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車馬轔轔

次日清晨,衆人都來樑蕭處聚集。趙四得知樑蕭也從軍照應,轉悲爲喜,又着實拜託了一番。

樑蕭與衆人一道,前往西華苑點兵校場。但見場上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站滿了應徵的軍士和送別的親人。父母妻子挽手而哭,哀聲四起。這次萬戶史格在華陰一地徵軍八百名,合上其他封地所徵兵馬,共計三千兩百人,一律在西華苑點齊。

衆人各與親人告別。樑蕭想要說些什麼,又覺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只得道:“阿雪,無須再送!我打完仗,立馬回來。”阿雪點點頭,轉身便走。樑蕭見她容色太過平靜,心中隱隱不安:“這傻丫頭別要做出什麼蠢事。”

這時鑼鼓響起,樑蕭七人翻身上馬,衆家眷退出校場,遠遠觀望。三通鼓罷,衆軍士各自入列,只見史富通身着鐵甲,騎着戰馬,一陣風馳到苑外,耀武揚威,數點兵馬。囊古歹自與父親說好,將自己和土土哈轉了過來。元朝依成吉思汗所定兵制,十人一隊,自行結合。一旦結成十人隊,推出十夫長,若非大將軍令,不可擅自變更,十人須同生共死,不離不棄,擅自丟下同伴者,處以極刑。樑蕭隊中已有七人,王可又尋了三名父親年事已長的同袍,十個人結成一隊。

點兵已畢,苑內馳出一名白袍將軍,約摸四旬年紀,玉面黑鬚,眉長眼大,一襲白狐領的披風,獵獵隨風而動。李庭促馬上前,在樑蕭耳邊低聲道:“這便是史格了。”

卻見那史格目光炯炯,掃視衆軍一匝,朗聲道:“但凡自古名將,多是出生行伍。戰場之上,強弱尊卑盡以戰功而論,一眼就能瞧個明白。我史家待人一向不薄,但有大功,史某定然令其富貴,但若違反軍令,殺之無赦,我話不多說,望諸位好自爲之。”言畢將衆軍分作步騎,操演一陣,當日發放兵刃鐵甲,在西華苑四周結營駐紮,準擬次日出發,與父親史天澤的大軍匯合。

土土哈返回營帳,氣呼呼地坐下,大聲叫道:“這史格讓人好不生氣。想我土土哈從軍,是要爲忽必烈皇帝打仗,爲成吉思汗的子孫打仗,他史家算什麼東西,也配我替他流血?”樑蕭笑道:“土土哈,你與其生氣,不如打仗立功。憑你的能耐,將來的地位,只會在他之上,不會在他之下。”土土哈道:“樑蕭你也一樣。”樑蕭搖頭道:“我只想早早打完了仗,便回來練好武功,了斷仇怨,再攜我媽和阿雪遍遊天下,過些散淡日子。”土土哈沉默一陣,嘆道:“樑蕭,土土哈被你一說,也想過那種日子啦!唉,可惜阿雪不喜歡土土哈。再說,我是蒙古人,流的血比天上的太陽還要燙,若不騎馬開弓,跟人作戰,那可難受得緊啦!”想到阿雪,他神色一黯。樑蕭本想安慰他一下,但阿雪不願,也無法子,只得默不作聲,倒下睡了。

一夜無話,次日軍隊開拔。樑蕭按軍中慣例,臨行點兵,讓衆人各自報數。自己先報“一”,衆人從二到十,一一報過。

待三狗兒報完“十”,樑蕭正要轉身去跟百夫長交代,忽有一個細微的聲音道:“十一!”衆人俱各驚奇。樑蕭定睛看去,卻見三狗兒身後怯怯地站了一個小兵,穿着一身不大合體的衣甲,面如冠玉,眉目清秀。衆人只當有人站錯了列,正欲提醒,樑蕭卻看得分明,一言不發,劈手揪住“他”,也不顧那士兵掙扎,拖到一邊角落,壓着嗓子道:“阿雪,你弄什麼鬼?”

