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頤面色沉鬱,緊緊攥着笏板,手背上青筋凸起,指節因用力而泛白。
宮牆間的穿堂風呼嘯而過,吹得他蟒紋補服獵獵作響,那原本象徵着榮耀的蟒紋,此刻在風中扭曲,似也在爲他的落寞嘆息。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目光下意識地掃過腳下宮道,一塊又一塊青石板的裂紋被他數過,每一步都似踩在自己愈發沉重的心上。
身後同行官員們的腳步聲逐漸稀疏,直至徹底消散,就連值夜的金吾衛,原本筆挺站崗,此時也悄悄將臉側過去,目光投向宮牆,似是不忍直視他這失意之態。
拐過月華門的轉角,四周愈發寂靜,唯有牆角青苔蔓延,漫上階沿,昭示着此處少有人至。
就在這時,一陣輕微的窸窣響動傳來,打破了這份死寂。
程頤擡眸望去,只見一位身着靛青布衫的小黃門,正半蹲在垂花門前。
小黃門懷裡抱着朱漆食盒,盒蓋縫隙間隱隱透出糕點的甜香。
察覺到程頤走近,小黃門身子猛地一僵,腦袋迅速低垂,幾乎要埋進胸口。
程頤心中疑惑,卻也未作聲,正準備錯身離開時,右袖中突然被塞進一個硬物。
他微微一怔,眼角餘光瞥見小黃門低垂的臉和微微顫抖的手,待小黃門轉身匆匆離去。
他纔不動聲色地將手探入袖中,摸到了那方油紙包着的信箋,邊角處還沾着些許糕點碎屑,似是剛從食盒中匆忙拿出。
小黃門的木屐急促地敲打着青磚,“噠噠”聲響徹迴廊,食盒上的銅環隨着他的步伐劇烈晃動,發出一串細碎而急促的顫音。
直至身影消失在宮道盡頭,聲音才漸漸隱沒在夜色裡。
程頤臉色變得凝重起來。
他左右看了看,隨後緊緊攥着袖中那封神秘信件,腳步匆匆,在漆黑的街道上疾行,一心只想趕回驛站。
打更的梆子聲在寂靜的夜裡格外突兀,宮城角樓的巨大剪影,好似一座無形的山,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讓他有些喘不過氣。
他繞過一處處積水的巷口,粗布鞋底與青石板不斷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在這寂靜的夜裡傳得很遠。
驛站的門房早已昏昏欲睡,聽到腳步聲猛地驚醒,剛要開口向程頤問安,卻見程頤神色凝重,擡手製止了他,門房見狀,趕忙閉了嘴,又縮回到角落裡。
程頤推門進入屋內,只見那盞油燈裡的油即將燃盡,火苗微弱地跳動着,整個屋子被昏暗的光線籠罩。
他站在桌前,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抖開油紙包,兩封素白的信箋悄然滑落在案頭。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其中一封的頂端,那裡寫着“正叔先生親啓”,那清瘦剛勁的筆跡,他再熟悉不過,正是官家趙煦的字。
程頤的喉結不自覺地上下滾動了一下,湊近油燈,藉着那昏黃的光線,逐字逐句地讀了起來:
正叔先生見字如晤。今日出垂拱殿,便被太后勒令不得出內廷。
從今以後,起居皆由太后所遣宮人把持,膳食湯藥必經三重查驗。
皇叔顥、𫖳近日三謁慈壽宮,所議何事不得聞。
前日見內臣張則私遞金錯刀與王府管事,恐有不軌。
朕身側侍衛皆換新人,連隨侍十載之小黃門亦被逐。
今危若累卵,唯有呂吉甫可託。先生速往太原府,持朕密詔見之。
事急,勿辭。
元祐八年冬月廿三。
讀完信,程頤只覺脊背發涼。
他的目光落在信紙邊緣,那裡留着一些指腹按出的褶皺,有些字跡上的墨跡也洇得稍重,可見官家寫信時心情的急切與沉重。
他的手指輕輕摩挲着“危若累卵”這四個字,反覆回味着信中的內容,心中滿是憂慮。
就在這時,燭花毫無預兆地爆開,火星四濺,有幾點濺到了第二封未具名的信箋上。
