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澤知道這個女婢對阿顧懷有非分之思的一剎那,胸中曾涌現起漫天的殺意。
碧桐不過是小小的螻蟻, 帝王略一示意, 便可讓她粉身碎骨, 無人知曉。
但適才在草堂中,瞧着顧令月提起碧桐時焦急在意的神情,便知二人主僕感情深厚, 更遑論二人尚是一起長大, 有極深的感情淵源。
自己不能動了這女婢的性命。否則定會在自己和阿顧的感情中劃出一道鴻溝。但想着自己要容忍一個對阿顧懷着不軌之思的女子,便覺得心中不豫, 瞧着攤在殿中的女婢,面色陰晴不定。
碧桐跪伏在地上,面色蒼白, 瑟瑟發抖, “奴婢愚魯, 求聖人開恩。”
“於奴婢而言, 郡主就像是天上的月光,奴婢只是橫臥在路邊的一株小草兒, 偶爾能得月光灑照, 便已經心滿意足了!”
姬澤瞧着躺在地上如同一灘爛泥的碧桐, 閉了閉眼睛。
這麼一個東西。阿顧固然因着少時情意不肯放棄, 但若說會喜歡,卻是絕不可能。
一顆心稍稍鬆緩一些下來,冷哼道,“你罪在不恕。念在你少時對郡主的淵源, 饒了你一條性命。明兒你自請出府吧!”
碧桐聞言,一顆心迅速沉下去,慘然笑道,“多謝聖人恩典。”深深叩了一個頭,“只是奴婢身世坎坷,什麼沒有了,若是離了郡主,這條賤命留在世上又有什麼意思?”猛的起身,狠狠撞在殿中柱子上。
“砰”的一聲,觸柱倒在地上,面如金紙,額頭綻出一片深重血花,
姬澤目中露出一絲愕然之色。
他瞧着此前碧桐平庸懦弱舉止,本以爲不過過是個不值一提的的婢女,沒成想,爲了阿顧竟有這般決絕的勇氣。
門外侍人恭敬守候,聽聞室中動靜,連忙趕了進來,見着倒在室中的碧桐,面上閃過一絲驚詫之色,旋即平靜的低下頭去,“聖人?”
姬澤負手,淡淡吩咐道,“將她帶出去,尋個大夫好生診治。”
“是!”
貞平八年夏,天氣炎熱,一輪高高的太陽掛在湛藍的天空中之上,照耀廣中沃土。
渭東平原上,無數漢子立在漕渠旁,目光火熱的望着修浚了兩年的漕渠。渠底的幾名壯高高舉起鋤頭,挖掘渠中泥土。
隨着辛勤勞作,最後一抔土被打通,清澈的渭水猛的灌入寬敞的渠道中。渠岸兩側登時傳來了響徹雲霄的歡呼聲。
修建了兩年的漕渠在無數人的努力下,終於全線貫通。
洶涌的水液從渭水河中引入漕渠,漸漸泛漫,積蓄數個日夜之後,渠中便有了水波波濤的場景。
夏日當空,一隻載滿了倉廩糧食的漕船行駛過漕渠,在渭東橋碼頭靠岸。當船艙打開,露出其中運自關中累累的漕糧的時候,漕渠百姓面上露出難以抑制的歡喜神色。
漕渠糧食通道的順暢運輸,增強了關東對於長安的運輸補給能力,打通了長安的最後一根軟肋。帝都長安的地位愈發穩固。
關中的繁盛也同時映襯着東都洛陽的衰落。一飲一衰,無可奈何,卻是一個時代的無奈。
尚書左丞崔郢憑藉疏浚漕渠的功勞,順利迴歸朝堂,洗刷了此前山東士族謀逆的隱患,同時入主政事堂,取代年老致仕的禮部尚書賀瑛封相。以三十二歲的年輕年齡,成爲大周最年輕的一任宰相。
秋日的第一縷封吹過長安街頭,
渭東橋碼頭車水馬龍。