阿雪眼睛一紅,道:“阿雪要跟哥哥去。”樑蕭怒道:“又不是炒菜做飯,把甲冑脫了,回家去。”說罷轉身便走,誰料阿雪忽地蹲在地上,嚶嚶啜泣起來,樑蕭心道:“不論你怎麼哭,我也不心軟。”忽聽阿雪道:“哥哥說話不算數。”樑蕭一愣,忍不住回頭道:“我怎麼不算數了?”阿雪嗚咽道:“哥哥說的,只想阿雪開開心心過日子。”樑蕭心道:“這是那天土土哈求婚時我說的話。”便道:“是說過,又怎麼着?”阿雪哭道:“但哥哥走了,阿雪就不開心,阿雪難過得要死,阿雪想跟哥哥一起。嗚嗚,阿雪……阿雪不要留在這裡……阿雪要跟着哥哥……”

樑蕭被她這番話說得僵住,心中又是惱怒又是酸楚,無奈蹲下來,好言說道:“阿雪,這是去打仗啊!你一個女孩兒家,怎麼能從軍?”阿雪拭去淚,大眼瞪着樑蕭,道:“我不管,哥哥你說了,只想阿雪開開心心過日子。阿雪就要跟哥哥從軍,哥哥不答應,讓我不開心,就是說話不算數,哥哥說話不算數,就不是男子漢大丈夫。”

樑蕭目瞪口呆,心中一個念頭轉來轉去:“這死丫頭笨頭笨腦,怎地會琢磨出這麼一番話來。糟糕,這下被她套死了。”他怎知道,阿雪雖笨,但這三天工夫,無時無刻不在揣摩,如何不與樑蕭分開。所謂愚者千慮,必有一得,一個人鍥而不捨地琢磨一事,總有開竅的機會。樑蕭以爲她笨,卻不料笨人有笨招,枉自己平日裡千巧百靈,此時卻除了兩眼圓瞪,說不出一個字來。而阿雪早已鐵了心,目不交睫,跟他對視。

二人就這麼對望半晌,遠處傳來號角之聲,那是大軍集合的號令。樑蕭一頓足,拉起阿雪,咬牙道:“若你是個男的,老子一巴掌打爛你屁股。”阿雪看他神情,知道計謀得逞,頓時眉開眼笑。樑蕭瞪她一眼,拉她快步轉回。衆人見他二人去而復返,皆是詫異。

李庭兒驀然認出阿雪,失聲叫道:“哎喲,這不是……”話未說完,便捱了樑蕭一腳。樑蕭怒道:“都給老子閉嘴,誰敢再說話,軍法處置。”他心裡有氣,趁機發泄在他人身上。其他五人都已認出阿雪,但看樑蕭一臉怒容,情知必有隱衷,不敢觸他黴頭。其他三個兵士卻心中奇怪:明明是十人隊,怎麼多出一個,還長得女裡女氣,能打仗麼?但見這十夫長滿身殺氣,也都不敢吱聲。

號角三響,爆竹響起,驅祟辟邪。兩千兵馬裹着應徵民夫,向東開發。道路兩旁擠滿送別的人,父母哭兒子,妻子哭丈夫,兒女哭爹爹,牽衣拽馬,遮道而哭,號泣聲響成一片,衆徵卒無不動容,孱弱者紛紛墜下淚來。

大軍越走越遠,哭聲已不可聞,可仍在衆人耳邊盤旋,樑蕭回頭望去,但見丘山重重,再無一個親人,不由心生惆悵,想起少時學的一首詩,嘆道:“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孃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

