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顧令月聞言微微愣怔。心中微微一轉,已是明白過來。心知姬澤將梅仙安置在自己身邊, 一則是示恩。

梅仙雖然脫籍, 到底曾經身在教坊之中, 名聲不好,一介女子獨自在外討生活,頗是不宜。置在自己身邊伺候, 也算是給一種榮耀, 日後得了自己照顧,能擡一擡身份, ;且與宋鄂日常醫治也能相見,也算是安撫宋鄂之意;

一則則是鉗制,將宋鄂的心上人控制在手中, 由不得宋鄂不盡心效命。

想明白了這個道理, 一時間心思複雜, 擡頭望着梅仙吩咐道, “擡起頭來。”

女子微微擡頭,露出一張容顏, 秀美溫婉, 眉如煙柳。

“倒果然是個聰明剔透的佳人, ”顧令月含笑讚道, “難怪……”

定了定神,問道,“適才的話你也聽見了。你是宋神醫看重之人,宋神醫此前求過爲你脫籍。如今應諾已經解除你的樂籍, 你可自由選擇來去命運。是想要就此出宮,此後做一個普通百姓平安度日,還是留在我身邊,做個伺候婢人,你可想明白了?”

梅仙聽聞顧令月問語,不由露出怔忪之色,心思複雜,思慮片刻,向着顧令月恭敬再拜,“民女多謝昭國郡主寬容,此後願意留在郡主身邊伺候。”

顧令月聞言心中微鬆,含笑道,“如此甚好!”

面上泛起一個笑容,“你初來乍到。讓碧桐帶你下去先休息。過兩日再上來伺候。”

梅仙恭敬屈膝應“是”,緩緩退下。

顧令月瞧着梅仙退下的背影,感慨道,“瞧着宋供奉風流放骸,倒有一兩分神仙中人的風範,偏生沒想着竟對這位梅仙娘子這般癡情。”

“凡事間一物降一物,正是這個道理。”姬澤含笑道,“論來,宋鄂閒雲野鶴,醫術超羣,也算是個人物,偏偏記掛此女。若心中了無牽掛,朕也不敢將他置在你身邊。”

顧令月聞言心中微沉,忍不住望了姬澤一眼。

姬澤爲帝王者多疑,雖看重宋鄂醫術,卻也只有手握其人軟肋,方敢重用。將梅仙送到自己身邊,既是他的手段。

若對待宋鄂一介大夫亦用了這般手段,那自己作爲他的枕邊人,是否某些當事的時候,也經過這樣的考慮思量?

思及此,心中不由蒙上了一層陰翳之色。

姬澤見着顧令月神情,眸色漸深,問道,“阿顧在想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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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令月神思不屬,敷衍道,“沒什麼。”

姬澤湊近佳人,啄吻脣瓣,氣息親暱,“阿顧如今對朕而言,是朕的骨血,朕的半身,朕恨不能將你拴在朕的身上。剖心以待,誠心誠意天地可鑑。”

顧令月聞言愕然。“您胡說些什麼呢?”

她的記憶中,皇帝素來是性情嚴謹肅然的模樣。如今二人關係改變,姬澤陡然變的沒臉沒皮的,什麼不成模樣的話都能說的出口,自己着實不習慣。

“朕可並非胡言。”姬澤吃吃笑道,“說的都是朕的真心話。”

顧令月聽着這般話語,一時沒了脾氣。話雖如此,適才心中涌起的一絲陰翳之意到底消散了開來。

……

***************

貞平七年的春風吹徹長安大地,一片欣欣向榮。

國賓館

新羅使臣居住的院子卻依然一片寒冬。

崔真熙打開門扇,接過館中婆子熬好的藥湯,吩咐道,“這藥湯交給我,你先進去吧。”

婆子屈膝應道,“是。”

崔真熙端着藥湯托盤來到高孝予的門前,靜默片刻,輕輕叩響門扇。

屋內傳來一陣咳嗽聲,隨即響起一道聲音,

“進來吧。”

