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陽光射上了丹陛, 漢白玉欄杆的盡頭漸漸現出了一紫一緋兩個身影,隨着兩人漸行漸近,語聲隱隱傳來, 左側的緋袍男子眉峰微皺, 看向了身側的紫袍男子:
“老師, 陛下今日甚爲氣惱, 往日還未有過這般時候便散了早朝的, 據您看,陛下還在爲潞州之失鬱結於心?”
紫袍男子卻是個鬚髮半白的老者,他微微地搖了搖頭, 淡然道:“彥之,潞州之失自然令陛下無法釋懷, 但陛下今日卻非爲如此。”他看着那人不解的神色, 眉尾微微一牽:“不明白麼, 陛下今日之所以如此,大約是看了五殿下的摺子罷。”
緋袍男子若有所思地回過了臉:“老師的意思是?”
“彥之啊, 你爲官也有不少時日了,可知凡事俱要從微處細細揣摩?”
緋袍男子目光一閃:“難道是…”
紫袍老者不緊不慢地截上了他的話語:“這些事,但凡我們能置身事外的,便不該有絲毫沾染,方爲長久之道。”
緋袍男子緩緩地點了點頭, 正待開口, 卻看到不遠處迎面而來的身影:“老師, 前方好是四殿下。”
不過一會, 那人已來到了兩人身前。
“見過四殿下。”兩人齊齊施禮。
朱友貞微微一笑道:“兩位何需多禮。”
兩人一番客套後便繼續向前行去。
朱友貞看着兩人遠去的身影, 一抹沉思漸在眸底泛起。
身後的姚九見他久久不語,不由低聲道:“殿下, 郢王也該回來了罷。”
“嗯,看這時候三哥也差不多該回來了。”朱友貞略一點頭,脣邊已浮起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今日陛下面有怒色,莫非是爲了五殿下?”
“五弟總是這般沉不住氣。”朱友貞淡淡道:“三哥此番既能在中途折回,想來在父皇面前亦已有了安排。”
“四殿下,既如此,我們…”
“不急,且再等等,不是還有二哥麼。”
姚九看着朱友貞眼底的笑意,先是一怔,隨即便明白過來,會意地點了點頭,兩人沿着長長的臺階向下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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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些…再高些…”淨琬暗暗道。
她卻始終和那金黃的樹冠隔着一線,只一瞬,又向下落去,紅裙輕輕展開,風呼呼地趕過耳畔,她微微地張開了雙脣。
背後突有人大力一推,她便向着藍天高高跌去。
“呀…”
她從未飛得這般高,似沒入了無邊的蔚藍,一去不返。恐懼如影隨形,心底卻生出了絲隱隱的歡喜,戰慄中她穩穩地踏上了金色的樹冠。
她終於心滿意足地落回了地面,手心已沁出了一層薄汗。
“碰到了,這下高興了?”鞦韆突被一把扶住,帶着笑意的語聲淡淡響起。
淨琬一呆,熱風似又拂上了耳際,她微微一縮,一下想起了……
“你…”她恍然回神,本能地止住了左轉的面龐,紅暈悄悄爬上了兩頰,她轉開了眸子。
“你怎麼知…”
“你一直呆呆地盯着樹尖,又有何難猜。”
他黝黑的眸底似有火光隱隱竄動,那笑意炙得她越發慌亂,她飛快地移開了目光,幾絲烏黑瑩亮的秀髮迎風揚起,繞上了她濃黑的眼睫。
男子脣角微勾,捋下了在她睫間糾纏不休的柔發,細細順入她耳後。
“我倒不知這天差地別的神氣有人竟能換得這般自如,向上躍去時是一臉欣然,一落了下來又滿眼懊惱…”
“我哪有…”
男子突然俯下臉來,熱氣驟然拂上面龐,她止了話語,他輕輕握上了她。
風由樹梢低低掠過,她慢慢地擡起了臉,他金甲未卸,面上還帶着些微風塵,她竟自移不開眼…
一個低沉的語聲卒然撞破了沉靜:
“殿下,陛下對此次軍務甚爲上心,您中途折返之事,想必諸殿下已知曉…”
淨琬一動,男子已揉上了她發頂。
“走罷。”落葉在靴下窸窣作響,腳步聲漸漸遠去。
她轉過臉來,怔怔地盯着他大步而去的身影,那低沉的語聲似有實質般沉沉墜墜,她一陣慌亂,陽光突然失去了熱力。
日色漸西,她滑下千秋,沿着竹林向前行去,竹影徐徐深濃,一陣語聲在沙沙聲裡隱隱傳來。
“碧荷姐姐,這藥是給誰的?”