囊古歹聽得,皺眉道:“樑蕭,這詩可不吉利。”樑蕭微微苦笑,不再念下去,趙三狗卻奇道:“怎麼不吉利?”囊古歹有意顯擺學問,笑道:“這是漢人詩聖杜甫的名篇,最後幾句是這麼說的: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溼聲啾啾。”這幾句甚是淺顯,土土哈等人都聽得明白,紛紛罵道:“明知不吉利,你還念出來!懂幾首屁詩就了不起了麼?”囊古歹被濺了一臉口水星子,大是狼狽。

兵馬從華陰出發,當日過了潼關,夜宿閔鄉,次日渡過黃河,行軍兩日,進入河南境內。在洛陽史格與兄弟史弱匯合,兵馬增至六千,折道向南。十餘日後,進抵蔡州,此時史天澤也率本部精銳到達。兄弟二人晉見父親。午時史格回營,召集衆軍聚合。

衆人到了軍帳之前,但見史格負手而立,不言不語,面色陰沉,皆感事有不妙,心頭好生納悶,過了好半晌,卻聽史格道:“本帥見過家父了,家父以爲,這支新軍甚是孱弱,不堪重用。命我在此駐紮,多加操練,後方糧草不久將至,到時協助押運。”

衆人或喜或怒,喜的是樑蕭之輩,不用打仗,樂得輕閒,怒的卻是土土哈與囊古歹。衆人返回營帳。土土哈還沒進門,便將頭盔猛擲於地,怒道:“本指望直撲襄陽,跟宋人大戰一場,怎料竟是押運糧草?”回頭一看,但見樑蕭盤膝坐在地上,手中拿着一根筷子,在沙地上指畫,不由叫道:“樑蕭,你怎麼不說話?”樑蕭笑道:“我又不是史天澤,說話不管用。”囊古歹看着地上字符,奇道:“樑蕭,你在算術?”樑蕭笑道:“你也會?”囊古歹道:“會一點,但你算的我看不大懂。”樑蕭道:“左右無事,我在計算軍中糧草出入之數,順便推演若是打起仗來,每一軍士一天應揹負多少軍糧,每日消耗多少糧草;步軍消耗多少,馬軍消耗多少,作戰三天如何分派糧草,作戰七天又如何攤派?”

土土哈奇道:“這也能算出來?”樑蕭笑道:“能的。你瞧這一題,假令一個民夫負五斗米,一個軍士帶五天的乾糧,每天一人吃兩升,二人能吃十八天,但若算上回師,一來一去,就只能吃九天。若是兩個民夫和一個軍士,背糧的人多了,吃飯的嘴也多了,來回就只能吃十三天;若是三個民夫一個軍士,便只能吃十六天了。”土土哈搔頭道:“就算三個人背,還是不夠咱吃!”

樑蕭道:“此次徵宋,籤軍二十萬,加上前線大軍,便有三十萬之衆,征討時日,也不止一月兩月,許多人食量特大,如你土土哈,一天吃一斗糧不止,一個人頂兩頭豬,不,該頂兩頭牛纔是。你吃上三月五月,一二十個民夫也養活不了。”衆人大笑。樑蕭也笑道:“若是使用牛馬,倒要省些。駱駝能背三石,馬一石五,驢一石,但牲畜也要草料餵養,牲畜多了,還會生病死去,糧食擱在哪裡,就爛在哪裡!況且使用牛馬,還須得道路暢通,是以遇上險阻,還得開路搭橋。再說,蒙人多吃肉食,牛馬消耗極大。據以上種種,經我運算,便是以車馬運輸,三十萬大軍少說也要百萬民夫,趕牛牽馬、晝夜搬運才能供養。”

李庭嘆道:“聽樑大哥這麼說,咱們只知打仗痛快,卻不知道養活一個士卒如此艱難。”土土哈也道:“難怪忽必烈皇帝遲遲不願籤軍,原來是因爲這個。”樑蕭道:“若以錢糧消耗而論,攻遠大於守。征討越遠,越是不利。但守者也有不利之處。其實背糧打仗是最愚蠢的法子,最妙莫若‘因糧於敵’,即是用對方的糧草養活自己。攻下一座城池,就能獲得給養,此長彼消,守方定然疲弱,而攻方更爲強悍。”