他推門而入,便見屋子裡門窗緊閉,燈光幽暗,瀰漫着一股潮悶的氣息。整個屋子暮氣沉沉的。

高孝予臥在病榻之上擡起頭來,不過小半個月,身子就已經瘦脫了一圈,形容慘淡。

大半個月來,高孝予着實體會到了人情冷暖,天差地別。

此前昭國郡主盛寵煊赫,高孝予得到昭國郡主的青睞,長安衆人嘖嘖稱奇之餘,不免對高孝予恭敬討好。館丁恭敬異常,對新羅使臣院中的日常供奉可謂是熱情周到。及至新年之後,漸漸傳出昭國郡主和聖人的緋聞消息,新羅使臣院前登時變的門可羅雀。

冬日苦寒,院中供應的炭火卻不足,高孝予夜中便得了風寒。便是送過來的小半袋也是煙霧很大的雜炭,每日咳嗽不已,日子過的頗是淒涼。見着崔真熙,便慘然一笑,“難得崔君還肯前來看我。”

“你說的什麼話。”崔真熙胸中情緒激盪,重重道,“咱們一道從新羅出使前來大周,可謂脣齒相依,如今雖偶有一些波折。可熬一熬總是能過去的。可若是您自己都失了心氣,就當真沒有指望的。”

高孝予微微一笑,神色頹唐,“這可不是輕易就能夠熬過去的。”

說話間,喉嚨之中泛起一陣痠軟之意,伸出袖子捂着嘴脣拼命咳嗽。

咳聲撕心裂肺。

“這病纏綿了好一陣子,總是好不了。”高孝予咳了好一陣子,方緩了過來,神情一臉慘淡,

“這輩子,我怕是要埋骨他鄉,再也回不了濟州島啦!”

崔真聽着高孝予這般話語,心中也是傷感至極,“事情何至於如此?”

“你不過是偶感風寒罷了。”捧起藥碗,“按照大夫開的藥方多喝幾次藥也就好了。哪裡至於如你說的那般淒涼。”

高孝予輕輕推開崔真熙的手,“我這病,喝這藥是好不了了!”

“怪只怪我眼瞎心高,惹上了不該惹的因果。”面上略略出現一絲潮紅之色,激動道,“我自己孤家寡人,如何都可以,但若是因此連累了太子殿下。便是萬死也難贖其罪啦!”

崔真熙聞言心痛如割,眼圈漸漸泛紅,忽的握拳猛的站起來,“我這就去宮門處求見皇帝陛下——雖說昭國郡主乃是貴人,咱們不該招惹。可你也不知道郡主和聖人之間的事情,說到底也是無心之失。聖人若是明理,不該遷怒於我等,這等磋磨是何道理”

“回來。”高孝予陡然着急起來,猛的起身牽扯崔真熙衣襟,姿勢急劇,幾乎險要從榻上跌摔下來。

崔真熙吃了一驚,連忙回來扶住高孝予。“你又何必如此?”

高孝予苦笑道,“崔君又何必自欺欺人?我等都是男人,將心比心設想,若是自己心愛的女人與旁的男人有了感情牽扯,你心中又若何感想?”

崔真熙聞言默默無語。過了半響,方道,“可事情發生,總要有個結果。皇帝陛下這麼不上不下的吊着咱們,又算什麼呢?。我總要追尋一個結果。”

“呵呵,”高孝予苦笑起來,神色之間滿是灰敗,“皇帝陛下乃是天下之主,位高權重,我等卻不過是小小異域使臣,相比猶如蚍蜉只於大樹,除了靜待天威,又有什麼辦法?”

太極宮承光殿

燭火微微搖晃,投射出瀲灩光芒。顧令月瞧着姬澤眸中閃爍的一蓬□□,心中生出些微懼怕之意。推拒道,“我累的很。”

姬澤見顧令月眸底浮現微微青色痕跡,心中憐惜,將顧令月摟在懷中,“你今兒疲累。朕不鬧你。”見了顧令月琉璃眸中閃耀過輕鬆之色,脣角翹起來,

“阿顧莫急,今兒宋供奉也曾說過,適量房事有助於治療。這等事情還是輕忽不得。今兒便也算了,待過兩日你緩過來,咱們再試試?!”

顧令月聞言大羞,撲上來捂住姬澤嘴脣,“一派胡言!”

