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停在那本書的書脊上,多下幾寸就會刺入那人的眉心。對於入室小賊諾諾當然不準備下很重的手,但也沒準備讓他舒舒服服地離開,跟着一拳打在他的腹部。
中了這樣的一擊,那傢伙驟然驚醒,一躬身彈了起來,可是痛得無法出聲。書從他的臉上落下,月光中四目相對,諾諾尖叫道:“啊!”
背後傳來“砰”的一聲門響,那位負責風紀的梵蒂岡老修女舉着燭臺站在門口,神色警覺:“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爲了學員們的安全,老嬤嬤每夜都會起來巡邏三四次,想必是路過門口聽見了響動。她的鑰匙能打開所有的臥室,當下就開門衝了進來。
諾諾想也沒想,一腳踩進浴缸,踩在小賊的胸口,把他踩回浴缸裡,死死踩住不鬆腳。
“陳墨瞳,剛纔是你在驚叫麼?出了什麼事麼?有人闖進來麼?”老修女從黑袍下拿出左輪槍來上膛。
諾諾心說“喂喂您真是從梵蒂岡請來的修女嗎?這隨手就從莫名其妙的地方抽出槍來的範兒是卡塞爾學院的專利啊!”
這種話當然只能在心裡吐槽,表面上看起來她是被人撞破了即將入浴的一幕,緊張地抱住了胸口,可腳下又狠狠地碾了幾下。
這是提醒那小子說信不信你亂喊亂叫我踩折你的鼻樑骨?媽的這叫什麼事兒啊?加圖索家委培的新娘,被人撞破臥室裡藏着男人!要是個鬍子拉碴劫匪般的男人也就算了,誰也不會相信諾諾會私藏那種貨色……
問題是這貨是路明非!
難怪這賊壓根不緊張,進來之後跟回到自己家裡似的,從書架上抽出書名最賤的那本書看了兩章,熟門熟路地摸出諾諾藏的零食吃了幾塊,困了就去浴缸裡睡覺了。
“哪有什麼人啊?我只是放了熱水要洗澡,沒想到水太燙了。”諾諾一貫都是個會撒謊的丫頭,一秒鐘就把謊話編了出來。
她打開了鍍金的水龍頭,熱水嘩嘩地澆在路明非的腦袋上,開始水溫沒調好,燙得路明非想嗷嗷叫,好在他偷偷伸手把涼水也給打開了,這才擺脫了危機。
趁着嬤嬤還沒開燈,諾諾把浴缸邊上裝滿玫瑰花瓣的籃子弄翻了,深紅色花瓣蓋在路明非腦袋上,再隨着水流鋪滿了水面。
老嬤嬤終於摸到了燈的開關,開燈之後她的眼神越發狐疑:“你穿着泳衣洗澡?”
“剛剛游泳回來。”諾諾繼續編謊話。
“沐浴既是清洗身體,也是一種心靈的淨化,有類似瑜伽的效果,穿着泳衣洗澡也太敷衍了。”老嬤嬤還是抓着左輪槍四下裡張望。
這些女孩的父親把她們交給金色鳶尾花學院,學院就要承擔起把她們教育成淑女的責任,淑女當然不能跟外面的野漢廝混,所以學院的保安主要就是嚴防癡漢和野漢。
諾諾心說幸虧姑奶奶我穿着泳衣,我要是沒穿泳衣這傢伙已經因爲鼻血流得過猛而得送醫院了!
她在浴缸邊緣坐下,扯過浴巾把自己裹上。這時老嬤嬤已經完成了全屋搜查,提着左輪槍走了過來。
“陳墨瞳,關於你在這裡的表現,我一直想找你談談,不如就趁今晚的機會。”老嬤嬤也在浴缸邊坐下。
“您還會用槍呢?”諾諾難得少有地露出諂媚的笑容。
“我出身在阿富汗,在那個地方信仰上帝可是件艱難的事,我們都得一手拿《聖經》一手拿左輪槍。可沒準這是上帝給我們的考驗呢?”老嬤嬤的槍悄無聲息地收進了黑袍裡。
“那您真的對誰開過槍麼?”諾諾想盡辦法要把話題岔開。
“一般的罪行我是可以容忍的,但面對那些玷污女性貞潔的惡人,我絕對不會吝惜子彈!”老嬤嬤的話擲地有聲,“你的臉色怎麼有點不對?”
“游泳可真是蠻耗體力的運動呢……”
“我想這不是真正的原因吧?”老嬤嬤幽幽地說。
諾諾心說您不會立刻摸出槍來對着我們背後的熱水連開六槍然後指着冒出的朵朵血花說“這纔是真正的原因”吧?
“我想在金色鳶尾花學院的生活並不能讓你真正滿意,或者說,當一名能讓你未來丈夫滿意的女性並不是你個人的心願。”老嬤嬤嘆了口氣,“你過得並不開心,我看得出來。”
諾諾一愣。
“人不想做什麼事情卻勉強自己的時候,就像身體在前面跑而靈魂在後面追,可靈魂永遠追不上身體。”老嬤嬤說,“你很聰明,雖然我不知道你之前在哪裡就讀,但我想那也是一所非常優秀的學院。從小到大你一直都是佼佼者,可在金色鳶尾花學院你卻遭遇了困境,因爲這不是你真正想要的,對麼?”
