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鄂揹着藥箱瀟灑入府,含笑道, “硯秋娘子。”笑着拱了拱手, “宮中的事情微臣也聽說了一二, 郡主心性清高憤而出宮,微臣倒也可以理解。只是郡主走的時候,如何不記得喚微臣這個主治大夫一聲。”
硯秋聞言心中訕訕, 自家郡主那個時候被氣昏了頭, 怕是隻想着早一些離開宮中,倒真忘了宋鄂一事。只是自己不好代郡主直承, 只得道,“勞煩宋供奉了。您是御醫署供奉,乃是有職司的官吏, 哪裡是咱們能夠管的着來去的。”
宋鄂含笑道, “那什麼勞什子供奉不過是個虛職。我入長安便是爲了醫治郡主足疾。自然是病人在哪兒, 我便在哪兒。再說, ”目光溫柔的掃過梅仙。
“我心上的佳人既然在這兒。他自然便也心向何處。
硯秋聞言脣角露出瞭然笑意,“如此。”施了一禮, “倒是我等想岔了。奴婢代郡主給您道歉。郡主的足疾日後便繼續有勞宋供奉了。”
吩咐道, “給宋供奉收拾一個院子, 好生招待。”
小丫頭利落應了, “是。”
一輪圓月掛在天空之上,灑下冷冷光輝,照耀天地。
菩提樹屋清冷坐落在園中那株茂盛的菩提樹枝葉中。
顧令月躺在屋中小榻上,面容清白。
這些日子, 她躺躺停停,猶如做了一場大夢。
這場情緣,雖然起始之初非出於自己情願,可這半年來的每一場歡愉都是真的,絕非煎熬。最初的時候,自己雖然迫於治癒自己的足疾希望同意此事,可是私心裡,覺得自己不過是和如小姨玉真公主大多大周貴女一般,談了一場因心隨性的愛情。雖然愛情你的對方身份貴重了些,與自己的關係熟悉了些。本質尚沒有區別。
緣起而聚,緣分而散。短暫頗有甜蜜,本身沒有指望過長久。所以箇中的每一日,都十分珍惜。
可是宮中千步廊下,郭敏清惡毒的咒罵生撕開了一個口子,露出其內血淋淋的模樣。方纔徹悟,知曉在外人眼中,這段感情是什麼模樣。
她的驕傲容不得如此。她是御賜昭國郡主,丹陽大長公主的獨養女兒。母親定是希望活的驕傲清白,昂頭傲立在這個世間。若是知道如今這般,定是會傷心了!
可是私心裡,心中又有一個聲音清冷的告訴自己,
何必這般自欺欺人?
在世人眼中,姬澤是大周皇帝,坐擁大周江山,自己不過是一個失怙的郡主,說是有一個光鮮的昭國郡主名頭,實則不過都依靠皇室帝寵,若失了姬澤的寵愛,一文不值。在世人眼中,自己不過是姬澤豢養的一個外室玩意兒罷了!
顧令月長長的眼睫一眨,沁出一滴淚珠。
自己與姬澤的一段緣分,姬澤是皇帝,她卻姻緣前情複雜,且身體不足,沒有辦法登上後位。卻又性情驕傲,不肯委屈自己。這樣的姻緣,初始的時候註定不能長久。
既是如此,此次事情雖然刺痛了自己的內心,但藉此機會抽身,亦是一件好事。
自己受辱怒而出宮,姬澤見了如此,想來明白她的用意,他亦是性情驕傲之人,想來不肯再俯就。
這段情緣,在感情最濃烈的時候驟然止息。多年以後彼此偶爾回想,尚得一絲甜蜜。
一行清淚蜿蜒而下。
這樣,也很好吧!
長安的夜色深沉瀰漫,無論夜色多麼漫長,清亮的晨光終究會掙脫天際到來人間。
天光大亮。昭國郡主府門子打開大門,心中微有瑟瑟之意。
昭國郡主與聖人鬧了彆扭,怒從宮中返回,郡主府中人不知內情,心生一絲茫然之感,不知何去何從。
忽見坊門遠處一路禁衛軍朝着府門過來,不知何故,心中生忐忑之意,面上浮出笑意迎上來,“各位軍爺,你們這是什麼架勢?”