土土哈大悟道:“對呀!好容易的道理,我怎地沒想到?”李庭沉吟道:“如此說來,若是守者最好堅壁清野,不留糧草於敵了?”樑蕭也不答他,笑道:“土土哈,你說呢?”土土哈道:“我以爲,莫如斷敵糧道,逼迫對方退兵。”樑蕭道:“土土哈說得對,與其死守,莫若出擊,以精兵銳卒遊擊敵後,斷其糧草,方爲上上之策。”土土哈大笑道:“樑蕭,你繞着彎子,就是要說押運糧草十分緊要,叫我不要輕視嗎?”樑蕭一笑,不置可否道:“我不知宋人是否有此膽略,但出奇兵於我軍之後,遊擊騷擾,摧毀糧道,卻是上上之策。兵法雲‘十則圍之’,故而守城較易,但突襲卻非得極精銳之士不可。換了是我,必然以我之弱,當敵之強,以我之強,攻敵之弱。弱者莫過於糧草。我方纔算了一次,若是每天摧毀一支千石糧隊,兩年之內,定叫元朝大軍哀鴻遍野,無功而返了。”

土土哈聽到這裡,忍不住嚷道:“樑蕭慢來,你究竟是替誰打仗?怎麼盡替宋人着想?”樑蕭笑道:“你急什麼?我不過窮極無聊,算算罷了。”土土哈一把抓住他胳膊,激動道:“樑蕭,但若你當將軍,對手可就吃虧啦。”樑蕭搖頭道:“這一招對成吉思汗沒用。”土土哈凜然道:“不錯,太祖之時,牛馬隨軍而出,可說無糧可斷。”樑蕭道:“聽我媽說,蒙古男人既是士兵,又是牧民,戰牧兩不誤,但他們能用這種法子一統北方,橫掃西方,卻很難征服南方。因爲南方爲水澤之地,無法放牧,必須攜帶糧草,更要用到舟楫。”

帳中靜了一陣,土土哈嘆道:“樑蕭你真聰明,換了土土哈,萬萬想不出這等道理。”樑蕭搖頭道:“我聽一個姓明的老頭兒說過,大將軍不是一人敵,而是萬人敵,不靠蠻力,要用心思。你們想做大將,就得多知兵法。成吉思汗的兵法很厲害,但漢人的兵法也不簡單,我聽那明老頭說過一些,左右閒着,我說給你們聽聽。”衆人聞言大喜,紛紛坐直身子,傾聽樑蕭說話。阿雪沒什麼興致,升了火,將發放的兩塊牛肉抹了鹽,用鐵叉串着烤炙,待衆人說完,分而食之。

衆人滯留蔡州,白日裡習武練箭,晚上便聽樑蕭講解兵法。當日逃亡路上,明歸曾與樑蕭多言兵法,樑蕭便轉述給六人,但他心思跳脫靈動,從不一味依照書本,多提自家見解。而六人之中,以土土哈、李庭領悟最多。土土哈喜愛野戰;李庭則偏喜排兵佈陣,長於算計。

史格遠離戰場,甚不得志,日日與侍妾歌女廝混。土土哈和囊古歹看在眼裡,頗爲瞧他不起。過了二十來天,大軍糧草運到,約有三十萬石,史格將人馬分爲三十撥,一撥百人,先後出發押送。自己則率人殿後。樑蕭一隊被放在前方,有打先鋒的意思,讓土土哈好生歡喜,不料夜裡來了消息,這一撥的百夫長竟是史富通。衆人聞訊,泄氣至極,紛紛扯着嗓子罵娘。

果然到了次日,史富通上任。一上路便對樑蕭等人百般挑剔,呼來喚去,動輒打罵;樑蕭卻一反常態,笑臉相迎,扶他上馬下馬,百依百順。只是好景不長,才過了午飯時分,史富通忽地模樣大變,跟在樑蕭身後搖頭擺尾,乖巧至極,倒似樑蕭一變做了百夫長,他則成了十夫長一般。

