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花廳以後, 大總管親自給楚妙璃端了一杯茶上來, 並語帶歉意地說道:“這位姑娘, 我們府主行事速來公私分明,如今他正在省府府衙忙碌,即便是小老兒也不敢派人過去打擾,還請您能夠寬宥則個。”
大總管一邊說,還一邊在周圍小廝丫鬟們驚訝地眼神中, 畢恭畢敬地對着楚妙璃拱手作了一揖。
楚妙璃知道他說的只是託詞, 但是卻沒想過要拆穿他,相反, 還爲他的小心謹慎暗暗叫好。
歸根結底, 在沒有確定她的真實身份以前,即便是對方身爲大總管, 也不好驚動脾氣本就談不上多好又日理萬機的省府府主。
大總管作爲省府府主跟前的第一得意人,他發出的命令,自然無人敢輕忽怠慢。
很快,臉上表情明顯帶着幾分忐忑和不安的周姨娘就在兩個丫鬟的陪同下,來到了前院的小花廳裡。
壓根就不知道大總管找她有什麼事的周姨娘十分緊張,不過這份緊張在看到楚妙璃那張與她如出一轍的面容時候,卻徹底化爲了烏有。
她滿臉不可置信地望着因爲她的到來,已經從椅子上站起來的楚妙璃, 半晌,才從喉嚨裡摳出一句幾乎類似於氣音一樣的嗚咽,“你……你是何人?爲何與我長得這般相似?”
楚妙璃沒有開口說話, 而是又將自己手中的紙張舉了起來。周姨娘百思不解地定睛望了過去,隨後也如同大總管似的重複了一遍。
她不重複還好,一重複,原本就因爲強忍,而不停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瞬時洶涌而出。她淚眼婆娑地看着楚妙璃,“既然你說你是來尋親的,那麼想必……你應該已經猜到我是誰了,對嗎?我是你姨娘,是……是生你的人。”
小花廳裡的小廝和丫鬟們在聽裡周姨娘的話後,不約而同瞪大了眼睛,心裡也有些恍然大總管爲什麼會對這樣一個連話都不能說的姑娘另眼相待了。
早先就已然知曉了周姨娘身份的楚妙璃在周姨娘滿懷期盼的目光中,衝着她微微頷首,福了一禮,嘴脣也無聲開翕着做了個“姨娘”的口型。
“孩子?!”情緒激盪的簡直無法遏制的周姨娘在看到楚妙璃的口型後,眼眶忍不住又是一紅,“你的嗓子怎麼了?”
女兒是她自己生的,她可是清楚的記得,數十年前,女兒還在她身邊的時候,最喜歡的就是拖着長長的奶腔一口一個的叫着她姨娘。
每次她聽到這聲姨娘,心裡就熨貼的不行,簡直比連喝了三斤蜂蜜還甜!
也正因爲如此,她根本就沒辦法接受自己的女兒居然已經變啞了的事實——這對於一個與女兒闊別十數載的母親來說,實在是太痛苦了!
