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老大做鬼多年, 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被這麼多人圍觀打量過了。
它本能的感到緊張——畢竟, 它還尚在人世的時候, 也不過是個被婆娘連戴了兩頂綠帽子,直到死都無知無覺的可憐蟲——不過這樣的緊張並沒有留存太長的時間,就被一心盼望着能夠報仇雪恨的執念給徹底的清除了個乾淨。
夏老大深吸了口氣——雖然作爲鬼的它已經不可能像人類一樣呼吸了,但它還是下意識的這麼做了。
因爲在它還是活人的時候,也是用這樣的辦法來緩解自己的緊張。
“我活着的時候, 從不曾對她有過半分的不好……因此, 直到我死了都沒有想通……都沒有想通她爲什麼要那般殘酷無情的對待我!”
夏老大在說到這的時候,語氣裡猶然帶着幾分心有餘悸的味道。
“雖然已經這麼多年過去了, 但是我依然記得……依然清楚的記得我的結髮妻子……夥同她的姦夫……殺害我的所有經過……”
夏老大發出一聲不似人類的嚎叫, “那天是重陽節,我早早出了門, 聽從她的吩咐,去打老張記的菊花酒……至於兩個孩子,則被她送回她孃家去了……老張記的菊花酒又叫重陽酒,在整個大寧府都赫赫有名的很,聽聞知府老爺沒事有事的也會派人去他那裡打上一兩斤……也正因爲這樣,老張記的重陽酒很難打,要排很久的隊才行……”
夏老大的眼睛一點點的變得恍惚起來……
這是沉入回憶中人最顯著的特徵。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註定要遭此一劫……我到老張記的時候,才發現老張記的菊花酒已經被一位從京城來的客人給包圓了……我怕她生我的氣, 連忙又匆匆趕去了另一家……因爲我反應迅速的關係,我到那家店的時候,那家店還沒什麼人, 我很快就打了酒,買了茱萸和重陽糕回家……”
夏老大的眼睛裡再次有鮮紅的血液流出。
那些血液散發着一種陰森不詳的氣息,讓在場絕大部分的人都忍不住激靈靈地打了個寒噤。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自己祖父身邊的楚妙璃張開了自己胖乎乎的肉胳膊討抱。
心領神會的楚老頭連忙將自己的寶貝心肝兒抱入了懷中,然後果不其然的感覺到自己的周身上下以肉眼可見般的速度,重新變得滾燙熱乎起來。
楚老頭在心裡感慨了句他的寶貝乖囡果然是他的貼心小棉襖後,就重新把注意力放到了那正在述說着過往前情的厲鬼夏老大身上。
“……我一進門就發現了不對勁……因爲我清楚的記得……她在我出門前,穿的是一身淺藍色的衣服,可是等我回來以後……她已經換了身水綠色的衫裙,不僅如此……就連她肚兜上的繫帶,也因爲系得極爲匆促亦或者鬆垮的緣故,耷拉在上襦下襬的邊邊兒上。”
也許是恨極了那於老太,夏老大說起對方的隱私來,那真的是半點顧慮都沒有。
“我對她向來信任有加,雖然覺得她今天的打扮着實有些怪異,但也沒有深思,頭髮很有幾分蓬亂的她一和我說水缸裡沒水了,我就放下才買回來沒多久的東西,樂顛顛的用扁擔挑了水桶,就去了院子裡的井邊兒上打水……我們家喝用的水一直都是我打的,因爲我嫌搖軲轆上的麻繩粗糙,會弄傷了她的手……呵……”
想到曾經那個愚蠢至極的自己,夏老大忍不住在臉上浮現了一抹充滿自嘲的冷笑。
“在我手纏麻繩,將將把水桶提到一半的時候,她突然湊到我身邊來要餵我吃削好的水梨子,我心裡高興的話,才勉強張大嘴巴把個腦袋湊過去……她就用……用我平時拿來磨刀的磨刀石……重重的在砸了我的腦門上……鮮血迸濺!鮮血迸濺吶!”
伴隨着夏老大這一疊聲的控訴,圍觀衆人也忍不住倒吸了口涼氣。
因爲夏老大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變成了一個腦袋開瓢,比原來模樣還要猙獰上無數倍的可怕厲鬼。
“我對她毫無防備心……被她這麼一砸……兩隻手腕上還被麻繩纏繞着吊了一大木桶的水……自然只能任由她爲所欲爲……”
夏老大在大家的不寒而慄的驚恐眼神中,繼續滿臉諷笑的往下說。
“等我從昏迷中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我已經被綁在了家裡的廚房裡……我的婆娘……她怕我死在外頭被鄰里發現……生生讓她那尖嘴猴腮的姦夫,用家裡拿來殺豬的刀……把我當豬一樣的活宰了!”
“老天!這真的是造孽啊!造孽啊!”
聽到這裡的很多婦人都忍不住捂住了胸口,一副受驚過度的樣子。
其他的男人也沒好到哪裡去,一個兩個的彷彿失了魂一般,震怖得要死。
沒有人懷疑夏老大在說謊!
因爲在說到這裡的時候,夏老大已經用力扯開了它身上的血衣,露出了胸膛上一個巨大的……分明就是被利器狠戳出來的大洞!
“隔壁的王老漢問她我們家哪來這麼大血腥氣……她說……她說今兒是個重陽節……特特……特特讓我這個當家的殺了一頭豬來分送親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這就是我夏老大的婆娘!這就是我夏老大的婆娘!”
