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一到帳芳晴就立刻轉匯給萬騏彰。
辦完這事已是下午四點,她是以複印郵寄資料的名義出來的。時間還好,足夠她在街上閒逛。熱烈的夏在如焰火般繁花盛開之後略帶些初秋的寒意逡巡在街頭,那些褐黃枯萎的花,恰如萬芳晴的人生,原來,她尚未盛開就已凋零。
她已經是騙子了。
匯款收據,轉款記錄。楊志果然是個精細人,他斷然拒絕以現金的方式將兩萬元提交給芳晴,卻選擇了同城轉帳。有憑有據,而倉促間她也想不出找人中轉,只能自己頂上。她是個笨賊吧,芳晴腿發軟,一跤跌坐在花臺上,車來人往,她自己也想不清楚如何會走到這一步,從此再沒有回頭路,她的人生自一個謊言開始,也將在無數個謊言中結束。
那時候他們說德智體美勞,過些時候他們又說要幾講幾熱愛。日子在變啊,永遠是她達不到的高度,及不了境界,飛也飛不到的目標。而她只是普通人,願望仟年如一日樸素而平凡:食有糧,居有屋,病有醫,老有養,心靈有所寄託,不管是何等教義,必授我等須心存敬畏,謙卑平和的在這個星球上與所有生物同生共處。這是自然的法則,也是科學進步後向人類彰顯的現實。畢竟除此之外,人類沒有別的好去處。這是唯一的家,卻不知爲何成爲各式私慾的試驗場,建築飛布,沙礫成塵,在艱難的生活裡總有人許諾會有一個新世界,一個新未來。除去歷史,除去積澱的時光,沒有人能肯定他(她)現時所做的一切就是被未來所評判的全然的好。這分明是常識,卻有無數人厚顏的不肯承認。城市,在一個又一個決定中被改變了氣息與味道,人類在一次又一次遷移裡重新書寫軌跡。豐裕的物質成爲斷定社會進步的唯一標準,這樣的幸福,終歸只是別家之功勳。平凡如芳晴所能記住的,不過只是那些食不能咽,睡不能寢,心存疑懼的暗淡日子。她渴望皈依,卻不曉得終有一日連釋永信也會成爲被招商對象。人,是如此輕賤,再不會被待如子侄。平和,溫暖,有人曉得他或她所想要的不過只是一個家。
一個家。
她保住了。
沒有喜悅,沒有自豪。芳晴坐在餐桌前淡淡的說:“錢已經給騏彰哥了。”
萬樹德驚喜的上下打量張望,“小方果然給了。”
芳晴只當是自己聽錯,她下意識的反問:“啊?”
這是件得意事啊,萬樹德如何肯忍住不講。他三言兩語即把上門尋人來龍去脈說得清清楚楚,不無炫耀的對母女倆說道:“小夥子還不好意思,送我出來的時候還說什麼我會和芳晴討論這件事的。討論什麼啊,都是一家人。”
他只顧說得高興,沒注意芳晴早已手腳冰涼,渾身血液直往上頂。
李明彩只聽見噹的一聲巨響,飯碗翻了,芳晴大怒着喝道:“你們怎麼能這麼做!”
你們?
萬樹德下意識的爲老伴辯解:“不管你媽的事,是我做的,你想怎麼樣吧。”
這分明是無賴的口吻。
芳晴只覺得羞恥,她壓低聲音問道:“你怎麼能不徵得我同意就這麼做。”
同意,若要徵得她同意,他一家老小就要上街喝西北風了。
生女不孝。萬樹德一聲冷哼壓下怒火正欲對女兒耐心開解。卻沒料女兒已臉含厭煩起身指袖而去。
想走?
李明彩一個箭步攔上去,溫和的,可憐的,語帶哽咽的:“都是一家人。”
就這樣想套牢她一生。
憑什麼?
