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桃依然盛放, 卻漸呈頹勢,短短十來日,淨琬幾乎都在馬背上, 當她遠遠瞧見樹叢中伸出的屋角時, 幾乎不能形容心底的喜悅。
“就快到潞州了。”
小七擡眼瞧了瞧漸漸昏暗的天色:“我們找個人家借宿, 明日一早便出發, 快些繞過潞州, 再過上十來日,也該到洛陽了。”
淨琬轉過了目光,身後的少年已輕輕一躍下了馬, 轉身將她攙了下來。
咚咚的門聲響了許久,灰樸樸的柴扉內終於傳出了細碎的腳步聲。
“是誰?”年輕女子的語聲輕輕響起。
“打擾了, 我們是過路之人, 可否借宿一夜?”小七朗聲道。
門內的女子似遲疑了一瞬方低聲道:“我家故無男子, 不便留宿,請公子見諒。”
“姑娘, 我們只有兩人,天色已晚,還請行個方便。”淨琬已輕聲開了口。
門內寂然無聲,良久,咿呀聲起, 柴扉緩緩打開, 一張蒼白的面容出現在門後。
淨琬與小七隨着那素服女子進了左側廂房, 塵土味撲面而來, 淨琬微微退了一步, 女子端着油燈的身影已消失在了門外。
淨琬打量着再次陷入昏暗的室內,慢慢地走到了屋角的矮榻前, 輕輕一抹,指尖已沾了層薄灰。身後的輕響令她回過臉來,小七已靠着牆角隨意地坐了下來,他解下短劍擱在身前的青磚地上,擡頭正對上淨琬眼底的疑惑,不由微微一笑道:
“你睡榻罷,我這樣也能睡得着。”
雖是季春,早晚仍寒涼,月光帶着絲冷意蹭上了青灰的磚地。
淨琬在榻上輕輕地轉了個身,那些不可見卻依然四處瀰漫的塵埃似隨着呼吸粘上了她喉底,乾澀澀的一片。
窗外傳來輕微的嗶啵聲,她睜開眼,一線火光隱隱透過窗隙,在牆面起起伏伏。
她看着微合雙目的小七,輕輕坐起身,走到了窗前。
院中的素服女子正半跪於階前,眼簾半垂,怔怔地瞧着那微微躍動的火焰。
火中的物事卻是隻箭袋,袋內尚有幾根白羽箭,火焰已攀上了羽箭,袋上的虎紋在火光中一晃,迅即黝暗。女子一呆,向箭袋伸出手去,又生生止住,火光映在她面上,卻有水珠從半空裡滴落,在火焰中發出嗞嗞輕響。
火光終於消失在冰冷的灰燼中,女子紋絲不動,月光緩緩撫上她的臉,抹去了她面上的漠然,一絲溫柔的笑意漸在她脣邊泛起,她慢慢地放下了手,輕輕撫上石階,再擡起手時,那滿是黑灰的手指已一點一點地爬上了她的臉龐,良久,女子半面盡黑,面上卻笑得越發溫柔,彷彿那輕撫是來自情人溫暖的手掌般,渏漣在她眼底一圈圈漾開。
淨琬怔怔地看着,竟自移不開目光,她只覺得一線酸楚從心底生出,漸漸哽上了喉頭,又徐徐涌入眸中,素衣女子就這般輕輕地笑着,淨琬亦這般癡癡而立。
耳邊傳來了一聲輕嘆,淨琬轉首間終於瞧見了身側的小七。
小七看着她眸中淡淡的水意,低聲道:“潞洲連年戰事,這一帶的男子想必都在軍中了,這女子的夫婿只怕亦是如此。”
“你是說…”
“嗯,瞧這女子的情狀,恐怕人已…”小七輕輕頓住了話語。
良久,小七的語聲似猶在淨琬耳旁徘徊,她緩緩垂下了頭:“‘不忍見此物,焚之已成灰’麼?他們便只知道打仗、搶地盤、殺人麼…爲了什麼…金銀…女子…”她輕輕地說着,越到後面語聲愈是低弱,終至微不可聞。
小七看着她平靜而蒼白的面色,不由伸出手去,握上了她已然攥得發白的指尖。
兩人並立於窗前,院中的女子已合上了雙眼,那笑意淺淺地凝在了她面上,淨琬低低地嘆了口氣。
“睡吧,明日還要趕路。”
她轉了幾個身,終於迷迷糊糊地合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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潞州城,樑軍夾寨,主將劉子業帳內。
一個額高面方,身形高大的中年男子在帳內緩步來回着,他身側的李姓副將見他臉色沉鬱,眉頭深鎖,不由低聲道:“都護如此可是因爲李思安將軍?說起來李將軍也當真是時運不濟,這潞州城已圍了一載有餘尚未拿下,李將軍一向爲陛下所倚重,陛下暴怒之中竟將他革去了所有軍職。”他說到這裡不免低低地嘆了口氣。
劉子業面色一沉,李副將卻早已換了副欣然的語氣:“如今從太原傳來的消息已證實那李克用確已身故,至於新繼晉王之位的李存勖不過一黃口小兒,未見他立過寸功,眼下又將大將周德威匆匆召回,這周德威一去,無人騷擾我軍糧道,眼下這膠着之局自不復存在,據末將看,潞州之破只在遲早之間。”
李副將見劉子業雖沉吟不語,面色卻已略見緩和,又笑道:“再說,郢王殿下不也在軍中麼?都護何必如此憂心。”他說到此處話音一轉:“說起來,明明郢王也在軍中,陛下卻將軍中大權盡皆交於都護手中,只讓郢王從旁協助,那日我見郢王倒是不動聲色,看不出這郢王年紀雖輕,卻恁般沉得住氣。”
劉子業擡頭微哂道:“你知道什麼,眼下太子未立,諸王皆蠢蠢欲動,這現下陛下又怎肯讓郢王立下大功,將這其間的平衡生生打破呢?”