衆人見他前倨後恭,皆覺驚奇,不知樑蕭用了什麼法子。而史富通死纏着樑蕭,睡覺也要跟着,大家無暇詢問。到了第二天,衆人好容易抽了個空子,悄悄詢問,樑蕭笑道:“說來簡單,他叫我扶他上馬,我就扶他上馬,只不過趁機在他‘足陽明胃經’上做了點手腳,讓他胸悶厭食,吃不下飯,然後告訴他,我會醫術,看出他命不久矣,並將諸般症狀說出。這傢伙一聽,當真魂不附體。我又說,只要你聽話,我就想法救你,要麼你自求多福!”衆人無不大笑,土土哈道:“這法子雖好,但怕時日一長,史富通難免發覺上當。”

樑蕭道:“我自有變通。昨晚胡亂捏了兩顆藥丸子給他吃了,借把脈看病的時候,解了胃經,卻在他小腸經上弄了一弄。今天他是不厭食了,但又開始亂拉肚子;我決意一天給他來個調調,明天是督脈,後天是任脈,再後天是奇經八脈。嘿,不着急,一條一條慢慢來……他這會兒拉稀去了,出來之後,你們不許笑破我的好事。”話才說完,便看到史富通臉色青白、提着褲帶從山坡後面轉出來,一行人紛紛轉過頭去,捂嘴忍笑,好生辛苦。

史富通苦着臉拉着樑蕭,訴說病情,剛說兩句,猛地面紅耳赤,又捂着肚子向山坡後飛奔。衆人張嘴要笑,樑蕭瞪視過來,只得硬生生憋了回去,躲到無人處,放聲大笑。

停停走走,過了七八日。史富通大病沒有,小病不斷,忽而背痛,忽而腰痠。這裡好了,那又出了毛病。他初時懷疑樑蕭弄詭,沿途連尋了幾個大夫,但人人都覺脈象不對,可就是說不出毛病在哪兒,吃藥鍼灸,均不見效,反倒樑蕭每次給他“看病”後,總要好上一些。但過不多久,一種難受消失,別種難受又生。史富通貪戀富貴,十分怕死,但覺周身不適,真當患了不治怪症,性命操於樑蕭之手,當即對他掏心掏肺,言聽計從,更無絲毫違拗。

這一日,押糧大軍進入伏牛山區,距離襄樊不遠,忽見右方出現兩百來人的車仗。樑蕭看見,笑道:“史大人,前方似乎有人!要不要知會一聲?”史富通正躺在一堆糧草上,聽他這聲叫喚,不覺心一沉:“史死同音,他叫我史大人,眼下可是不吉利。”想着悲從中來,眼圈兒一紅,澀聲道:“好兄弟,你瞧着辦好啦!咱恐怕挨不到襄陽啦。唉,常言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代我轉告萬戶爺一聲,說我史富通出師未捷身先死,但捱到最末一時,對史家可說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是以請他善待我家裡四個婆娘。好兄弟,我給你說,除卻家裡四個,史某還有六個外室,二十頃地都在她們名下,我這一走,定被那六個賤人趁機佔了。你代我給萬戶爺說,務必……務必要回來給我兩個孤苦的孩兒呀……”想着陽世繁華就要從此別過,他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衆軍見他垂死之人卻哭得中氣十足,皆覺詫異。

這時,對面派來一騎人馬,馳到近前,問道:“阿里海牙大人叫我來問,你們是押運糧草的麼?”史富通一驚,放開樑蕭,嚷嚷道:“阿里海牙大人?哎呀,好兄弟,扶我下來,扶我下來。”衆人見他忽又生龍活虎,俱是驚奇。哪知史富通由兩個民夫一扶,又顯出嬌弱之狀,說道:“大人在哪兒?小人史格萬戶手下史富通。”

