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李大娘家的滿月嬸子,她抱走了謙寶。”躺在牀上的顧瀾掙扎着坐起身,她流血過多,這會聲音有些虛弱,“三嬸,我看見她抱着謙寶往後山去了,我去攔她,但是沒攔住……”
顧瀾口中的“滿月嬸子”,是李大娘家的兒媳婦,豐收大隊出了名的受氣包兒媳婦——
嫁進李家多年生不出孩子,受盡大隊長舌婦的白眼嚼舌,更攤上個把孫女當草、只疼孫子的婆婆李大娘,日日被搓磨。每天起的最早,乾的最多,吃的最少……李家連小孩都能“踩”她,日子過得極苦。
顧瀾恨自己沒用,眼圈瞬間紅了,臉上寫滿愧疚,“三嬸,對不起,我沒救下謙寶。”
她對不起三嬸對自己的好。
小姑娘額頭的傷包得嚴實,紗布底下隱隱透出鮮紅,嘴脣乾裂得起了白皮,一絲血色也無。
她才十二歲,身體瘦弱,滿身傷的躺在大牀上,愈發顯得弱小無助。
見女兒滿臉愧疚,黃秀蘭揉了下眼角,沒忍住替她說話:“你纔多大?一個孩子家家的,哪幹得過張滿月那種成天干粗活、力氣像牛一樣的婆娘?千錯萬錯都是那黑心爛肺的瘋子作孽!你往自個兒身上攬什麼過?!”
這話也是專門說與三弟妹聽的。
黃秀蘭想起之前看到的場景——閨女無聲無息躺在地上,地上一大攤血,小臉煞白煞白像死了一樣,嚇得她差點跌坐在地!
差一點,差一點她家就散了啊!
這話並不誇張……萬一阿瀾沒了,她就是知道這事兒怪不着三房,也不可能像從前一樣心無芥蒂地跟三弟妹處了。當的母親失去了女兒,還有什麼理智可言呢?
顧母今天遭的刺激一件疊一件,小孫子叫人偷走,大孫女又差點被砸死,聽說消息時一口氣沒上來,眼前一黑就撅了過去,這會兒剛緩過勁兒。
家裡男人都上山找人了。
女人則留下,守着家裡的孩子們。
“老三媳婦兒,你別怪阿瀾,這事兒真怨不着阿瀾!阿瀾是豁出命去了!她爲了攔人,自個兒都……”顧母聲音抖得厲害,一輩子剛強的人,今天眼淚就沒停過,眼睛又紅又脹,腦仁突突地疼。
“你爹他們……村裡老少爺們兒……都去山裡追去了,老天爺開眼……一定能把我乖孫找回來!一定能的……她嘴脣哆嗦着,想到下落不明的小孫子,老淚又淌了下來,心頭像被鈍刀子剮着。
“……我明白。”林昭眼眶酸脹。
她在牀邊坐下,一把握住顧瀾冰涼的小手,聲音微澀卻竭力保持平穩:“不怪阿瀾。三嬸謝謝你……拼了命去救謙寶。””
目光掃過小姑娘胳膊蹭出一道道傷痕,她目光微頓,眼裡出現心疼之色,“我們阿瀾受苦了。”
顧瀾輕蜷手指,下意識想縮回傷痕累累的胳膊,輕軟的聲音帶着點安撫。
“三嬸,您別太憂心,爺爺、爹他們……都去找了,謙寶……肯定會沒事的。”
林昭勉強扯動嘴角,扶阿瀾躺下,囑咐她閉上眼休息。示意顧母等人出去。
幾人來到院子。
“娘,那李家怎麼說?”林昭聲音很淡,卻難掩冷意。
顧母此刻提起李家就來氣,連帶恨上了那個討人嫌的李老婆子,招了這麼個會咬人不叫的瘋狗!
平日裡裝得跟鵪鶉似的低眉順眼,背地裡竟能下如此黑手拐人家孩子!
白瞎了她的好心,呸!