“我也不太清楚我想要什麼。”諾諾聳聳肩。
“加圖索家是本校的校董,我問這個問題可能會觸犯到校董,但私下裡問應該沒關係,你對你的未婚夫很滿意麼?”老嬤嬤看着諾諾的眼睛。
諾諾沉默了幾秒鐘:“滿意,我自己答應的婚約我怎麼會不滿意?要說不滿意,我只是不滿意他的家族要把我培養成他們喜歡的那種新娘。”
“原來是這樣,那倒還好,如果愛情的根基牢固,只是對於過程不滿意,那麼終究都是好結果。說起來我可是蠻懂女孩的心思的,我28歲才成爲修女,之前也曾訂過婚……”老嬤嬤絮絮叨叨地說了起來。
鋪滿玫瑰花瓣的水中,路明非載沉載浮,好像在一場混混沌沌的夢裡,但關鍵的幾個詞他還是聽清了,愛情、婚約、新娘……原來諾諾在這個島上是要學習怎麼當一個完美的新娘子,來之前他可什麼都不知道。
他張張嘴想要嘲笑自己,可又怕吞進滿口的水,最終只是一個氣泡從他的牙縫裡冒了出去,晃晃悠悠地去向玫瑰色的水面。
老嬤嬤嘮叨了大半個小時才離開,也不知道是她今夜忽然追憶似水年華想找個人傾吐心曲,還是加圖索家對她下達過照顧諾諾的指令,她受命來探探這個靠不住的準新娘在想什麼。
諾諾把左輪槍老奶奶送出門外,互道晚安之後帶上臥室門。門鎖“啪嗒”一聲落下,諾諾瞬間從乖巧的淑媛變回夜行猛虎,撲到浴缸邊,伸手抓出了渾身沾滿玫瑰花瓣的路明非。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你想玩死我麼?你要睡覺躺牀上老老實實地挺個屍不行麼非要藏在浴缸裡?你都多大了怎麼還是那麼鬼鬼祟祟的?”諾諾劈頭蓋臉地一頓臭罵,跟小機關槍似的。
“喔喔喔喔……”路明非又開始結巴。
72個小時之前他還端坐在諾頓館會議桌最頂頭的位置,喝着伊莎貝爾泡的咖啡,君臨天下的氣勢……72個小時之後他重又變回那個笨蛋衰仔(屍從)貨了,被這個紅頭髮的妞兒氣急敗壞地臭罵,連話都說不出來……
諾諾忽然停下不罵了,怔怔地看着路明非。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撈錯了,也許水下面藏着兩個人,她撈錯了人。
她本來要撈的是一個走路經常塌着肩膀耷拉着腦袋的男孩,他的頭髮總是亂糟糟,眼神總是躲閃……可她現在抓在手裡的傢伙穿着暗紋西裝和英倫風的黑色風衣,全身上下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卻並不簡陋,透着執行部特有的冷冽氣息,要不是眼角還是微微下垂,顯得有點沒精神,真認不出來是當初自己從中國帶回學院的那個笨蛋。
路明非也在看諾諾。諾諾跟他記憶中也很不同,紅髮貼着兩鬢精心地梳好,用一根銀色的簪子別在腦後,只留出兩根長長的鬢角,末端燙成C形,那張希臘雕塑般的臉蛋,看起來妝很淡,卻用盡了心思。她身上散發着海藻、風信子和檀木混合而成的香氣,高貴溫和,逼得人透不過氣來。要不是耳邊那個熟悉的四葉草墜子和腳踏浴缸的霸氣姿勢,路明非也覺得自己摸錯了門。
兩人尷尬地沉默着,兩個大腦都在高速運轉,思考打破沉默的方式。
“好些日子不見,師姐看起來清減了。”
“師弟憂國憂民,日夜操勞,身子骨倒是壯實了許多……”
不對不對!這頻道肯定是錯了!
“師姐!這次來是組織上有重要的任務要託付給師姐!”
“組織上還沒有忘記我麼?終於輪到我出場了麼?這冷板凳老孃可是坐夠了呀!”
頻道還是不對!
