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琬一愣,那伸手託她的卻是個面貌俊雅,衣飾華貴的年輕男子。
那年輕男子亦在瞬間看清了她的面容,少女那光潔的額間輕點着枚翠色花鈿,更襯得一雙眸子亮如晨星,男子微微一怔間,已對上了少女詫異的雙眸。
男子身後的一人揚聲喝道:“什麼人,爲何見了…”
年輕男子向後一瞥,那人便將後面的話語生生咽回了喉中,垂了頭不再言語。
淨琬立穩了身子,心中詫異,她也不知面前的男子到底是何身份,見他衣飾華貴,氣度沉靜,知此人定然不凡,她徐徐退開了一步,款款一禮後,淺笑道:“多謝公子。”
男子微微一笑,靜靜地看着淨琬的眼睛:“姑娘不必多禮。”
小青愣愣地看着男子轉身而去,急步上前牽起了淨琬,疑惑道:“小姐,那位公子到底是什麼人,難道也是位殿下不成?”
一個古銅膚色的高大軍士已快步走下了高臺,他徑直來到淨琬身前,壓低了聲音道:“姑娘,三殿下請您上去觀看。”
淨琬眉稍輕蹙,仰首望向了高臺,卻見臺上一人向她遠遠看來,那人舉着杯子,一臉悠然的笑意,卻不正是朱友珪其人麼?
高臺上,正中的主位空着,除了主位左側的朱友珪,尚有二位與他年紀相若的男子坐在右側,其中一人面色微黑,神情彪悍,另一位眼眉細長,面色白淨,臉上帶着絲微微的笑意。兩人見她上來,一時都向她看來,那面色微黑的男子更是目光灼灼地盯在了她面上。
淨琬暗自想道,中間空着的主位一定是朱溫的位置,那二個男子,多半是朱友珪的兄弟,朱溫子女衆多,爲何只有三人在座?她不由轉臉向對面看去,卻正迎上微黑男子的目光。
朱友璋見她看來,衝着她咧嘴一笑,淨琬心中厭惡這人的灼灼逼視,迅速扭開了臉。
朱友珪輕笑道:“那是我五弟。”
對面的朱友璋仍目不轉睛地看着她,淨琬不禁垂了眼,咬了咬脣,用極輕微地語聲道:
“你五弟?目灼灼似賊……”
她語聲雖是低微,朱友珪卻聽了個清清楚楚,他不覺失笑道:“我倒不知你還會這般罵人,不過,你這麼說倒也妥貼的緊。”
淨琬側首瞥見朱友珪一臉促狹的笑意,她忍不住低了頭微微地笑了出來。
朱友珪嘴角含笑,靜靜地打量着身側的女子。她低垂的側臉極秀美,眼睫半垂,在臉上落下了淡淡的陰影,纖秀的頸項消失在衣領內,她上身着了件藕絲衫,衫外披着厚厚的淺碧短襖。
高臺下,戴着面具的朱衣儺翁和青衣儺母隨着激烈的鑼鼓聲出現在場中,一羣面目染做墨色的儺鬼,在吼叫間露出了雪白的牙齒。
淨琬看着盤旋騰挪且舞且歌的儺翁儺母,一絲酸澀涌上了喉中,隨着臺下越舞越快,一陣鼓聲如急雨般響起,在那勢烈明快的鼓聲中,她心底的酸澀終於悄悄散去。
朱友珪看着淨琬注目不移的樣子,忽然道:“你今日倒是好興致,怎麼,喜歡看這些神神道道的東西?早知你喜歡我便直接帶你過來,何必在人羣中擁擠。”
“神神道道……”淨琬在詫異中轉過了頭,輕聲道:“儺舞自古以來便是要藉助上天神靈之力,以靖除妖氛,驅鬼逐疫,在除夕之日起舞,更是爲了求來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你爲何要這麼說?”
