥韭的味道甚重,不由自主側身避開。女人只當他還在爲前幾日的事生氣,遂放低身段軟身相求。這個調調兒,他向來是愛的,可側臉看去,卻分明不是那個人。
那個人,已在一小時之前與芳晴分開。站在紅綠燈口,芳晴尚可看到遠處高聳的塔尖和一大片凌亂的住宅。灰樸樸的,象一窩毛髮凌亂的鴿子,充斥着異樣的氣味與錯亂的窄巷。可算是快逃出來了,芳晴加快了走進巷子的步伐,有眼尖的早喊出來:“幾時搬哪?”芳晴最煩這甜膩泛酸的語氣,人卻早被這兩年的時光打磨得皮色不動。她微微頷首似應非應走到人前突如其來的綻開一個笑。明媚鮮朗,讓再刻薄的人也挑不出什麼禮。就這麼一晃,人已走遠。芳晴上樓進屋手腳利落的收拾了些鍋盤碗盞,這纔出門打車往宜敏的住處去了。
她有鑰匙,便自己開門進去。房子空空的,只在一角堆着些許行李。牀沒有,臉盆沒有,連掃把也沒有,芳晴一口氣不歇花了兩個小時將物品配置齊全,這才總算有個家的樣子。眼見着差不多了,她停下來擦擦汗覷空往公司打電話。雖然只是小頭目,手下只有三個人,卻也**得十分機靈。聽說老大有公事要趕,那邊早一沒聲的答應。芳晴細聲軟調絮絮的說了一陣,聽門鎖一響,方纔掛了轉過身上前挽住宜敏的胳膊。
宜敏這樣子瘦!輕飄飄的帶着恍惚,眉間眼底帶着幾絲懦怯的怔怔的望向芳晴,看得芳晴心一軟,幾乎流下淚來。
“有我呢。”芳晴快步上前將宜敏扶到牀邊坐着。說是牀,其實只是一張地墊。這樣更好,她們倆頭挨頭順勢倒在墊子上,牆上斑駁的污跡,被芳晴刻意拉開一個距離。“過幾日買點牆紙來糊糊。”
“用報紙就好。”這是宜敏今天和芳晴說的第五句話。除了“好,很好。”在絕大多數時候,宜敏總是沉默着不執一語。即使見面,她也只是守在門口靜靜張望。看芳晴的腳步一踏一踏蜿延着上來。臉無大悲亦無大喜,唯有如此,才讓人曉得宜敏傷心到極處。芳晴用力捏一捏宜敏的手,“說吧。”
“什麼?”
“你這幾年去了哪裡?”
宜敏默一默,聲音方纔從極遠處過來:“我去了遠處支教教書。”
彷彿是天邊閃過一個炸雷,震得芳晴騰的一聲坐起。她直愣愣的瞪着宜敏,恨不能用眼神在宜敏身上扎出兩個洞。罷了罷了,芳晴長長的嘆口氣,順手撈過一牀薄毯爲宜敏蓋上,然後悶悶的說:“這個事不能說。”
眼瞅着宜敏一雙眼鹿般張惶,芳晴倒笑了起來。她一手指狠狠的戮在宜敏的額角,再順手爲宜敏理理頭髮。雙脣一抿,有意想逗宜敏兩句,又怕真惹慪了她。於是把聲音放軟,輕言細語的解釋道:“當然是不對能面試的人講啊。你想想看,倒有誰肯招一個在外支教兩年的人?咱們把履歷改一改吧,好在城市大,也沒人真的去細究,隨便編一編,只要你編的名頭不算大,就可以混得過去了。你想找個什麼工作啊?”見宜敏不語,當然,她現在也說不出什麼來。芳晴遂欣然說下去:“先找個文員的工作幹着,把從前學過的再實習一次,理得順了,感覺出來了,咱們再跳槽。”芳晴說到這裡,感覺宜敏的小手在自己掌心微妙的一動。不由得笑說:“倒象是我老婆。你可不能再任性了,還有父母要養呢。”芳晴說完這句,半天不聞聲息,一扭頭,那個人居然睡着了。兩個人倒真是一對兒。芳晴努力剋制住把這句話接着想下去的衝動,屏聲斂息。這是初夏的午後,有若華如蘭的香氣在晴空裡飄浮。芳晴掙扎着想起身看看香氣的來源,身子卻一寸寸軟下去。睡意,彷彿是從極遠的地獄深處浩浩湯湯成羣結隊尋釁而來並最終將她打敗。不,是她自己放棄了抵抗的打算,在那個人面前,也唯有在那個人面前:宜敏,是芳晴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芳晴睡過去,然後在香氣裡醒來。