那傳令兵見他怪模怪樣,訝道:“你是這裡的頭兒?”史富通忙道:“是呀,我是百夫長。”那人將信將疑,道:“那好,我告訴海牙大人。”說罷馳馬而去。片刻工夫,那隊人馬奔來。當頭一人身着紫緞便服,頭戴紫貂皮帽,鼻樑高高隆起,一雙褐黃眸子炯炯有神,不似尋常蒙古人,倒和土土哈有些相類。

那人得手下指點,打量史富通道:“你便是百夫長?”史富通有氣無力地道:“小將史富通見過右丞大人,只是路上患了重病,無法成禮,還望將軍見諒。”阿里海牙訝然道:“既然生病,就該換人帶兵,怎能強自支撐?你個人生死事小,失了糧草可是大事。”史富通頓時啞口無言。

阿里海牙冷哼一聲,顧視衆軍,見樑蕭與土土哈氣宇軒昂,容貌不凡,心頭一喜,馬鞭遙指道:“你們兩個,給我過來。”樑蕭與土土哈對視一眼,走上前來。阿里海牙道:“你們擔任什麼職務?”土土哈道:“我是尋常兵士,他是我的十夫長。”阿里海牙點頭,對樑蕭道:“我命你暫代百夫長。”又對土土哈道:“十夫長之位,由你擔任。”二人只得應了。阿里海牙又問史富通道:“史格爲何分軍押運?”史富通傻了眼。原來,史格深信兵書“愚兵易馭”之法,決不將用兵之道告知屬下,史富通自也無從知曉。惶恐之際,兩眼望着樑蕭,滿是乞求之意。樑蕭一笑,淡淡地道:“只因暑熱漸至,糧隊牲畜又多,合兵押運一旦滋生疫病,就會累及所有牲畜。若然分成二十隊,前後調開,一隊害病,也不至於危及其他隊伍。”史富通一聽有理,忙道:“對對,萬戶爺就是這麼說的。”阿里海牙頷首道:“不愧是名將之子,思慮周全,但凡事有利也有弊。”樑蕭笑道:“大人莫不是害怕分兵勢弱,遭人各個擊破麼?但想來此處臨近襄陽,大軍一呼萬應,諒宋人也沒此膽略,敢在十餘萬大軍眼皮下劫掠。”

阿里海牙忖道:“我方纔問話,百夫長答不上來,這個十夫長卻侃侃而談;我說利弊,他卻將不利之處一口道出。”他打量樑蕭,心道:“看他服色,不過是尋常軍士,怎地卻有如此見識?”當下也不露聲色,淡然道:“說得不錯,但凡事得防微杜漸,倘若真有人行劫,又當如何處置。”目光炯炯,凝視樑蕭。

樑蕭笑道:“區區一介兵士,又會什麼處置?大不了少分十撥,二百人一撥,隊伍也不離如此之遠,前後相顧。每隊設傳令兵,一遇險情,便前後呼應,以一字長蛇陣應對,擊我首則尾應,擊我尾則首應,擊我中段麼,那可算他倒黴,首尾皆至,殺他個落花流水罷了。”阿里海牙瞧了樑蕭半晌,忽地點頭道:“你到襄陽,可來我營中相見。”史富通雷震一驚,望着樑蕭,目中隱有妒色。

樑蕭笑而不語,心道:“我沒事見你幹嗎?”阿里海牙又道:“襄陽乃是兩國交界,我軍近了,宋軍也近了。你們與我合軍一處,彼此照應。”他見樑蕭不答話,忽地正色喝道:“百夫長,聽到了麼?”樑蕭道:“全聽大人號令。”心想:“如此也好,我也落得輕閒。”

阿里海牙滿意頷首,率領這支人馬,穿過山側所闢道路,前往襄陽。史富通方纔遭樑蕭搶了風頭,突然間來了精神,尋個機會,乘馬擠到阿里海牙身邊,大獻殷勤道:“小人早聽萬戶爺說過,海牙大人與阿術大人乃是伯顏元帥帳中雙璧,本來宋軍也有幾個厲害角色,如李庭芝、呂德,當年曾與憲宗皇帝和聖上交鋒,也算是當世名將,可從沒在您與阿術大人手上討得好去!”