自漕渠貫通之後,長安貨運吞吐能力陡然增加,渭東橋碼頭作爲最靠近長安的漕渠碼頭,地理優勢得天獨立,成爲貨物的中轉點,便從一個名不經傳的小水溝,轉變成了長安城外肌極富盛名的貿易勝地。
每日清晨晨光照射之時,碼頭就開始熙熙攘攘。無數勞工在這個地方開始一日的勞作,長安和關東的物資在這座碼頭中吞吐傳運。每一日,這座碼頭吞吐的貨物達到一個驚人的數字。
集聚的人羣很快催生出一座集市。因着發跡於底層勞動人民,更加樸實帶着泥土氣息,相較於富貴雲集、管理嚴謹的東西市,有一種野蠻的生命力。
這一日,秋風清涼,辰時的日頭照耀在碼頭上,頗爲溫暖。
一名年輕的女子坐在碼頭酒樓之上,瞧着碼頭上人來人往,熱鬧至極的景象。“世事可真奇妙,從前這兒是荒涼之地,如今碼頭興建起來,人來人往,竟幾乎不遜於長安東市。”
漕渠渠水浩浩湯湯,沿着渠岸緩緩流去。
渠水引自渭河。渭水夾雜泥沙,極易淤堵,需要每年花費人力物力疏浚,方能維持大隻船隻運輸順暢。也許數十年後,這條如今清澈暢通的會再次沉沙堆積,不可行船。
可是至少如今,它確實給長安這位巨大的城市注入了新的蓬勃生機。
玄裳俊秀、身材高大的男子伴在女子身邊,斟了一盞酒,“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利往,不過是這個道理罷了!”
酒樓夥計端着佳餚來到二人面前,聽聞二人言語,笑着道,“二位這就可說對了。說來這東西二市都是長安富貴人家的東西,哪裡比的上咱們這渭東橋碼頭呢!”
美麗女子撲哧一笑,“哦,願聞其詳。”
夥計笑着道,“這漕渠可不是咱們這一代新想的主意,聽說早在漢朝,漢武帝就下命挖掘漕渠了。小人想着呀,這千百年傳下的東西,自然是好東西。前朝皇帝也曾修建過漕渠,那時候渭東橋也是一派繁忙景象。可惜好景不長,後來戰亂。這漕渠也就漸漸廢棄了。”
眉宇間閃過燦爛光芒,“直到今朝,兩年前北地之亂剛剛平定,聖人便決定修浚漕渠,方有了如今渭東橋的繁華景象。”
“這漕渠繁盛興王,渭水橋這般熱鬧,說來最最要感謝的是兩個人。”
“哦?”那男人聽的有趣,含笑追問到,“是哪兩個人?”
“一個是當初的漕渠總督事崔郢崔相公。”夥計說的頭頭是道。“這修浚漕渠可是個大活,若非能人可操持不了。崔相公出身高貴,手腕強幹,北地之戰剛剛平定,大批難民從北方涌了過來。崔相國提出以工代賑的法子。其後又一力主持了整個漕渠修浚之事,歷時兩年,漕渠方修浚貫通。自然是大大的功臣。”
“另一位就是當今聖人了。”拱手向着西南方長安城的方向行禮,恭敬道,“聖人天縱英明,下命修浚漕渠。當時北地之亂剛剛平定,朝廷百廢待興,不少朝臣覺得漕渠修浚並無必要,勸諫聖人延緩此事。聖人卻眼光明亮,堅持任命崔相公前來。如今漕渠修浚完成,果然熱鬧至此。”
“如今這位聖人乃是太宗皇帝轉世,英明神武。”夥計自豪與有榮焉,“聽聞聖人愛慕一名昭國郡主,除了這位郡主,其餘美人正眼都不肯看一下。小的心下想啊。世人皆知太宗皇帝與文德謝皇后夫妻情深,若聖人是太宗皇帝轉世,說不得這位昭國郡主便是轉世後的文德謝皇后呢!”