禁衛軍首領鐵勇上前一步,微微咳嗽,面上閃過一絲尷尬之色,“本統領奉聖人之命,給郡主府送一些東西過來。”
門子瞧着禁衛軍手捧物品,心中大喜,“原來鐵統領是送宮中賞賜過來。統領快快請進,小的這就命人去裡面請郡主出來領賞。”
“小子且慢,”鐵勇喚住他的腳步,咳嗽一聲。
禁衛軍乃是大周勁旅,若是戰場之上,作戰勇猛,從來不畏懼上陣千金。只是今次接到的這個任務太過尷尬,大統領李伏忠聽了聖人吩咐下來,登時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實在鼓不起膽子過來,轉頭瞧見副統領鐵勇,記起鐵勇夫人與昭國郡主的淵源,登時眼睛一亮,忙不迭將活兒交待給鐵勇。
鐵勇無知無畏,接了命令便領着禁衛軍雄赳赳、氣昂昂趕到了郡主府。
這時候到了郡主府門前,終於後知後覺的感覺到了尷尬,摸了摸鼻子,開口道,“今兒這些東西不是賞賜,是……”想起上頭的吩咐,饒是性情大大咧咧,這刻也覺得難以啓齒。索性轉過,
“郡主如今居住在府中何處?末將親自將這些行頭送過去。”
門子聽着鐵副統領的話語,丈二和尚摸不到腦袋,“郡主日常住園子裡的白鶴草堂,只是如今……”
鐵勇截着道,“如此,末將便直接去白鶴草堂便是。”
“哎,”門子瞧着禁衛軍揚長而去的背影,一時間追趕不急,摸了摸腦袋,茫然道,“我還沒說,郡主回宮後這兩日沒住在白鶴草堂,歇在園中樹屋呀!”
鐵勇未聽見丟在身後的門子嘮叨,率領禁衛軍捧着賞賜一路往府中白鶴草堂方向而去。
白鶴草堂一片清淨,碧桐立在屋中收拾顧令月的行李,忽的聽聞堂外傳來喧鬧之聲,露出狐疑之色,從堂上行了出來。
見廷中一隊禁衛軍闖入草堂,足足有二三十個人手,人人手中捧着用物,不由目瞪口呆,叱問道,“你們是什麼人,怎麼敢不經稟報就闖進白鶴草堂?”
鐵勇打眼掃了碧桐一眼,一板一眼道,“末將禁衛副統領鐵勇,奉上命,將聖人一些日常用物送往郡主居所安置。”
碧桐聞言愕然,“聖人?”一時間摸不着頭腦,愣在當處。
鐵勇見此情況,索性不管,揮手命身後禁衛軍入內,將手中所捧筆洗、鎮紙等用物一一安放在草堂中。
碧桐回過神來,急急阻止,“這白鶴草堂是郡主日常起居的居所,你們不能這麼胡亂放東西進來。”
鐵勇卻對她的阻攔充耳不聞,板着臉道, “末將等奉聖人之命行事,昭國郡主如有意見。請郡主親自向聖人陳情。在此之前,請幾位娘子不要打擾禁衛軍辦差了!”
碧桐瞧着草堂中的動靜手足無措,終究跺了跺腳,“我去尋郡主。”拎起裙襬,急急的朝着府中後園奔去。
郡主府花園風景明媚,
蒼翠的菩提樹舒展枝葉,淡定人世興衰。
顧令月靠倚在樹屋當窗之處,靜靜凝心思慮前事。忽聽得樹下來人氣喘吁吁呼喚道,“郡主。”
顧令月悠悠的心緒被打斷,頗爲不悅,若非聽出來人乃是碧桐,幾乎要更爲不悅了。推開窗扇從屋子中望下來,“怎麼了?是天上下刀子了還是府中走水了?”