……

天光自太極宮上漸漸隱去,黑夜來臨。日夜交替,周而復始。

宋鄂負着藥箱進承光殿,瞧着顧令月神色, “郡主今兒氣色不錯,”

顧令月收回診脈的手腕,含笑道,“倒是多虧了宋供奉這些日子的調理。”

一名春裳宮人屈膝應是,捧着一個托盤從簾子外進來,將斟好的明月雪團置在顧令月手畔,方自退到一邊。立在顧令月身後伺候。

宋鄂眉眼餘光不經意瞧見梅仙容顏,霍然起身,面上露出驚喜神色,“梅仙。”衣袖帶動案上杯盞,濺出小半盞茶湯。

梅仙向着宋鄂屈膝道禮,“奴婢梅仙見過宋供奉。”

宋鄂疑似在夢中,“你……怎麼會在這兒?”

“承蒙聖人恩典,已是脫了奴婢的樂籍。”梅仙道,“命奴婢日後在昭國郡主身邊伺候。”

“竟是如此。”宋鄂道,“是了。”面上露出歡喜、猶疑神色,一時間竟不知該當說些什麼。

顧令月瞧了二人一眼,脣邊泛起笑意道,“二位乃是故人,日後梅仙在我身邊伺候,你們自可平常廝見。”

梅仙低眉柔馴道,“奴婢如今只一門心思,想好好侍奉郡主。”

宋鄂勉強定下心思,心神回到顧令月的診治上,“郡主身子日常診治,不若再加食療,臣爲郡主開幾張方子,郡主令人看方煮了藥膳,日常多食用,對郡主身子得以事半功倍。”

顧令月道,“如此有勞宋供奉。”

宋鄂頷首,“此乃微臣該當做的。”

梅仙福了福身,上前引着宋鄂到一旁的書案上。

宋鄂心跳如鼓,忍不住擡頭朝着梅仙一笑。梅仙瞪了他一眼,鋪開紙筆,取了一支羊毫筆,遞到他手中。

宋鄂定神在紙箋上書寫房子,覺一縷幽香淡淡飄至鼻間,心中微微一蕩。

深吸一口氣,懸腕疾書,不一會兒,就將方子寫好。遞到顧令月手中。

顧令月瞧着方子,問道,“這食療方子旁人可以使用麼?”

宋鄂聞言望向她,目光中閃爍疑問。

顧令月道,“姨母玉真公主與我關係親厚,她如今正在孕期,宋供奉可有適合他身體狀況的方子,?”

宋鄂聞言眉目微微閃爍,“微臣也曾聽聞玉真大長公主的名聲,這幾張方子是調養郡主身子,對玉真公主不大使用。如今初春乾燥,臣另開一道方子給大長公主,公主用了對於身體和腹中胎兒都有好處。”

顧令月聞言眼睛一亮,“如此,就有勞宋供奉了!”

醴泉坊 玉真公主府

玉真公主坐在翠微堂大座上,“你們郡主如今在宮中治療足疾,按說我本該及時入宮探望,只是腹中胎兒拖着,便也遲了些日子,你們主子如今在宮中可好?”

硯秋再拜一禮,恭敬道,“多謝公主垂詢,郡主在宮中一切都好,只是甚爲想念大長公主。”又道,

“我們郡主惦記公主,命我送幾張食療方子來。”

絲金上前,接過硯秋遞過來的方子,轉身送到玉真公主手中。

玉真大長公主瞧着宮中送出來的信箋,目光掃過其中內容,過來片刻,嘆了口氣,“告訴你們主子,我知道了。”將信箋摺疊收了起來,沉聲道,

“讓她放心就是。”

硯秋拜謝玉真公主,“多謝大長公主。”

翠微堂中簾幕微微動盪。

縷銀立在公主身後輕輕揉捏玉真公主肩膀,含笑道,“公主,昭國郡主惦記您,聽聞那宋供奉可是絕世神醫,這方子說不得精妙至極。可要命竈下人按着方子做了藥膳送過來?”

玉真公主含笑道,“這是阿顧的孝心,我自要好生享受。”

吩咐道,“命杜娘子好生做了來。”

縷銀躬身應“是”。

玉真公主念及顧令月在信中託付的事項:她與姬澤如今成緣,那新羅使臣高孝予爲他牽繫,如今空置長安城中,自己心有歉疚,日常想起,總是常懷不安之心。知玉真公主如今孕事不便,本不該以此事煩擾公主。只是思來想去,此事過於私密,不敢透露於旁人,只好求助自己。請公主出個主意,不求相見,只求成全了高孝予出使事宜,將其平安遣返新羅,此生此世不復相見。

不由微微蹙眉,嘆了口氣,“這對冤家,可真真是讓我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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