“靖除妖氛,驅鬼逐疫?” 朱友珪微微地擡起了臉,他半側了身子,慢悠悠地重複着,看着一臉訝然的淨琬,終於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來:
“我從來也不曾相信過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不過你們女子和孩童一貫喜歡這些,倒也不足爲奇,對我而言,不過是年年都要如此喧譁吵鬧一番,至多如今跳的人多些罷了。”
繁弦急管之聲卻漸趨低落,最終只餘下了咚咚清鼓聲,一個青年男子在鼓聲中緩步上了高臺,淨琬定睛一看,卻是適才伸手相扶的男子。
“四哥,我們都已喝了好一陣子,你怎麼這會纔來?” 朱友璋大聲道:
淨琬微微一呆,心想原來這人竟是朱友珪的兄弟,朱溫的第四子!她早已聽過朱溫諸子中,唯有四子是已故去的王妃張氏所出,頗得朱溫歡心,更聽說此人天生一雙重瞳,有帝王之相,她不由向着朱友貞瞥去。
朱友貞已不疾不徐地應道:“適才來的途中有些事情耽誤了。”
朱友文笑道:“四弟剛纔可是因潞州之事耽擱了?我聽說四弟昨日才從潞州回來,不知眼下潞州的戰況如何?”
朱友貞微微一笑道:“二哥,今日既是除夕何必談論這些大煞風景的戰事,不如我們兄弟幾人暢飲一番。”
他話音方落,朱友璋已連聲叫好,鼓掌笑道:“好!難得四哥這般爽快,來人啊,將我那壇劍南燒春酒拿來,我今日與幾位兄長不醉不休。”
朱友璋說着已一口飲盡了杯中之酒,他猶覺不暢意,令人更替了大杯,連連斟滿,皆一飲而盡,淨琬暗道,人常說的牛飲,大約就是此人之形態了。她眼波微轉,看向了身側的男子,朱友珪輕託着七寶琉璃盞,斜倚在案側,那黃金般的液體在他手中透明的琉璃盞中微晃着,她不由在心底暗暗讚了一聲,心想這真珠紅只有盛在透明的琉璃盞裡才最爲相宜,真真是“葡萄美酒夜光杯”,她猶自想着,不防朱友珪已側過了首,似笑非笑地瞥了過來。
“怎麼,看我看得發了呆?”
淨琬一怔,那微甜的酒液頓時哽在喉中,令她咳嗽連連,幾乎嗆紅了一張臉,好一會兒才慢慢平復,微微地揚起了下巴:“我纔不是看你,我是……”她剛說到這裡,心想自己若是告訴了他,這人豈非愈加得意,她眨了眨眼,頓住了話語。
“哦?那你是在看什麼?”朱友珪揚了揚眉,面前的女子輕揚着下巴,雙脣微彎,面頰因嗆咳而平添了抹桃色,黑白分明的眸子裡卻帶上了一絲隱隱的狡黠,他不由脣角微翹,笑意在眼底漾起。
朱友貞已坐在了朱友文身側,淨琬擡起頭,正對上了朱友貞的視線,朱友貞微微一笑,舉起手中的杯子,向淨琬點了點頭,一口飲盡了杯中之酒,淨琬一怔,亦拿起了面前的杯子,淺淺地抿了一口,緩緩地點了點頭。
朱友璋的目光極快地從兩人身上一掠而過,俯身向朱友貞道:“四哥,你什麼時候認識了對面的女子?你們剛剛眉來眼去的樣子我可瞧得清清楚楚。”他話音一頓,接着笑道:“可惜她是三哥的女人……”
朱友貞看着對面的淨琬,淡淡道:“五弟,你醉了。”
淨琬剛放下手中的杯子,她在案下的手已被身側的男子握在了掌中,男子手心的熱度浸入她微冷的指尖,她輕輕一顫,掙了掙,卻在他掌中紋絲不動。
“我倒是不知,你是從何時起與我的四弟這般相熟了?”朱友珪淡淡道,他漆黑的眼瞳中帶着絲玩味和微微的冷意,正瞬也不瞬地看着她。
男子眼中的冷意令淨琬一怔,她只覺這人心思實在多變,前一瞬還語笑晏晏,下一刻卻這般模樣,他掌心的熱度讓她忍不住蹙起了眉:
“你放開我,我怎麼可能與他相熟?”
