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春日下棋靡靡緋雨,煙雨籠罩着明麗的大明宮, 賞景悅目。
昭國郡主顧令月在一個迷離的春雨之日悄悄進入大明宮, 前往延嘉後殿。新任尚宮梅氏聽聞這位主兒前來, 匆匆趕來,朝着郡主恭敬參拜,“奴婢見過郡主, 郡主萬福。”
顧令月道, “起來吧。”
我今兒入宮,是爲了仔細瞧瞧這座延嘉殿, 你不必在這兒經心伺候。”
延嘉後殿高爽敞亮宜居,陳設簇新,有着一種新居尚未迎得主人居住的微微疏離感。
顧令月推着輪輿緩緩行在殿閣之中。當日隨姬澤觀看此殿, 心中情緒複雜, 不過是走馬觀火, 如今生了日後居住其間的心思, 便不免生了仔細心思,一點一滴俱映入眼簾仔細打量。起來。
殿中牀榻帳幔設物並非金碧奢華風格, 都頗爲素雅大方, 想來當日佈置的人仔細探聽過自己的喜好, 方能佈置的如此合自己的心意。
顧令月行到窗前, 推開紅棱窗扇,瞧着殿前庭院。
宮院庭景清幽,一樹骨裡紅植在窗前,植株青翠, 雖因着移植時間未久的緣故,未見的十分茂盛精神,但想見的,若是精心將養個一兩年,定能在冬日開的十分蒼勁熱烈。
“聖人若是知道郡主前來,定會十分高興。”梅尚宮立在身後,緩聲勸說道。“這後殿乃是是聖人吩咐按照郡主心意陳設,其中不少用物更是聖人親自挑擇。只是奴婢等雖然盡心,畢竟有些地方做的不夠,若是郡主有不滿意的方儘管吩咐,奴婢等定當竭力完成。”
顧令月脣角微微一翹,“你們佈置的已經十分精心了。”卻也沒有明言推拒梅尚宮的請求,細細打量殿中,行到簾前道,“內室張掛的這張簾子,不用一般錦紗,換成藺草即可。”
“窗臺上擺一個冰裂紋美人斛,插一些鮮花。”
……
梅尚宮凝神細細聽着顧令月吩咐的一條條囑咐,恭敬道,“郡主的吩咐奴婢均已記下,定會準備的妥妥當當。”
顧令月道,“你辦事我想來是放心的。”
眨了眨眼睛,“我進宮的消息如今還沒有跟聖人說,我想着給他個驚喜,嗯,咱們先暫且瞞着聖人,私下裡悄悄準備,待到過些日子由我親自告訴他,你瞧如何?”
梅尚宮怔了片刻,屈膝含笑道,“郡主有這個興致,奴婢等敢不從命?”
她立在宮前,瞧着昭國郡主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宮門之處,面色平靜。
她早年出自東都太初宮的一個小宮人,蒙表姐端紫帶回長安,拜在太極宮尚宮沈玄霜門下。沈玄霜瞧着她年幼聰慧,便擇她做了衣鉢弟子,手把手的教導她宮中事宜。
數年以來,師傅教導她極多東西。
印象最深的卻是不久前師傅送自己前來大明宮時,吩咐的話語,“大周宮廷共設尚宮女官二人,共同服侍宮中貴人,管理宮中所有宮女。太極宮歷二十餘年來,一共出現過五任尚宮女官。其他幾任尚宮女官都曾顯赫一時,最後卻一一倒臺,淒涼收場。唯有師傅雖名號沉默了一些,卻安然做了二十年的尚宮,這並非是因着我特別聰慧,或是特別能幹。你可知道其中的道理?”
她眉目中閃過一絲迷茫之色,“徒兒愚鈍,還請師傅教導。”
沈玄霜脣邊逸出一絲深刻的笑意,“不過是因着師傅眼明,明白這周宮,終究是聖人的周宮,而並非是旁的人的。”
“這宮中曾經有無數位煊赫的妃嬪,唐貴妃、王皇后……,這些人無一不曾如日中天。宋迴雪、徐謹言皆追隨女主,隨着女主顯赫而名顯一時,女主倒臺,便自然跟着覆滅,便是手段再精幹,再深入人心,也沒有辦法。大周后宮寵愛此起彼伏,一任任的女主人,顯赫之時擅天下勝場。但歸根結底,皇帝纔是整座大周宮殿的真正主人。只有看準了這個,才能夠在這後宮之中長笑不敗,雖不能一時成爲最顯赫之人,卻能夠長長久久。”
目光微微閃動。心中遲疑良久,終究下定了決心,穿過宮廊行到緊閉的廊門前,叩響門扉。
“奴婢梅氏求見聖人。”
延嘉前殿燈火通明,“……今日昭國郡主入宮,在延嘉後殿逗留良久,吩咐奴婢,”梅氏跪在殿中娓娓稟道。“郡主想是想給聖人一個驚喜,臨行前吩咐奴婢瞞着聖人。奴婢想着宮中事體自然不敢瞞着聖人,故特地前來稟報。”
姬澤聽聞了顧令月的柔軟永新,心中一片喜悅。
望着跪在殿中的女官皺眉問道,“郡主既是吩咐了你瞞着朕,你爲何要到朕面前稟報?”