除去血緣,她(他)總歸不會只是父母的子女。他(她)們會被社會所教化,被流行所馴服。無論標籤是家臣孝子還是獨立不羈,他(她)所能做的就是儘可能在言行舉止間貼近或符合這個流行社會所制定的規則與教義。這就是謀生的寨規,一代人如是,數代人也如是。而那些大團圓的喜劇場面之所以能夠仟年不變的上演,無非是因爲劇本沒做更改的原故。時移勢易,“人定勝天”現如今被撥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再沒有什麼是人類所不能想,不能做,不能實踐的現實。氣焰高漲,連自然循環都可以不放在眼裡的人,又有什麼理由會遵循老戲碼,上演悲情戲。更何況沒有時間了,每個人都疲於奔命,搶,護,要。貪婪的人性不是不曉得或許環境終將毀滅一切,但顧不得了,對很多人來說,身前令名遠勝於逝後子孫諸業。
芳晴疲下來。
既然有人存心不讓她做人,那麼再多的爭論也只是廢話。
她沉默着收拾餐桌,再沉默着爲自己添一碗飯。她這是在賭氣吧,遲早會悟過來的。萬樹德挾一筷菜閒閒的說道:“小方幫了忙,總要請人家吃餐飯。算了算了,這些閒事我也不管了,你和他成也好,不成也好,都是你自己的事,你總要爲家庭盡點責任吧,以後這些事就自己扛好了。”
“那怎麼行,自家的女兒,我們不幫,誰幫?”
芳晴只當是在看笑話,這念頭讓她悚然一惕,是幾時有了這心思?
那樣憔悴的兩張臉。
芳晴微微閤眼把心一橫,而後歡顏說道:“不是小方借的,是找我大學同學,一人湊了點。”
萬樹德沒料到自己的女兒居然還能有這等本事,果真是進益了。他大喜之下,連那日受辱於方達生的情形也忘個精光。芳晴只見他呵呵直樂,心裡不由得一酸。
但說不清有什麼已漸漸淡漠,她款款起身推說要外出購物。
“我陪你。”李明彩說。
當然-----不好。照他們的習慣,有一塊錢的貨就絕不買三塊的,花五毛不如用白送的。一根牙刷可用至黑頭,但對所謂超值換購大低價卻絕無免疫力。牀頭檐下總是堆滿了所謂划算又划算的貨品,哪怕數年用不上一次,也不能抵擋囤積的慾望。一個時代所留下的精神遺產,總是以具體的形式表現在現實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因昔年物資奇缺所引發的囤物慾只是其中之一,至於其它,控制慾或許也算一個吧。李明彩緊緊跟在芳晴身後,指東望西。這從前最爲溫馨的一幕家庭樂不知怎麼令芳晴感到緊張與漠然,她肢體僵硬的自攤販面前經過,一個賣毛線的引發了李明彩的興趣,她不斷的將線團取下在芳晴身上比劃,開衫?背心?套頭?芳晴窘起來,在衆人的笑聲討論聲裡逃開躲到角落上去。一個女孩子斯斯文文對芳晴講:“織成開衫不錯,你會織嗎?”
芳晴搖頭,女孩噗哧一笑說:“我也不會,李浩勤怎麼總找這種女孩子啊。”李菁菁說畢大方的向芳晴伸出手介紹說:“李菁菁,李浩勤的前任女友。我和他分手。”她看看手錶說:“正好二十四小時。”
“反恐?”芳晴問。
“你倒俏皮。”李菁菁大笑着沉聲問:“你能給他什麼?他甩我,也一樣能拋開你。”
“但那是在你之後,我就算傷心,也是對着別人,不是對着你。”
“牙尖嘴利,浩勤怎麼會看上你這種人。”
芳晴的臉刷的一下變白,李明彩站在邊上把這段對話聽得真真的。有道是舐犢情深,衆人只見她劈面一掌打在李菁菁臉上,嘴裡呵罵着說:“哪裡來的壞女人,居然罵我女兒。自己沒本事被人甩了,不躲在邊上哭,還有臉出來現眼,滾一邊去吧。”
五個指印清晰分明的印在李菁菁臉上,她沒有哭,臉上顯出奇異的笑。
芳晴自然曉得這是爲了什麼。
沒有人教過她,可她卻十分自然流利的說出殘忍刻薄的話:“你可以去找浩勤,說是我媽媽打的。可是,如果他還憐你相信你,就不會和你分手。你去找他最終也不過只是落得個自取其辱的下場。這樣的結局,對你這種知性女子來說,真是比殺了你還難受。何必呢,留一個背影,華麗優雅,你做得到,一定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