最後是“咕咕”兩聲,路明非的肚子叫了起來。他過去的一天裡就吃了那點泡菜味的薯片,早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諾諾嘆了口氣,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沒用!等我換身衣服帶你去偷東西吃。”
學院酒窖裡,諾諾點燃了放在石牆凹槽裡的燭臺,路明非就着燭光從架子上挑了瓶紅酒。
“喲!一抓就抓到了82年的拉菲,如今變成會喝酒的人了嘛!”諾諾哼哼兩聲,從掛在高處的西班牙火腿上片了幾片下來,丟給路明非。
金色鳶尾花學院的酒窖擁有非常可觀的收藏,世界名酒數不勝數,很多紅酒藏家來到這間酒窖裡都妒忌得眼中冒火,可眼下路明非其實只想要塊麪包填肚子。
不過眼下也只有這裡能搞到吃的,學院廚房晚間關閉,且有專人看守,以防熱愛宵夜的女孩們長成小胖豬。但這擋不住諾諾,她很快就發現酒窖是沒人看管的,開一瓶來就火腿,當作宵夜是足夠的。
路明非把瓶塞打開,把酒瓶放在一旁,諾諾在他對面坐下,她換上了一件沙灘白裙,露着肩膀,兩根細細的肩帶。盤起來的紅髮也散開了,隨隨便便地披着。
這樣的諾諾就有點像記憶中的模樣了。還是沒什麼話好說,他就看着燭光裡的女孩,嚼着火腿。
“看什麼看什麼?喝你的酒!”諾諾一瞪眼。
“不醒醒酒【1】麼……”
“餓到前胸貼後背了還窮講究!每任學生會主席會遺傳一種叫‘不講究就會死’的絕症吧?”諾諾抓過酒瓶來給自己和路明非各倒一滿杯,仰頭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小半下去。
“哦。”路明非也小口小口地喝了起來。
拿破崙時代的藏酒地窖,裡面陰風陣陣,兩人都不說話,喝完一瓶再開一瓶,牛嚼牡丹般往肚裡灌,水手刀紮在那條火腿上,想吃就自己起身去片。
酒意漸漸地涌了上來,諾諾覺得暖和起來了,也沒那麼拘謹了:“喂!說吧!出什麼大事了?”
路明非咕地把嘴裡的食物嚥了下去,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擡起頭來:“師姐……你覺得我會不會是發神經病了?”
“啊?本校誰敢說自己不是神經病?”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真的得了神經病,出現了幻覺,我以爲我認識一個叫楚子航的人,可其實他並不存在,是我臆想出來的。”路明非盯着諾諾的眼睛,“師姐,你認識楚子航麼?”
“也許吧。”諾諾聳聳肩。
“也許?”路明非懵了。
“我好歹也長了二十多歲,認識過這麼多人,怎麼可能個個都認識?我連前男友都認不全!”諾諾理直氣壯。她號稱自己有100多個前男友,那是把幼兒園摘了狗尾巴草送給她的小男生都算上,不過真正有名分的只有愷撒一個。
對於未婚妻這種吹牛皮的行爲,愷撒非常地寬容,因爲他自己恰好相反,他號稱只有過諾諾一個女朋友,但自稱是他女朋友的女孩卻能編出一個加強連來。
“原來你也不記得他了……”路明非輕聲說。
“表情這麼喪氣幹嘛?那個楚子航欠你很多錢?”諾諾撇嘴。
“我以爲我認識一個叫楚子航的人,他是我朋友……”
他慢慢地給諾諾講那之後的事。
很快學院上下都知道學生會主席發癔症了,可能是在巴西被舞王砸出腦震盪了。這事開始並沒引起很大的風波,卡塞爾學院英才輩出,醫科聖手也是大把,有病就治。
心理科教員富山雅史接手了這個案子。還沒見到路明非他已經有了初步的判斷,這是比較嚴重的精神分裂,應該立刻給予適當的催眠引導,並配以藥物鎮靜,讓他回到現實中來。
路明非被催眠後跟富山雅史大講自己跟楚子航怎麼認識的,小時候自己看着師兄被全仕蘭中學的女生仰望着,心中是何等的不忿,多麼希望自己重新變回一枚受精卵一頭栽到楚子航老孃的肚子裡去;後來又是如何警惕楚子航,覺得他簡直是T800轉世,遇佛殺佛遇鬼殺鬼;再後來對他又是多麼地不耐煩,因爲揭開那層T800的外殼那傢伙又八卦又絮叨;有時候還對他有點“恨鐵不成鋼”的遺憾,睡夢中感慨說以師兄的情商,也就女版巨龍能配他了,可世界上已經沒有小龍女了……
富山雅史心說尼瑪啊,你對一個臆想出來的男人的感情竟然如此複雜,彷彿一個巨大的洋蔥剝了一層還有一層,你不精神分裂纔怪了呢!催眠的末尾他誘導性地提問說,那你是不是覺得如果沒有了楚子航,世界會更加輕鬆點兒?
如果路明非說是,富山雅史就準備動手給他洗腦,把那個鬼魂般的男人從他的記憶裡洗掉……路明非久久地沉默着,富山雅史心中一動說原來那個叫楚子航的幻影對這個曾經懦弱的孩子真的很重要……他曾經強行刪除過某人誤以爲仍然活在世間的母親,那人在“母親”被刪除的時候眼角流下兩行淚來。
【1】醒酒,這是飲用某些地區所產的紅酒的一道準備工序,把酒瓶打開後把酒倒入開口較大的容器裡,讓酒和空氣充分接觸,放置一段時間,通常是幾十分鐘到幾個小時。這其實是個氧化過程,會讓酒中的香氣濃郁、口感柔順。但通常只有高檔紅酒特別講究醒酒的程序,所以諾諾說路明非窮講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