阿里海牙雖然不好逢迎,但聽得這話,也覺舒坦,微微笑道:“我怎及得上阿術大人?阿術大人用兵犀利,宋人畏之如虎,襄陽如今格局,多是他一手打出來。我所立功勞甚是微薄。不過說起來,李庭芝和呂德也只是靠着堅城深池,負隅頑抗。以聖上之英明,當年屢攻宋人不下,只因不習水戰,而非這兩人有多厲害。如今聖上拾遺補缺,大力振作水師,此次南征,自是摧枯拉朽,豈是這兩人能夠抵擋?”說到這裡,頗有不屑之色。

史富通嘆道:“小人長居窮鄉僻壤,孤陋寡聞了!唉,聖上神明英睿,聖意如龍,實非我等所能揣度,以後若有不明之處,還請大人不吝賜教。”

阿里海牙早年是西域一名維吾爾農夫,出身低微,憑的是自己苦學成才。他獲取功名之後,也喜他人與己一般好學多問,當下頷首道:“知道自己不足之處,就是精進之先兆。只要勤奮好學,深思自強,定有出頭之日。唔,先時你不是生病麼,如今似乎好了許多。”說着露出關切之色。史富通嘆道:“我這病時好時壞,樑蕭最清楚啦,只怕好不了。”阿里海牙皺眉道:“是麼,我認識幾個軍中大夫,醫術不錯,到了軍營,讓他們給你看看。”史富通感激涕零,幾乎要下馬叩拜。阿里海牙攔住他,安慰兩句,回顧樑蕭,見他遠遠跟着,笑道:“他叫樑蕭麼?年紀雖輕,卻是個難得的人才。”史富通聽得這話,心頭好不嫉妒,嘴裡卻笑道:“他本事大,脾氣也大,不易與人相處。”阿里海牙皺眉道:“聽你一說,我也覺得此人驕傲太甚,尋常將領只怕馭他不住。”史富通露出惋惜之色:“是呀,故而萬戶爺也不想用他。”阿里海牙微笑不語。

樑蕭雖落得甚遠,但耳力通玄,史富通一番言語倒是聽得大半,暗自冷笑:“這廝胡亂搬弄是非!哼,明天輪到足少陰腎經了,你小子備好兩缸清水,邊喝邊拉好了!”又聽史富通道:“但不知海牙大人爲何大駕到此,不在襄陽與宋軍鏖戰。”阿里海牙道:“我方從大都返回,只因聖上登基以前,兩度徵宋,皆無功而返,故而對南征之事始終存疑。朝中大臣也各執一詞,爭論激烈。伯顏元帥和阿術大人無暇分身,命我回朝稟報襄陽戰況,堅定聖上南征之意。唉,幾經周折,萬幸不辱使命。”史富通逮到話頭,更是極力吹捧,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阿里海牙聽到得意處,發出陣陣爽朗笑聲。

談笑間,衆人繞過山腳,順着蒙古大軍開闢的大道行進。走了一程,忽見前方一塊山石,將道路阻了大半,人馬雖可繞行,但車輛卻難以經過。阿里海牙皺眉道:“莫不是下雨,從山坡上滾下來的。”向樑蕭道,“你派幾個人來將石頭移開。”樑蕭皺了皺眉,招呼衆人搬運大石,那大石深陷土中,少說也有萬斤之巨,樑蕭與土土哈合手,也無法撼動。其他漢人軍士都來幫忙,樑蕭喊起號子,着大家齊心協力,將那石頭一分一寸,向一旁的山坡上推去。