碧桐在樹屋下頭立定,仰頭望着顧令月,“您快去府門處看看吧。”面上露出焦急神色,“好多禁衛軍端着東西,說是奉聖人之命,將這些東西搬進白鶴草堂。”
顧令月聞言脣邊泛起一絲諷刺的笑意。
自己自來受寵,論來從小到大,收到了從宮中賞賜下來的賞物多不勝數。若是從前,厚重的君恩能夠給自己帶來榮寵,可是如今,這等賞賜不過像是一個巴掌,狠狠的打在自己的面上。
冷笑道,“叫他們都擡回去。”
“不是,郡主。”碧桐將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急切道,“那些不是宮裡賞下來的賞賜,是聖人日常起臥用起的用具。——領頭的鐵統領說,聖人從今以後,打算在咱們府中的白鶴草堂住啦!”
“什麼?”顧令月愕然睜目,幾乎疑心自己聽錯。
白鶴草堂中,禁衛軍已經幹完了活計,回到廷中。
鐵勇立在草堂中央,左右查看,見着草堂陳設豐富起來,聖人所命日常用物皆放置得當位置,滿意的點了點頭,
“軍令完成,收工!”
顧令月匆匆從樹屋中出來,趕回白鶴草堂,瞧着堂上這番景象,一雙秀美的籠煙眉高高吊起,“等等!”
質問鐵勇。“你這是什麼意思?”
鐵勇見了款款而出的昭國郡主,心中微微咯噔一下, “末將拜見昭國郡主。” 恭敬的彎下腰去。
他可不敢對這位昭國郡主有絲毫不敬。論來這位昭國郡主不僅是聖人的心尖尖兒,瞧着聖人如今爲了她,竟是做出不顧體統,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情,搬入臣府,便知道這位郡主在他心中的分量。
更重要的是,乃是他的媳婦兒,鳳仙源的閨中密友。鐵勇奉媳婦爲瑰寶,自然對昭國郡主不敢怠慢,
恭敬稟道,“末將奉聖人吩咐,將一些日常用具搬到郡主您居所來。”
顧令月瞧着鐵勇的模樣,忍了氣,“這府邸是本郡主的郡主府,我方是這府邸的主子,他說搬進來就搬進來啊,我還沒有同意此事,你們憑什麼我行我素。”
鐵勇聞言高高揚眉。
聖人和昭國郡主一對小情侶耍花腔,倒是連累的自己一等夾在中間的人不知如何自處。顧左右而言其他,“哎呀,郡主,卑職還有旁的事情,便先走了!”
顧令月雖是一肚子火氣,瞧着他像火燒屁股一般遁走,登時目瞪口呆。“哎,你。”伸手待要喚住,卻見鐵勇飛快遁逃,轉瞬間已經不見了蹤影。她一時間又是好氣又是好笑,瞧着面前的景象沉默了起來。
天色漸漸晚去,日頭西斜。
甘露殿中靜默,御案上一副丹青,姬澤手執畫筆,在絹帛上繪畫佳人容顏。漸漸的,一雙煙籠眉,荔枝眸,紅脣……顧令月的容色漸漸在畫卷上展開,眸光露出點點情意,栩栩如生。
鐵勇入宮回覆聖命,“臣奉命前往昭國郡主府,幸不辱命,已將一干用物送至。”
姬澤點了點頭,問道,“你瞧着昭國郡主氣色如何?”
“這,”鐵勇卡了一下殼,“郡主乃是貴人,末將不敢直視容顏。只是郡主得知末將所奉聖命之後,聽着似乎有幾分惱火。”
殿中靜默片刻,皇帝的聲音響起,“知道了。”命人道,“備駕,待會兒擺駕永興坊。”
白鶴草堂
顧令月坐在堂中等候,瞧着案上的金絲鎮紙,眸中露出一絲複雜之色。
這座鎮紙乃是用上等金絲楠木所制,觸手光滑生輝,素來是姬澤日常愛物。這半年來,自己與他在承平殿中耳鬢廝磨,情意濃時,也曾執筆共同揮毫繪畫丹青,書寫帖子。金絲鎮紙置在書案之上,見證二人和美時光。
她心思感慨,見着邁入草堂的男人,目光復雜,“你這是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