排骨,海鮮,燉雞----方便麪七八種口味偏挑了一道鹹鮮,芳晴懶懶的倚身坐着,看宜敏在一隻小爐子上忙個不停。“果然進益了。”這是賈妃說給寶玉的,而後就是賞賜和顛來覆去的疼。而那是別人,平凡如她,所能有的不過是浮生裡的一點溫暖,象陽光穿過手掌所垂落的光束。如螢火般些許閃亮,卻吸引着她奮不顧身的向前撲去,原來,她竟孤單了那麼久,那麼久。芳晴煩躁的在牀墊上滾了兩圈,宜敏端一碗麪過來用報紙鋪了放在牀邊的小凳上,芳晴噗哧一聲笑出來,說:“我要是個男人,我就娶你。”
“我無家無業的,你若娶我,豈不吃虧?”
“那是他們不知道你的好。”芳晴黯然說道。這句話分明是說給自己,卻驚得宜敏險些涕淚交流。有委屈是嗎?誰沒有呢,她們倆各捧着一碗麪熱騰騰的喝得滿臉紅光,這才放鬆下來。正想閒話,偏生手機又響起。“是你爸媽吧,”宜敏問,她記得芳晴父母向來是盯女兒盯得很緊的。芳晴聞言抿嘴一笑,說不上是古怪還是諷刺,她自顧自的走開,在窗臺邊嘀嘀咕咕的與人閒話。房子小,就算捂住耳也有三五字句零零碎碎的傳過來。宜敏走遠些,盡力更走遠些。倒被芳晴一轉手拖住了,宜敏和芳晴站在一起,聽她絮絮的說下去,話語甜蜜,臉上卻如翻書似的,轉出一個厭惡的表情。宜敏被眼前這個不屬於自己記憶的陌生女子臉上滑稽的表情逗得笑起來。她低頭抿嘴耐性極好的聽完最後一聲“再見”方纔輕輕拍打芳晴的手臂說:“去吧。”
“去哪裡?”
“約會啊,別讓人等急了。”
“等怕什麼,男人嘛,就是不等不成器。”芳晴順口說完這纔想起眼前站的這人是宜敏,不覺略有歉意。可怕什麼呢,宜敏今天不懂,將來有一天一定得懂。更何況在那種地方呆了兩年,回來之後何以存活。在這個城市,自己倒成了宜敏的親人------那不是僅憑血緣就能成就的紐帶。氣氛悶下來,手機連珠炮似的響起。芳晴通通略過不接。“你休息吧,明天我再來看你。”她說這話時,不敢擡頭,生怕瞥見宜敏痛苦或羨慕的眼色。芳晴胡亂說了幾句,連忙下樓。樓洞裡黑乎乎的,彷彿有兩道灼熱的目光在一直追隨。那是一個人的信賴依戀與託付。不是每個人都當得起,也不是每個人都給得起。芳晴擡頭望望宜敏窗上新掛的那塊簾布,坐公交車回家之後,一進門就對李明彩說:“我將來房間的窗簾就做成藍底白花。”
那麼老氣的顏色拿來做什麼。李明彩皺皺眉頭,忍了忍卻沒張口,畢竟他們已經有一年多時間沒住在一起了。纔來了一個禮拜,可不想再出什麼亂子擾了大事。於是照例是李明彩清清嗓子先開口:“家裡的東西少了一些,是你拿了嗎?打你手機也不回。”
芳晴找了個盆子在走廊上洗臉,順口應道:“是,我拿了給宜敏,宜敏回來了。”
原來是這樣。
萬樹德與李明彩夫妻長舒口氣,對視一眼,那表情落在芳晴眼裡,也就是勝利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