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們這次想的新花樣是悄悄上門偷偷偵察。
萬樹德與李明彩乘坐週日早上的班車來到省城。當芳晴與中介籤合同的時候,班車正停在一家小店前休息。司機有吃有喝,他們老倆口如何肯花這個冤枉錢。不過是饅頭就水混混就是一餐,李明彩猶豫着問:“真的不去找芳晴?”
萬樹德曉得老伴是心疼那兩個住宿錢。他於是勸道:“我們就悄悄的看兩日,她若是過得好,我們做父母也安心。她若是走了岔路,你女兒的脾氣你也曉得,萬芳晴今時不同往日,若不真逮着她的錯。她哪肯認,哪肯服輸。”
“但願沒事。”李明彩嘆道。
這便是女人家淺薄的見識。萬樹德心說,要有事纔好,有事纔好發揮。若真沒事,這份情慢慢的也就淡了。不等到生孩子她需求人,萬芳晴怕是會和父母疏遠到一年一個電話。他想到這裡,不由深自懊悔不該把房子落在芳晴名下。這次一定要一個了斷,萬樹德發狠道。他一邊想一邊狠狠的用腳踩着地上的菸蒂,彷彿那便是女兒逆根的種子,輾死了就再不會死灰復燃。
“上車吧。”李明彩招呼他。一路無話,到了省城已是下午二點。和往常不一樣,他們在街頭躑躊了好一陣方纔想起此次活動的含義。驕陽烈日,李明彩站在商場檐下被推涌的人流擠得幾欲暈去。全仗着一口氣罷,她忍着找旅館,忍着安頓自己。當四周終於靜下來,李明彩便再也忍不住一口嘔在地上,一個年輕的服務員嫌惡的捏着鼻子喊了聲“媽呀。”仗着張老臉,萬樹德蹬蹬蹬罵過去,女孩子哭了,立刻就有年輕的男人跳出來。這種小旅館,哪是什麼良善的所在。李明彩慌得連滾帶落的從牀上爬起來和人陪不是。
“這算什麼事呢?”她委屈拉了萬樹德的手落了幾把清淚,這才覺得心裡好受些。
但明日未必能承擔起跟蹤的任務。
“有我呢。”萬樹德拍着胸膛。他目光耿耿的在李明彩牀邊守了一夜,天才矇矇亮,就準備竄出去。
“歇一會吧,老頭子。”
萬樹德粗聲粗氣的答:“我心裡燒得慌。”
其實他想說的是“臊。”這樣的羞辱來源於一個父親對家庭局勢的不能控制。長幼有序,他反覆的用這四個字哄騙自己。來到芳晴公司門口,卻羞羞怯怯的躲在了離大樓有兩丈遠的所在。也不知過了多久,當陽光透過大樹的枝葉幾乎灼痛了周身的每一寸肌膚,萬樹德這纔看見芳晴姍姍來此。長久不見,女兒比從前更瘦些,娉娉婷婷的帶着女人的嫵媚。這不再是從前依依膝下守着他愛嬌愛癡的那個小女孩子了,萬樹德心酸的想,芳晴也只是在極小的時候才以那種面目出現在他眼前。然後,她便如風吹稻穀一般迅速成長,疏離的站在田坎的邊緣。而他,只是在偶而駐足才讚一聲好。情份上是淡薄了些,但誰會料世事會變成這樣呢?誰會想到有一天這世界會父不父,女不女。一個老男人被社會象蟬一樣蛻皮蛻掉,非要如螞蟥般蛭住兒女肌膚才能生存。是生存,這個權利,向來不是天賦擁有,他得每一分每一秒豁出命的去爭方能得到。
這一晃就是幾十年,他靠在在路邊的長椅上休息,不知不覺就盹過去。風這樣好,幾乎讓人感受不到夏日的灼熱而只覺得清涼。是在夢裡,有一種無拘無束的歡暢統治了他的身心。象游回大海的魚,然後粗暴的,他被人所驚醒。身上所有的空袋全空了,萬樹德被人當街麻醉偷光所有。或者,他不應該選在樹蔭深處坐下。可這是大白天,整整一天,應該有人看見,從清晨到黃昏,總有人能瞥見這一幕。可沒有人吱聲,更滑稽的是,他想如果他看見別人這樣,也不會吱聲。只能自己掩了面哭一陣吧,這是晚上六點半,邊上倒有人圍上來。一個清潔工,以世界末日的姿態,站在老萬身邊大聲的講述她所看到細節。