程頤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將兩封信迅速塞進夾襖內袋。
窗外,更夫的梆子聲又響了起來,和着遠處傳來的犬吠聲,在這冬夜中顯得格外刺耳。
程頤緊緊盯着那沒有具名的信箋上,發現並沒有做臘封處理,想了會,然後將信箋給打開。
程頤的目光緊緊鎖住那未具名信箋邊緣被火苗燎過的焦黑痕跡,好似能從這細微之處洞悉信件背後的秘密。
窗外的犬吠聲由遠及近,又漸漸遠去,在這寂靜的冬夜,每一聲都似重錘敲擊着他緊繃的心絃。
他擡手,動作有些遲緩,猶豫片刻後,猛地扯下腰間汗巾,小心翼翼地墊在掌心,彷彿生怕自己的溫度會損壞這至關重要的信件。
隨後,他用兩根手指輕輕捏起信角,那素箋展開時,發出細微且清脆的簌簌聲,在這靜謐的屋內顯得格外清晰。
搖曳的油燈散發着昏黃的光,映照在墨跡未乾的字跡上,泛出一層淡淡的青灰色。
「吉甫公鈞鑒:
朕自束髮讀《青苗法疏》,便知公乃社稷柱石。
先皇每言“呂卿於熙寧變法,功比管仲佐齊”,常令朕展讀公之《上五事疏》。
今猶記垂拱殿壁所懸“天變不足畏”六字,筆力如鐵,正是公當年所書。
然目下朝堂波譎雲詭,二皇叔屢謁慈壽宮,內臣與王府暗通款曲。
朕雖居九重,實如幽禁。侍衛盡換他人,連御膳皆需三驗。
前日見張則持金錯刀密會顥王府,其形跡可疑,恐生不測。
唯有公曾執宰中樞,深諳權變之道。若能星夜赴闕,以熙寧舊例整肅朝綱,朕必拜公爲首相,委以軍國重事。
社稷安危,在此一舉。切切,毋辭。
元祐八年冬月廿三。」
程頤逐字逐句地讀着,信紙間隱隱傳來墨錠獨有的松煙味,似是將他帶回了那個風雲變幻的變法年代。
看到“拜公爲首相”五字時,他注意到這幾個字下筆極重,墨汁竟滲透了兩層紙頁,可見官家在書寫時心中的急切與決然。
他將兩封信並排放置於案頭,仔細端詳。
落款日期皆是元祐八年冬月廿三,可墨跡深淺卻略有不同。
稍作思忖,他便明白,官家顯然是先寫了給自己的密詔,而後才書寫了這封給呂惠卿的信件。
此時,更夫敲過四更的梆子聲傳來,那悠長的聲響在寂靜夜裡傳得很遠。
緊接着,遠處傳來城門開啓時那沉悶的吱呀聲,混合着早市商販準備開市所敲響的梆子聲,在這寒夜裡交織成一團,攪得人心愈發不安。
程頤長嘆一口氣,重新把信件疊好,放入懷中,隨後連夜叫醒三名心腹家丁,從驛站廄房牽出四匹健馬。
更夫提着燈籠經過時,瞥見他將素色頭巾裹得極緊,腰間鼓鼓囊囊似藏着硬物。五更天的城門剛開條縫,四人便策馬衝出汴梁,馬蹄踏碎晨霜,驚起城頭一羣寒鴉。
官道上結着薄冰,馬掌不時打滑。
程頤扯下外袍裹住密信,任北風灌進中衣。
行至中牟縣,紅日初升,客棧掌櫃端來熱粥,他卻只掰了塊冷餅攥在手裡,邊嚼邊盯着牆上的輿圖。
“去太原府走哪條路最快?”
話音未落,已將五兩銀子拍在桌上。
過虎牢關時,一名家丁坐騎失蹄摔傷腿。
程頤解下玉佩抵給馬販子,換了匹青驄馬繼續疾馳。
晌午烈日當空,四人衣襟全被汗水浸透,乾糧早化作喉間硬塊。
路過汜水鎮,有家鐵匠鋪正給馬掌淬火,火星濺在程頤靴面上,他渾然不覺,只反覆默唸信中“星夜赴闕”四字。
日頭偏西時,黃河在天際泛着金光。
渡口擠滿待渡的商船,程頤摸出懷裡金錯刀擲給艄公:“載我們即刻過河,這刀便是船資。”
木槳劃破濁浪,他立在船頭,看南岸的山巒漸次清晰。
待得暮靄仿若輕紗,悠悠地漫過太原府那高聳的城堞,程頤一行終於抵達。
夜色漸濃,昏黃的光線在城中瀰漫開來。
程頤一路疾馳至此,早已疲憊不堪,此刻馬繮繩竟雜亂地纏在了轆轤把上。
他顧不上整理,踩着井臺費力地翻身下馬,靴底裹挾的黃河泥沙,簌簌地落在州衙那青石板鋪就的階前,瞬間在乾淨的地面上留下了醒目的痕跡。
門吏身着整齊的皁衣,手持“肅靜”牌,神色警惕地攔住他的去路。
程頤心急如焚,來不及多言,迅速從懷中摸出象牙腰牌,語氣急切且鄭重地說道:“程正叔求見呂知州,有官家急詔,十萬火急,耽誤不得!”