夏老大在對天嚎叫了好一陣後,重新恢復了冷靜,繼續在大家抖得跟篩糠似的等待中,繼續往下說:“等我死後,也不知道是不是一口怨氣未散……居然化作了鬼魂……當我發現自己變成鬼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感到害怕,相反,我十分的高興……”
夏老大在臉上露出一個有些扭曲又有些哀涼的笑容。
“因爲我從小就沒少聽茶樓說書的講鬼故事,在我心裡,鬼是無所不能的……所以,我迫不及待的朝着那婆娘衝了過去!我當時心裡的唯一念頭就是,我要掐死她!我無論如何都要掐死她!我無論如何都要讓她品嚐一下我現在承受的痛苦!可是……可是直到我靠近她以後我才發現……我才深刻的領會到什麼叫陰陽兩相隔……哈哈……我碰不到她啊!我居然連碰都碰不到她啊!”
夏老大的眼睛裡再次有殷紅的鮮血在不停的蜿蜒流出。
“我看着她假模假樣的收殮了我的屍身,又用得了急症的名義,夥同她那姦夫,用一具薄棺把我給下葬了……因爲我是個孤苦伶仃無依無靠的孤兒,因爲我們二人在鄰居們的印象中感情一直很好……居然也沒有人對此感到懷疑……”
原本在場衆人對夏老大的存在十分害怕,甚至到了慄慄危懼的地步。
可是在聽了它這一番剜心剖骨般的表白後,大家臉上的表情不約而同的變得肅穆了起來。
一種無法用語言來形容的悲憫情緒,幾乎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涌遍了他們的四肢百骸,讓他們望向那瘋瘋癲癲於老太的眼神都不自覺的帶出了幾分厭憎的情緒。
察覺到大家情緒變化的命仙館館主忍不住在心裡暗叫了一聲不好。
他雖然也有些震悚於自己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姑祖母曾經居然作下過如此駭人心魄的血案,但如今的他們,是同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他總不能眼睜睜的看着這……這位已經被謀殺掉很多年的姑祖父當着他這個侄孫的面把姑祖母給害了!
畢竟,黃蜂尾上針,最毒婦人心。
誰知道這心肝脾肺腎都是黑的姑祖母會不會在瀕臨絕境的時候,把他們私下裡的那場買賣當衆嚷嚷出來呢?
如此這般一想的命仙館館主下意識的就要張口上兩句話轉圜的話,緩和一下衆人已經逼近臨界點的緊繃情緒,只是還沒待他開口,他那已經死去很多年的姑祖父就彷彿提前一步察覺到他意圖般的,用一雙森冷異常的眼睛,要多兇戾就有多兇戾的看着他。
這些年來,一直都是靠着兩張嘴皮子謀生,只會和人打打嘴仗,糊弄糊弄外行人的命仙館館主瞬間秒慫。
因爲做鬼多年的強大感知能力,幾乎可以說是第一時間就發現了命仙館館主舉動的夏老大重新把目光從前者的臉上移開,繼續用很是陰沉的聲音訴說起了那已經被他深深刻入了靈魂深處的悲哀過往。
“在嘗試了無數回都沒辦法弄死那對狗男女之後,我不得不放下了讓他們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念頭,我重新逼迫得自己恢復了冷靜,我告訴自己……沒關係……我還有兩個孩子……只要我努力像說書人所說的那樣努力修煉,終有一日,我能等到我的兩個孩子長大,然後託夢給他們……讓他們給我報仇雪恨……”
“可是……可是直到兩個孩子從他們姥姥家回來以後我才發現……哈哈哈哈……他們根本就不是我的孩子!他們根本就不是我的親骨肉啊!”
夏老大睚眥欲裂地瞪視着於老太的一雙兒女。
“我以爲她和她那姦夫是在我們成親以後才勾搭成奸的……誰知道……誰知道她在孃家的時候……就已經和那個姦夫有過一腿了!我真蠢啊!我真是蠢啊!居然連雞血和人血都分不出來!居然就這樣被他們活生生矇騙了過去!還因爲長子早產而對她倍感憐惜和心疼……我真蠢啊!”
本來已經被夏老大的一番複述給深深打動的衆人在聽到這裡的時候,也情不自禁的朝着於老太的一雙兒女望了過去。
那眼神裡的異樣讓於老太的一雙兒女只恨不能當場從這法臺上跳將下去。
而滿臉悔不當初的夏老大也在這個時候,鄭重其事地對着羅知縣下拜道:“知縣大人!您是我們新華縣鼎鼎有名的好官!我請求您!請求您明察秋毫!我請求您!請求您爲我報仇雪恨啊!”
自從步入官場,跪過人,也被別人跪過的羅知縣還是頭一回被鬼跪!
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從原地彈跳起來,又厚着臉皮往楚老頭的身邊靠了靠,才壯着膽子問夏老大,“按常理說,你與本官之間已是人鬼殊途,既如此,你又爲什麼執意要本官給你做主伸冤、報仇雪恨呢?”
其他人聞聽此言,也深有同感地不住點頭。
“您剛剛也說了,人鬼殊途……”夏老大苦笑一聲,在臉上露出一個頗有幾分悲涼的表情,“現在的我,是因爲蒙了仙姑的恩賜,才能夠勉勉強強顯出身形來,與人交流……不錯,我也確實能夠讓那毒婦遭報應……但是……我卻不想連累仙姑!不想連累對我而言,幾有再造之恩的仙姑!再說了……我的屍首現在就埋在縣城外面的一座荒山上,知縣大人您只需把我的棺木掘出來,就會知道我之所言是否一切屬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