朱友珪微微一笑,忽地鬆開了她的手。
淨琬暗自鬆了口氣,下一瞬男子的手已伸入了她寬大的袖中。
那修長的手指如靈蛇般沿着她纖細的手腕盤旋而上,讓她在瞬時圓睜了雙眼,她只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在腔子裡別別亂跳,臺下的鑼鼓聲卻愈加緊密,場中的衆神獸已散到四角呼號跳躍,對面朱友貞淡定的目光,更是令她如坐鍼氈,她再也顧不得什麼,急急地按住了男子的手:
“我真的不認識他…只是剛剛在人羣中他扶了我一把……”
朱友珪凝視着女子澄澈如水的眸子,他在那裡看到了兩個小小的自己,他看着女子臉上漸漸泛起的霞光,悠然道:
“看來你這次說的倒是真話。”他的指尖在她細膩的肌膚上緩緩遊走着。
臂上傳來的輕癢已漸漸地帶上了一種微酥,淨琬看着男子笑意流轉的眸子,心中大恨。她長了這麼大,何曾被男子這般戲辱過,何況是衆目睽睽之中,她胸中怒意徒升,羞憤之下再也忍耐不住,恨恨道:“你這登徒子,爲何總是如此,我已經告訴你了,你爲何還要……”
朱友珪卻已收回了手,淨琬一臉羞惱,襯着兩頰的紅雲,竟帶了些酒後微薰之態,他忍不住輕輕地微笑起來:“你知不知道,你生起氣來的樣子很是有趣。”
淨琬心中惱怒,本想一走了之,又想起青柳之事,她不知如何開口,更不知朱友珪會否答應,不由面帶躊躇。
朱友珪不緊不慢地拿起了杯子,意態悠然地看着女子,卻並不開口。淨琬側過臉,看着男子,微微地垂下了頭。
“又有事求我?”
淨琬微微錯愕,面前的男子竟能如此準確地洞悉人心,她詫異地擡起了頭。
“很奇怪我爲什麼知道?”
朱友珪看着淨琬微擰的雙眉,輕笑道:“我自然知道,你只要有求於我便會露出這種神情,這又有何難猜。”
淨琬終於低聲道:“我想求你救救青柳。”
“青柳?”
“嗯,是王妃屋裡的人,她要被送到軍中去…去做……”
“可是我爲什麼要救她呢,她現在還能活着已經是老頭子的恩典了。”
“可是…”
“你既然這麼可憐她,何不想個法子讓我答應救她呢?”朱友珪笑道。
男子眼中那絲帶着笑意的狡黠,令淨琬一怔,她微微地側過了臉。
“不如這樣,剛纔我握住你時,你可是惱怒得緊?既然如此我也讓你握握,我不生你的氣便是,這樣我們便兩相抵消了,可好?” 朱友珪眨了眨眼,淨琬目瞪口呆的樣子令他眼底笑意一閃,面上卻是神色不動。
淨琬見朱友珪一本正經地說出這番話來,心中又是好笑又是好氣,她想起男子適才的捉弄,不由恨聲道:“我不要!”
“哦,那你也不想救人了?”朱友珪斜睨着淨琬,輕輕地晃動着手中的杯子,半晌方懶懶道。
淨琬初見朱友珪時,只覺這人外表平靜卻冷意逼人,令人畏懼,卻萬萬沒想到此人竟也有如此無賴之時,她雖是氣惱,亦有些好笑。她細細思量之下,心知若不如此,他定然不會答應,她想起青柳,心中終是一軟。
她飛快地擡眼瞧了瞧對面的朱友貞等人,又轉臉看了看了朱友珪,見他正悠然地望着臺下,她終於極快地伸出手去,輕輕地覆上了他的手。
她做完這番舉動,垂眼看着案上,頭越垂越低,面上一片火熱,漸漸連她白玉般的雙耳也帶上了淡淡的粉色。
朱友珪見她眼波流轉,嬌腮欲暈,眼中微微一暗,接着異彩突現,光亮如星辰璀璨,他傾身靠近了淨琬,柔聲道:“不用擔心,她不會被送去的。”說罷已反手將淨琬柔若無骨的手緊握在了掌中。
淨琬一驚,擡起了頭,正瞥見男子眼中那絲意味不明的笑意,她大羞之下,顧不得他人注目,已甩開了朱友珪緊握的手。
“原來這便是俗語說的過河拆橋了。”朱友珪緊盯着淨琬漸漸消失在臺下的身影,拉長了語調,慢悠悠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