“原來如此,還是都護想得深遠。”那李副將面上已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劉子業睨了他一眼,兩人又各議了些軍中的長短,李副將極會察顏觀色,劉子業不覺中已漸漸褪去了憂色,直等到他帳中的燈火熄滅了,李副將方慢慢地退了出來。
樑軍夾寨中的兵士皆已沉沉入夢,只有巡夜兵士在寨中往來巡梭着,自李克用一死,周德威一去,樑軍兵士無疑已鬆懈了許多,有幾個巡夜兵士靠在一處,有的沒的閒磕起牙來。
天邊透出了一線微光,這日卻是蹊蹺,只見白茫茫一片大霧,將整個樑軍夾寨和中間的潞州城生生罩在了其中,一個兵士笑道:“今兒這霧還真他媽的大,這才十幾步外的光景便瞧不利索了。”
另一人接口道:“可不是麼。”他擡眼看了看那濃稠的白霧:“都在這呆了一年多了,總算這城快破了,也能早些回去羅。”
前面那人鬨笑道:“周大哥,你這麼急着回去,莫不是心中掛着什麼相好?你這許久不着家,人家那心還在你這不?”
那被叫做周大哥的兵士笑啐道:“去!瞧你小子這副酸相。”
一時幾人的笑鬧聲哄作了一片,他們笑聲未歇,卻覺得腳下的地面隱隱然發起抖來。
一開始這震動是那麼地小心翼翼,幾乎可將它完全忽略,漸漸地,它一點點地加劇,到最後,幾人竟似站在面大鼓上,仿彿有巨人從半空裡將大錘生生砸下一般,幾人早已止了話語,到最後更是驚得面面相覷。
一個兵士突然間回過神來,結結巴巴地:“莫不是…快…快去鳴響營內的…”
那周俊倒鎮定些:“都這陣仗了,你當營中的兄弟是死的不成?”他嘴中雖這般說着,還是急步跑向了轅門。果然,他還未跑出幾步遠,營中被驚醒的樑軍兵士已鬨鬧起來了。
山搖地動間,一陣響遏雲天的呼聲從幾側同時傳來,隨着這呼喊聲,不過片時樑軍營寨的東北角上已升起了幾縷黑煙,隱隱穿過了白霧。
周俊嘴角微抽,他咬了咬牙,一跺腳,已轉身向西南角跑去,他身後的兩人急叫道:“周大哥,你…”
一路上營內的樑兵已是一片慌亂,各種各樣的聲響在他耳邊縈繞。
“晉軍!是晉軍偷襲…”
“東北角已破,都護已經…”
“郢王向另一邊去了,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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淨琬再度睜開眼時,日色已漫入了窗臺。
她坐在小七馬前,終忍不住轉首看向了那倚門而望的女子,女子的身影緩緩遠去,消失在高低錯落的枝葉間。
蹄聲的的,涼風微微拂過柳枝,陽光灑在淨琬面上,她漸漸合起了雙眼。
“我們繞過前方的這座山,到了大道上,再行上十來裡便算過了潞州了。”
少年的語聲讓她睜開了雙眼,涼風早已散去,季春的午後,頭頂的烈陽熱哄哄地墜在她肩頭。
一點塵埃從遠處揚起,淡淡的,似天邊的薄霧。
小七看着那薄霧微微地蹙起了兩眉,淨琬卻是第一次瞧見少年英挺的眉這般蹙起,她不及多想,少年已低聲道:“扶緊我。”他一抖馬繮,白馬縱蹄飛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