門吏瞧見那腰牌,知曉來者身份不凡,不敢懈怠,匆匆轉身小跑着入內通報。
州衙二堂內,桐油燈的火苗輕輕跳動,燈花已然結成,散發着微弱而搖曳的光。
呂惠卿正全神貫注地伏案覈計稅契,身旁堆滿了各類文書賬冊,一旁還攤着那本破舊的《青苗法續例》殘卷,書頁微微泛黃,彷彿在訴說着往昔變法歲月的故事。
聽到門吏通報,他微微一怔,緩緩摘下靉靆(老花鏡),將其擱在案邊,月白夾袍的下襬隨着他起身的動作,輕輕掃過堆滿案卷的條凳,發出細微的摩挲聲。
程頤大步跨過門檻,恰好看到呂惠卿正往銅火盆裡添炭。
銅火盆裡的炭火正旺,火星四濺,有幾點正巧濺落在牆上懸掛的輿圖上。
程頤擡眼看了一下,頓時一愣。
那輿圖繪製精細,詳細標註着山川地勢、城鎮分佈,但奇怪的是,這輿圖卻非太原府輿圖,而是延安府輿圖。
“正叔兄,怎生這般狼狽模樣?”
呂惠卿滿臉關切看着程頤,程頤一身風塵僕僕,實在是狼狽到了極點。
程頤擺了擺手,眼神堅定而焦急,緊緊盯着窗外巡夜衙役那忽明忽暗的燈籠,聲音低沉卻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嚴:“請呂公屏退左右,此事幹系重大,務必機密。”
呂惠卿心中一凜,瞬間意識到事態嚴重,當即揮手示意。
當值書吏抱着一摞賬冊,腳步匆匆地退出房間。
程頤眼角餘光一掃,敏銳地注意到書吏腰間懸掛的銅魚符,那獨特的樣式,竟與信中提及的王府之物如出一轍,他心中不禁一沉。
待衆人退下,程頤小心翼翼地從懷中掏出密詔,輕輕攤開在楠木書案上。
呂惠卿俯身,目光急切地落在密詔之上,手指不自覺地撫過“拜公爲首相”這幾個筆力凝重的字。
他的指甲微微用力,在紙頁上壓出了月牙形的白痕,可見內心正掀起驚濤駭浪。
更漏的滴答聲在寂靜的屋內格外清晰,仿若一記記重錘敲擊着兩人的心絃。
突然,呂惠卿伸手抓起一旁的狼毫,蘸飽墨汁,在一旁告示的空白處奮筆疾書:“可着三班院舊部戍衛內廷,三日內必有迴音。”
字跡剛勁有力,筆鋒凌厲,寫完後,他不等墨跡乾透,便迅速將紙頁捲起,搓成細條,鄭重地塞進程頤掌心,目光堅定地說道:“煩請先生星夜返京,將此交與幹清宮當值的王昭容,此事關乎社稷安危,一刻也耽擱不得!”
院外,更夫那悠長的梆子聲隱隱傳來,在這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突兀。
呂惠卿轉身,從牆上取下羊皮斗篷,大步走到程頤身旁,輕輕披在他肩上,語重心長地說:“已備下八百里加急驛馬,兄臺一路保重。”
程頤皺起了眉頭,忽而迅捷伸手死死攥住呂惠卿月白夾袍的袖口,粗糲的指腹蹭得綢緞沙沙作響。
“呂公且慢。”
他的聲音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出來的,帶着連日奔波的沙啞。
“牆上延安府輿圖與衙役腰間銅魚符,究竟作何解?
官家此刻危如累卵,你只命我傳句話便了事?”
呂惠卿垂眸望着被攥皺的袖口,狼毫隨意擱在硯邊,墨汁在宣紙上暈開個灰斑。
“書生總愛見風便是雨。”
他漫不經心地用象牙鎮紙壓平《青苗法續例》的卷角,燭火將他眼底的不耐映得忽明忽暗。
“輿圖不過是舊物未收,銅魚符早過了用期——這些細枝末節,耽誤了傳信大事誰擔待?”
程頤猛地鬆開手,袍角彈回的力道掀翻了案頭茶盞。
“呂吉甫!”他的袍袖掃落兩疊稅契,“官家在信裡寫‘危若累卵’,你卻拿官樣文章搪塞!
當年熙寧變法時的膽識,都餵了汴河的鯉魚?”
呂惠卿慢條斯理地撿起滑落的靉靆,鏡片在燭火下閃過冷光:“程正叔飽讀聖賢書,可曾讀過‘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他從紫檀木匣裡拈出半片魚符,往桌上一擲,“這是給你交差的信物,至於如何行事——”
話音被更鼓截斷,他突然抓起披風甩上肩頭,“辰時三刻城門落鎖,誤了時辰休怪我沒提醒。”
程頤看着魚符在案上打轉,突然抓起案頭狼毫狠狠折斷。竹屑飛濺間,他扯下腰間玉佩摜在呂惠卿腳邊:“好個呂相爺!若官家有個閃失,程某在黃泉路上也定要討個說法!”
轉身時撞翻了銅火盆,炭灰撒在那幅延安府輿圖上,倒像是在屋裡落了場雪。
程頤衝進外面的雪幕之中,迎面而來的大雪,倒是讓他腦袋忽而一清。
程頤稍微一琢磨,深出了一口氣。“呂吉甫此人野心太大,深爲朝中重臣所嫉,恐怕防着他的人很多,光是靠他,恐怕未必能夠解得了當下的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