梅尚宮心跳如擂鼓,叩了一個頭,伏在地上稟報,“奴婢這個尚宮之職,乃是聖人冊封。昭國郡主雖身份尊貴,卻並非奴婢的主子。奴婢自當對聖人效忠。如聖人吩咐日後奴婢聽從郡主指令,奴婢自當聽從。”
姬澤聞言望着殿中的這位女官,神色肅然,過了片刻,方淡淡道,“朕知道了。”
想起自己對顧令月千般用心,總算換的佳人願意回償,脣邊露出一絲暖煦笑容,“昭國郡主的命,你們自然是要聽的。至於今日之事,既是郡主一片心意,朕總是領情。便只當這事不知道,你們都聽郡主的意思行事,莫要漏了行跡。”
梅尚宮恭敬道,“是。”
躬身再度參拜,方肅着手從前殿中出來,覺早春寒風吹拂過來,已經是汗溼重衫。
小宮人侯在外頭,目光驚訝,輕聲問道,“師傅,郡主吩咐了要瞞着給聖人驚喜,您爲何要稟報聖人?若是昭國郡主知道了,不怕得罪了昭國郡主麼?”
梅尚宮望着小宮人,她便如自己初進宮之時一樣,純淨,聰慧,。“我自有道理,”她回過神來,微笑着道。
昭國郡主的話自然是該當聽的,可終究這大明宮的主子是聖人,終究不是郡主,而是前朝的主人大周皇帝。
顧令月既起了搬入大明宮的心思,便行動迅速,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幼弟屏奴。將屏奴託到其師傅中書舍人裴默府中,又應允了屏奴毎半個月必與之相聚一次,吩咐朱姑姑仔細照料,方稍稍放下心來。
貞平九年二月,渭水河的春風剛剛解凍,顧令月離開了居住數年的永興坊郡主府,搬入大明宮延嘉後殿。
延嘉前殿燈火通明,御案上奏摺如山堆疊,姬澤批閱完最後一本奏摺,天色已經略略黧黑,歸心似箭,將御筆擱在案上筆架之上,起身道,“天色不早,該回郡主了。”
“聖人,”高無祿面上笑出一朵花來,“今兒郡主怕是不再郡主府,聖人不妨請先往後殿走一趟,說不得後殿有您要的驚喜呢?”
姬澤聞言剎那,鳳眸陡然明亮起來,脣角微翹,“哦,朕倒真想瞧瞧這等驚喜了!”
起身急急穿過殿後寬廣宮廊,見後殿之中,此前一直晚間未有燈火的殿閣忽然透出明亮燈光,覺一顆心微微跳躍,幾乎回到自己青春年少的少年之時。
殿中腳步輕輕,傳來顧令月熟悉動人的聲音,“將這菜餚溫熱着,莫要等阿兄回來菜涼了。”
姬澤聽着裡頭的煙火氣息,脣角不覺高高的翹起。
宮殿高處不甚寒,他曾經獨處其中,雖大權在握,只覺寂寞。幸得這個人世間有一個阿顧,純美善良。這般的生活,便是自己生活中的究極想象的美好。便是王圖霸業於自己,也不肯交換。
他一把掀起簾子,從外頭進殿,“喲,瞧瞧裡頭是誰呀?”
顧令月擡頭望過來,一雙荔枝眸燦燦如黑夜明星, “阿兄!”神色動人,猶如夢裡神仙中人。
姬澤只覺整個寢殿因着顧令月而燦燦生光起來。一把將佳人擁在懷中,難掩情緒道,“阿顧,朕真沒想到今兒能在宮中見到你,謝謝你。”謝謝你肯爲了我,委屈自己搬入大明宮。
顧令月面上微微一紅,將手從姬澤掌中抽出來,“你曾爲我做過那麼多事情,我爲你考慮一次,也是應該的。”
長夜燈火,她青絲垂下,低眉在燈光之下,神情特別柔媚動人。
姬澤一笑,只覺心裡暖烘烘的。重新握着女子的柔荑,“阿顧,今兒朕十分高興。”
顧令月脣角翹起,瞪着他道,“你別以爲哄着我就完事了。後續要看你表現的。若是你表現的不然我滿意,我隨時都拋開你,直接搬回郡主府去。”
姬澤哈哈大笑,“放心,朕會一直待你好的。”好的你捨不得離開朕的身邊。
昭國郡主搬入延嘉殿,當日寢殿之夜被翻紅浪,溫柔繾綣。第二日,姬澤在天光明亮之時方醒轉過來。
因着歇於宮中不用趕路,他難得的有了些許空閒,將女子擁在自己懷中,藉着天光望着阿顧的眉眼。
經過這些日子宋鄂的精心調製,清晨之時面上也泛起了一絲血色,比諸從前瞧着氣色要好了很多。
姬澤淺淺一笑,在顧令月額間映下一吻。
“早安,朕的小姑娘!”
昭國郡主搬入大明宮的消息,漸漸傳入朝堂之中。
大周朝臣聽聞這個消息,片刻靜默。
此前大明宮建成,朝臣本以爲聖人搬入新宮,自然而然的離開昭國郡主府,這段荒唐的事情便就此結束。沒成想,聖人依舊眷戀昭國郡主,遲遲未徹底搬入大明宮。陡然情況翻轉,卻是昭國郡主以臣女之身搬入聖人寢宮,與聖人同寢同住,甚至後殿與前朝聖人處置國事宮所極近,僅一道宮廊之隔,一時間朝廷猛然反彈,諫奏風潮比數年前還要激烈。
延嘉後殿在朝會上衆臣反對聲浪中,卻風波平靜,一派寧靜祥和。
前朝的風暴卻沒有影響到這座宮殿。
御醫供奉宋鄂跪坐在地衣之上,輕蹙眉頭爲昭國郡主診脈,“微臣爲郡主治病已經兩年有餘,按說郡主這足疾調理這麼久時日,已是該當能夠立身,卻一直沒有好轉。微臣亦百思不得其解,這些日子殫精竭慮,倒也想的得了一個法子,說不得能夠對郡主的足疾生些效力,只是……這點子一則也有點離奇,二則微臣也不能肯定是否一定奏效,輾轉許久,不知是否該對郡主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