碧荷的語聲卻不甚分明:“…悄…些…娘娘…別人知道…”
“…殿下?”先前的少女壓低了語聲。
淨琬止了步子。
竹葉的聲響絆在耳內,她始終聽不真切。
一會兒,少女輕快的語聲再次響起,卻近了許多:“知道了,碧荷姐姐,我不說了,可殿下好久沒來了,殿下新寵的女子一定很美罷,不然殿下…”
碧荷淡聲道:“娘娘今日心情不好,你可要小心些,再不可這般多嘴多舌地惹娘娘生氣。”
“好姐姐,知道了。殿下受傷是…陛下竟然…抽了…難道那女子真…娘娘說…個禍水麼…”
日色愈發淡薄,淨琬兀自呆立,綠影起起伏伏,細碎的聲響似漸漸割入內裡,她猛然而醒,緩緩回行。
淨琬步上臺階,在屏後立了腳。
她微一探眼,便看到了憑几而坐的男子,他身後的女子正垂首塗抹着,朱袍已褪到他腰際,鞭痕赫然,她不由捏緊了手,屏住了呼吸…
“殿下,這是妾從…”輕柔的語聲讓她在瞬間回過神來,他身前已立了個宮裝女子。
指尖微微劃過掌心,她漸漸垂下眼去。
“不必。”那不曾擡眼的男子淡淡道。
她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氣,男子突然擡眼看向了屏邊,淨琬一滯,迅速縮入了屏後,她心中千迴百轉,卻終是回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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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扇上發出了一陣低低的聲響,靜寂中的女子一驚,方擡眼瞧去,窗扇已被極快地打開,一個輕靈的身影倏然躍入。
淨琬睜大了雙眼,正欲驚呼,那人已擡起臉來。
“噓…”少年豎起一指擋在了脣前,笑着看向了榻上雙脣微啓,目瞪口呆的女子。
少年的步子輕靈迅捷如獵豹,轉眼間已來到了女子身前。
“小七…”淨琬低低地叫了起來。
“嘖,這裡竟比上次還嚴了許多,除了侍衛,你這屋外還有三個暗衛,爲了將這三人弄開,可花了我不少心思。”少年懶洋洋地坐上了地毯。
“暗衛?那你是如何弄開他們的?”
少年眉梢輕揚,嘴角已泛起了絲隱約的笑意:“換了別人自是全無法子了,可惜遇上了我,我若想去一個地方,任那銅牆鐵壁也能想出法子來。”
他迎上了女子疑惑的目光,輕快地眨了眨眼:
“俗語說得好,人有三急,我便想了個法子讓他們同時急在了一處。”
淨琬聽到此處,再也忍俊不禁,她心底雖愁苦,此際聽着少年含笑的語聲,脣邊亦緩緩綻起了一縷笑意。
小七看着微露笑意的女子,漸漸斂了笑容:
“看樣子朱友珪對你還不錯,我也沒什麼好擔心的,我是來辭行的。”
“辭行?”淨琬愕然間盯住了少年。
少年望着她烏沉沉的眸子,輕聲道:“我要離開開封了,想去南邊轉轉,也許三年,也許五載,走前來瞧瞧你,既是如此,我也放心了。”
笑意在她脣角凝滯,她看着眼前這目光明朗的少年,一絲黯然漸在心底生起。是的,如果沒有他,她只怕早不知淪落何方,他溫暖的眸子似可驅走一切寒冷猙獰。她低了頭,慢慢擰上了雙手。
她目中的黯然落在少年眼中,他輕輕握上了她的手:“也說不定那兒沒什麼意思,我很快又回來了。”
他滿蘊憐惜的目光令淨琬一酸,她不知這漲痛是什麼,只覺心緒翻騰間,那些埋藏在深處的聲響和麪孔亦在內裡吶喊、掙扎着…由甜蜜和濃香織就的網便漸漸綻裂,她緊緊按上胸房,它們依然不依不饒地撞擊着,終於扯開了那層華美…
一切都在瞬間排山倒海而來,絕望中她捂上了面龐,不自禁地喃喃低語道:“怎麼…我該如何…他爲了我…爲了我…可是我…我…不可以…再這樣下去…我便會…便會…我會忘了…我……”
這些支離破碎的言語聽在少年耳中,他微微一愣,稍一思索卻也明白了大半,他默然良久,輕嘆道:“這又是何若,那你想離開他麼?要我帶你走麼?”
淨琬怔怔地擡起了臉,半響,輕輕地搖了搖頭:“不,我不能…不能這樣,會害了你的。”
少年微微一笑:“你不用擔心這些的。”他蹲下了身子,重新握上了女子的雙手:“要不然我帶你去找李褘?”
“不…我…我不能再見他了…我…我…”她的語聲終哽在了喉中,晶瑩的淚珠一滴滴地滾下了面龐,落上了少年的手背。
少年目中露出了一絲瞭然,他擡起手,又止在了半空裡:“你再好好想想,現在這裡守衛很嚴,我進來都不易,若要帶你出去還得再想想法子。”他看着淚眼朦朧的女子,柔聲道:“別哭了,你不用擔心,我總有辦法的,你好好想想罷,我下次再來。”
他說着打開了窗扇,目光在窗外一轉:“我不能呆得太久,那些傢伙很快就回來了,我得走了。”
少年回首一笑,已躍出了窗外。
他掌心的溫暖還在指間,她看着半開的窗扇喃喃道:“我…我真的可以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