楚妙璃能夠理解周姨娘此刻的心情,不過,即便是她也沒辦法讓自己開口,所以對於這一點,她只能說是愛莫能助。不過,在來這裡以前,她已經預算到自己將會面臨着什麼,因此,她在大總管隱隱帶着幾分好奇和探究的目光中,用從自己的袖袋裡摸出一張紙來。這張紙上的字跡,相比起上一張來說,可要密密麻麻多了。
在這張紙上,楚妙璃詳細描寫了原主胡璃的遭遇。
唯一與事實不符的就是……
她並沒有把胡璃已死的真相說出來。
而是含含糊糊的表示,她在服毒後,被一位高人救下,並且在高人的幫助下,假裝成鬼魅爲自己報了仇。
楚妙璃之所以會虛擬出一位高人出來,是因爲她知道,以省府府主那多疑的性格,在確定了她的真實身份後,必然會派人前往安陸縣仔細調查有關她的一切。
——這些年來,胡璃之所以跟着胡大仙一起在安陸縣穩穩當當的生活了這麼多年,並不是因爲胡大仙多有能耐,而是因爲他母親老狐精在他和胡璃身上施了個強效障眼法的緣故。
也就是說,只要胡大仙與老狐精還生活在安陸縣,那麼,即便是省府府主和薛長毅走到了胡大仙和胡璃跟前,甚至與他們撞了個正着,也會自然而然的把他們師徒兩個給忽視過去。
但是,以前可以忽視,並不代表現在也能。
且不說老狐精已經被她驅使着那滿義莊的怨鬼剝了皮毛,死無全屍,就是沒有,單單是出現在省府府主面前的她和胡大仙,也已經足夠讓省府府主把一個小小的安陸縣翻個底朝天了。
周姨娘自從發現自己的女兒居然不能說話以後,就知道女兒在外面必然吃了很多的苦頭,但是在看了楚妙璃寫的那一篇堪稱原主一生的總結後,仍然覺得心裡彷彿有一把小刀子在切割一樣的流下來難受的眼淚。
一直都在拼命控制着自己的情緒,生怕驚嚇到女兒的周姨娘陡然伸手,一把將楚妙璃用力摟在了懷中,“我的兒啊,你怎麼這麼傻?!那個畜生不如的老東西又對你不好,你……你怎麼能那麼糊塗?!”
自從稀裡糊塗來到這個世界,已經有段時間沒有感受過這種關心懷抱的楚妙璃整個人都有些恍惚。
她凝了凝神,才帶着幾分安慰性質地伸出手回抱住了在短短一瞬間已經哭得將她肩頭徹底打溼了的周姨娘,然後輕輕地順了順後者的背脊。
感受到楚妙了這一動作的周姨娘眼淚落得更兇了。
她怎麼都想不通,她這麼好的女兒,爲什麼小小年紀就要遭受這麼多的磨難和委屈!
周姨娘只要一想到自己女兒傻乎乎的主動去做那老東西的替死鬼,又險些因爲那老東西母親的一己私慾而被糟蹋,就恨的渾身都控制不住的微微發起抖來。
可以想見,如果胡大仙現在就在周姨娘面前的話,她一定會一改平日溫順柔弱的猛撲上去,撓花他的臉,並將他身上的肉一口一口的咬下來喂狗!
周姨娘這種發自肺腑的拳拳母愛,楚妙璃早已經在自己的母親燕氏身上感受過無數回,可也正因爲這樣,她纔打從心底的爲原主感到惋惜,惋惜對方的命途多舛、惋惜對方的香消玉殞。
在這樣的無限惋惜中,楚妙璃突然聽到在她和大總管的來時路上,傳來巨大的喧譁之聲。同樣將所有注意力都盡皆放在出廟裡剛纔所寫那一張紙上的大總管連忙醒過神來對楚妙璃提醒道:“是府主大人回府了!”
一直以來都覺得原主的遭遇與省府府主根本就脫不了關係的楚妙璃微微皺了下眉頭,臉上也隱隱浮現出幾分抗拒之色來。
自從楚妙璃出現在自己面前後,周姨娘就經常一眼不錯的緊盯着她不放,生怕她又在自己不注意的當口被人拐走,因此,楚妙璃臉上的抗拒之色剛浮現出來,就被她恰恰巧的瞧了個正着。
心裡止不住就是一咯噔的她連忙攥住了楚妙璃的手,用帶着三分勸告七分哀求的口吻,小小聲地說道:“孩子,姨娘知道你生你爹的氣,但這件事真要說起來的話,你爹也不想的……以後,你還要在這個家裡生活……你就當看在姨娘的面上……待會兒他進來的時候,態度好一點,成嗎?”