姬澤聽着夥計娓娓言語,身心舒暢,“你這小子,嘴兒倒甜。”將一塊銀子扔了出來。
夥計瞧着那亮鋥鋥的銀錢,面上露出歡喜之色,“多謝郎君。”伸手捻過銀子,摸了摸重量,登時整個人喜的眼睛都眯了起來,“您和夫人慢用。”
小夥計一溜煙兒退下,一時間酒樓上只剩下年輕男女。
姬澤瞧着顧令月微笑,眉宇之間帶着欲說還休的含義。顧令月臉兒一紅,低聲道,“你別聽那小夥計胡說。他說我像文德謝皇后,其實我性子小氣,容不得人,哪裡能有文德謝皇后的賢惠大方?”
姬澤道,“我也不盼着你如同文德謝皇后。”
沉聲道,“謝皇后雖然賢惠,卻是盛年早逝。我盼着阿顧平平安安長命百歲,與我廝守到老。”
顧令月撲哧一笑,“憑嘴。誰要和你廝守到老呀。”
目光轉移到身邊的男人身上。
歲月流逝沒有在這個男人身上增添衰老痕跡,反而愈發增添了魅力。
她素來愛繪丹青,這些年來,精研丹青,書畫又精進了水平。姬澤層次卻比自己高的太多,以君權爲筆,權勢的美妙之處,在江山之上繪畫,一筆起落,可變遷人世江山。
他的聖命造就了這座碼頭的輝煌。
她與他一處,年餘感情,非但並未如自己當初預測一般,迅速而起,迅速而滅。反而愈發濃密如酒。
淡淡的秋風吹拂這鬢角,顧令月望着姬澤,神色柔和。
世事難以逆料,生在太平年代,遠比戰亂年代的來的幸福。
自己身邊這個男人算是一位中興明君,也是自己的枕邊人。而自己有幸,成爲他的情侶,二人一同觀看大周的興衰。雖然暫時未有明確的夫妻名分,可正是因着這段攜手同行感情,眼界便的寬廣起來,見過更多波瀾壯闊的生活。細細思量,情緒雖然複雜,竟也不會覺得後悔。
渭東橋碼頭一片興旺,顧令月盡心而歸。回到郡主府,釵兒面上滿是欣悅之情,“郡主,碧桐姐姐回來了。”
顧令月聞言面上登時泛起了愉悅之情,“真的。”急急推輪輿入內,一名綠衣女婢立在堂中,聽聞聲音回過頭來,容顏熟悉,面上微笑落下眼淚,不是碧桐,又是哪個?
“碧桐。”顧令月握着碧桐的手,“去年裡你養了一年的病,如今可真是大好了?”,
“奴婢好着呢。”碧桐笑着道,
瞧着顧令月紅了眼眶,“奴婢本以爲這次定遭不幸,沒成想……能夠再瞧見郡主,真是再好不過了。”
去年裡,自己的秘密被聖人發現,碧桐以爲自己必無幸理。
沒成想當日撞柱自盡未遂,在莊子上養了將近一年的傷,竟還有回到郡主身邊伺候的可能。
堂上甜水香味道氤氳,她想起如影隨形的暗衛傳過來的那名皇帝的話,“……念在你忠心,放你一馬。日後你當好好效忠郡主,若是郡主遭了一絲半毫回郡主身邊。”彷彿那位帝王面色寒淡,盯着自己森森冷冷的叮囑,
不由的打了一個寒顫。
那個男人太過尊貴強大,自己幾乎生不出一絲怨懟的念頭。只要能伴在郡主身邊,時時常常能夠瞧見郡主容顏,自己已經心滿意足了。
顧令月聽着碧桐言語,心中閃過一絲愕然情緒。
碧桐這一年養病,自己雖然也很是想念,但也沒有料到重新歸來,碧桐感情竟是這般激烈易觸,一時之間,心中有些無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