“報案吧。”有人提醒說。
已經是一無所有了,而他連電話也不記得。憑着殘存的意識,老萬跌跌撞撞起身,向芳晴的公司走去。剛剛好,他看見女兒正準備在拐角處踏上一輛小車。
“芳晴。”老萬喊。
一個男人從車子裡好奇的探頭出來張望。而就算要跌倒了,他仍然記得要爲女兒留臉面,老萬試着向那個男人招手,身子卻撐不住的向後仰倒下去。在堅硬的水泥地面上,傳來重重的砰的一聲巨響。萬芳晴呆了足有一分鐘,直到老周下車,她也仍然未能搶上去護住萬樹德。
這是夢。
每到最困難的時候,她總催眠自己,這是夢。
然而一路狂奔是真實的,住院交錢也是真實的。老周握住她的手,坐在急診室門口,更如夢厴一般尖銳凌厲刺穿所有幻想。
這不是夢,她捂住臉,哀哀的說。她終究不能逃脫,只能想辦法面對:龐大的醫療,令人疲倦不堪的養老。社會輕輕一搖,將仟均重擔全推至血緣。他們家只得她一個。她看看身邊的這個人,而這個人正別了臉看其它。老周剛回來,這纔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就這樣砸了。她讓他看到了最醜最真的一幕,從此哪怕是賣身,對方也未必肯。
這便是現實。
可恨只恨老萬竟不肯承認。他剛從昏迷中醒來,剛剛纔見到芳晴與老周。竟不顧自己要撐起身子與老周握手。其實別人不過只是迫於禮貌吧,可他,也不知是真瘋還是裝瘋,竟拉了老周的說洋洋得意的說:“都是一家人。”
老周駭異得抖。萬芳晴不得不拼了麪皮強笑着解釋:“老一輩的人都重禮數。”
這是禮數麼?
芳晴咳了一聲說:“阿姨待我,也如女兒一般。”
她何嘗不知道此話一說,便是在她與老周之間劃上句話。在沒見面之前,老周在電話裡是怎麼和她說的:“萬小姐,我想我們可以做朋友。”
她不過是他母親爲他挑中的人,是他與他母親之間角力的槓桿,要與不要,全在母子是否合心的空隙裡。芳晴在下午接到這個電話,便立刻撇開感情,如同公事一般在閃電間剖析清楚。原來是這樣,她不是不感到羞辱,卻也要奮力爲自己一搏,“當然是朋友。”她輕言細語對老周講:“我這個朋友爲你接風洗塵,你該不會拒絕吧。”這樣的溫柔款款,原是紅顏知己所能做的。先做到這一步吧,她在等老周前來接自己之前坐在辦公室裡這樣想。窗外,是那麼火紅的麗日晴天,就象一個人生機勃勃的野心與慾望。總能好,總會好的。她想,然後將心思沉下去,更沉下去,直到臉上一點妝容也無。唯有粉紅的脣膏輕輕的一點,襯着素白的膚色,半是嬌豔,半是端莊。雖然這未必就是老周喜歡的扮相,但不試就永不能找出真相。
真相。
這麼快,這麼殘忍的就擺在她面前。
一個妄想攀高枝的窮家女。
老周彬彬有禮的在醫院門口伸出三根手指與芳晴告別。
一個瘸子也要有這種儀態?
她的心恨得幾乎要滴出血來。然而不能說不能想,萬芳晴三步並做兩步回到病房站在牀頭,把一條絲巾纏在手上翻來覆去的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