周姨娘是個冷靜到近乎殘酷的人。
她心裡唯一的軟肋就是原主這個女兒。
爲了這個女兒能好好的,她別說是硬着心腸,冷眼看着自己一手撫養到大的薛長毅在外面到處奔波尋找女兒的行蹤,就是讓她做盡一切壞事,她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很清楚女兒的婚姻和前途還掌握在省府府主手中的她,哪怕知道自己說出這樣一番話後,很可能遭來楚妙璃的牴觸和不滿,也無怨無悔。
楚妙璃並不是那種從沒有經歷過任何風吹雨打的溫室花朵,儘管周姨娘並沒有將她說這番話的初衷告知楚妙璃,但楚妙璃依然可以從她那充滿緊張的語氣裡,覺察出她的關心之情。
因此,她很是配合的收斂起了自己臉上的不滿,同時還回應性的握了握周姨娘的手,給了她一個微笑。
原本已經預備着面對女兒冷眼的周姨娘在看到楚妙璃嘴角的那抹微笑後,險些又不受控制地當場落下淚來。
她的女兒!
她周如畫的女兒,怎麼會如此的體貼入微,又如此的善解人意?!
剛纔,看到自己女兒寫的那張紙時,她心裡還有些想不通……
想不通自己的女兒怎麼會那麼傻……
明知道她那不要臉的畜生師傅是爲了拿她頂缸,爲什麼還要那樣聽之任之的隨了他的意……
直到此刻,她才恍然大悟的想明白!
原來,她的女兒天生就長了副溫柔體貼的善心腸!
心中滿是動容的周姨娘微微擡頭看了眼那距離小花廳越來越近的中年男人,深吸了口氣,就這麼牽着女兒的手和大總管他們一起迎了上去。
他們走近省府府主的時候,省府府主正在罵人。
他罵的不是別人,還是兩天前才匆匆從別的省府趕回來的徒弟薛長毅。
“這些年,你跟本府鬧彆扭也應該鬧夠了吧?”省府府主在訓斥薛長毅的時候,語氣裡充滿着恨鐵不成鋼的味道。“一個無關緊要的童年玩伴,值得你這樣空耗心血的滿大興朝亂找嗎?”
“你要是找到了,那也罷了,算你有本事——可你如今,不僅人沒找着,連你自己的前途,都要因爲你的一意孤行而搭送個精光了!”他的語氣裡充滿着不敢苟同的味道,“長毅啊長毅,你要知道,你若不是本府救命恩人的兒子,本府根本就懶得搭理你!更遑論像現在這樣和你反反覆覆的磨這無聊透頂的嘴皮子了!”
“師傅,那不是什麼無關緊要的童年玩伴!那是我妹妹,是您的親生女兒!”薛長毅很不喜歡省府府主這種輕描淡寫的口吻,他擰絞着眉頭,臉上表情很是嚴肅的看着前者不厭其煩的再次強調道。
“這一點本府還需要你來提醒嗎?”同樣對薛長毅這副鄭重其事的模樣十分不滿的省府府主瞪着一雙好似銅鈴般的眼睛,從鼻子裡重重哼出一聲,“你一個堂堂七尺男兒成日裡的惦記着這些兒女情長你還有理了?薛長毅!今兒個本府就當着這麼多人的面,擺明車馬的把話撂給你聽——”
“不管你甘願與否,都不許再去外面東奔西跑了!”省府府主在薛長毅的敢怒不敢言中,用一種不容置喙的霸道眼神逼視他道:“你住的院子你師孃還給你留着,從今天開始,你就老老實實的待在府裡用功,好好準備一年後的考舉吧!”
在科考方面,省府府主對於自己的徒弟有信心,知道他只要把心思放到正道上來,絕對可以考出一個好成績,未來的成就也未必會比他其他九個兒子差。
相較於幼年那個只知道衝着師傅抱怨的自己,薛長毅無疑已經成長太多。
在省府府主那咄咄逼人的目光中,知道對方也是爲自己好的他一邊在心裡說着‘留在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一邊動作頗有幾分僵硬地緩緩點了兩下頭。
眼瞅着他點頭的省府府主終於鬆緩了面上的嚴肅之色,語帶無奈地伸手虛點了下他的腦門,“總算你這根倔骨頭還清楚什麼叫好歹,你說你,早這樣不好——”
省府府主的聲音因爲眼角餘光瞥到的兩抹身影戛然而止。
他目帶錯愕地反覆打量了下週姨娘和被周姨娘緊緊牽手攜在自己身邊的少女,良久,才用一種很不可思議地語氣問大總管道:“老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