這時間,忽聽傳來鞭打聲,一個村姑伴着一名童子,一前一後,揮鞭趕着二十來條牛,迎面向隊伍走來。那童子挽着雙髻,眉清目秀,抽了牛屁股一鞭,忽地大聲唱道:“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苟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聲音稚嫩清脆,一邊唱着,離隊伍也越發近了。

阿里海牙通曉漢人文字,不由忖道:“沒料到這小小童子,也會詩歌?”維吾爾族嗜好音樂,阿里海牙更是此道高手,聽這童兒唱得合音符節,不覺微微點頭,卻聽那女子笑道:“弟弟你唱得好,我也唱一首。”她生得肌膚白膩,眉目如畫,雖是布衣荊釵,不失窈窕之態,輕啓朱脣,婉轉歌道:“驅馬天雨雪,軍行入高山,徑危抱寒石,指落曾冰間。已去漢月遠,何時築城還,浮雲暮南征,可望不可攀。”衆軍見她人才秀麗,歌聲圓潤,耳聽目視之下,不禁呆了,那牛羣頃刻已到軍前,衆人雖覺二人來得出奇,但童子女流,並不放在心上。

樑蕭將石頭推到坡上,尋了塊較小石頭卡在下面停住,緩過一口氣,掉頭一看,但覺這女子牧童俱是面熟,轉念間眉頭大皺,厲聲喝道:“你們兩個做什麼?”那兩人認清他容貌,均是一愣。敢情他倆不是別人,女子是楚婉,童子卻是雲殊的小書童風眠。二人一見樑蕭,面上皆有驚惶之色。衆人見樑蕭與之爭吵,皆感奇怪。阿里海牙不由喝道:“樑蕭,你說些什麼?”樑蕭見了那童風眠,頓時想到雲殊,當真分外眼紅,不答阿里海牙,上前一步,厲聲道:“小屁孩兒,你喬裝打扮,在此幹嗎?”那小書童風眠眼珠一轉,笑道:“自然是放牛啊!這裡不是叫伏牛山麼?”樑蕭罵道:“放牛?放屁還差不多。”

話音未落,忽聽對面山坡上有人放歌道:“單于寇我壘,百里風塵昏。雄劍四五動,彼軍爲我奔。”樑蕭聽得耳熟,舉目一看,但見一人白衣如雪,一手負背,一手卷書,足下似緩而疾,行雲流水般走來,不是別人,正是雲殊。

樑蕭不料他也到此,心念數轉,忽見風眠、楚婉分別拿出火摺子,在幾頭牛尾上晃兩晃,牛尾上所繫爆竹頓時點着,噼啪震響,二十多頭大牯牛受此驚嚇,第一個念頭便是向前狂奔亂突,擺脫危機。剎那之間,牛羣擁入軍陣,衆軍措手不及,人仰馬翻,糧隊牛馬也受了驚擾,紛紛掙扎亂動。樑蕭、土土哈因推動大石,弓箭皆在馬上,此時變起倉促,連放箭射牛也是不能,眼睜睜看一羣瘋牛將隊伍衝得七零八落。

二人點火之時,雲殊一聲長笑,笑聲沖天而起,只見兩邊坡上林中,人頭聳動,倏忽現出數百之衆。雲殊撤下右臂,手中多了把斑斕古劍,劍鋒下指,朗聲唱道:“虜其名王歸,繫頸授轅門。潛身備行列,一勝何足論!”衆人齊聲應和:“潛身備行列,一勝何足論。”歌聲中,紛紛提着弓箭長矛,鐵錘刀槍,從兩面山坡呼嘯而下。

雲殊一劍當先,光影縱橫,殘肢斷臂好似落葉紛飛,鮮血四濺,便如雨下,濺在他白衣之上,豔若片片桃花。他幾個起落,便到阿里海牙馬前,見他服色,知道必是首領,凌空一爪,劈頭落下。

阿里海牙久經戰場,見勢身子一偏,倏忽鑽入馬腹之下,還未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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