“李家放了話……顧母覷着林昭的臉色,嘴上不停,“說只要那瘋婆娘敢踏進家門,立馬把她掃地出門!李家人這會兒也進山幫着找人去了。”
林昭冷笑,“他們難道不該去?不該第一個衝上山?!”
她眼睛如覆冷霜,一字一句道:“要是謙寶出什麼事,我饒不了李家。”
話音落下,轉身離開院子。
顧母小跑追出幾步,忙出聲喊:“老三媳婦兒,你這是去哪兒啊?”
“上山。”
兩個輕飄飄的字落下。
林昭提起一口氣,拔腿往山腳狂奔,身影迅速消失在前方的拐角處。
雙胞胎要追,被顧母一把摟進懷裡。
“你倆別去,那麼多人上山,山裡的野獸都被驚動了,這會下山找食兒,就你倆這小身板,還不夠它們塞牙縫的。”
聿寶拼命擡起頭,腫脹的雙眼皮幾乎蓋住眼睛,“謙寶咋辦?謙寶還在山裡。”
他死死盯着林昭離開的方向,咬住嘴脣,整個人陷入巨大的後悔和難過,腦袋都擡不起來,“都怪我,我是大哥,我沒看好謙寶。”
顧母一顆心揪成麻花,“怪你個小娃娃幹啥,你才比竈臺高多少。要怪也是怪我,我這個當奶的沒看好謙寶。”
“不怪奶,也不怪哥!”珩寶小拳頭捏得死緊,眼睛裡迸發出一股不屬於這個年紀的陰沉,“怪那個壞婆娘!都是她害的!”
他是一聽弟弟被抱上山,能馬上想到帶上琥珀、鐮刀和食物(幹餅子和水)……上山救弟弟的小朋友啊。
有主意也有行動力,也就是年紀還小,再大點可了不得。說不定謙寶早被帶回來了!
“對,怪壞人,都知道你倆咋哭成這樣。”顧母順着應道。
“先回家,奶給你們敷敷眼睛,眼睛腫成這樣,等謙寶回來,都認不出大哥二哥了。”
聿寶往山上的方向看了一眼又一眼,進門後才收回視線,“我怕……我怕謙寶回不來,也怕他害怕。奶,謙寶會不會哭?我一想到謙寶哭,我也想哭……”
山裡。
謙寶沒哭,小糰子被嚇傻了。
一頭灰黑色惡狼獠牙森森,死死咬住張滿月胳膊,連撕帶拽將她往林子裡拖去。
僅僅幾步開外,還有幾頭眼冒綠光、口水直流的狼,它們貪婪兇悍的目光如同實質般,牢牢鎖在被大黃狗牢牢護住的白嫩小童,垂涎欲滴。
又一隻瘦狼衝上來,直奔幼童。
大黃喉嚨裡發出警告的低吼,亮出寒光閃閃的利齒,在狼逼近的瞬間,蓄滿力量的前爪閃電般揮出,狠狠掄向狼頭。
“嗷嗚!”
那狼倒飛出去,身體砸中一棵老松樹,隨即夾起尾巴,哀嚎着朝林子深處狼狽逃去。
謙寶小小的身子站在發黃乾枯的草上,脊背緊貼着冰冷堅硬的崖壁。
他摸到大黃蓬鬆有力的尾巴,彷彿纔回過神,帶着依賴地軟軟道:“大黃真棒。”
“汪!”大黃應聲,半刻不敢鬆懈,冰冷目光牢牢盯着前方几頭餓狼,喉間溢出幾聲威懾的汪汪。
它被林昭一天三頓的喂,皮毛油光水滑,四肢有力,獠牙鋒利如刃,又正是戰力全盛的時候……
縱然面前是兇悍餓狼,也有一戰之力。
保護好小主人,這是大黃唯一的念頭!
旁邊草叢響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聲音,原本還夾雜着淒厲哭嚎聲,這會都沒了。
突然——
“謙寶……”
“大黃……”
隱約有熟悉、焦灼的呼喚聲,被山間的風送來。
大黃耳朵咻的豎起,接下來瘋狂汪汪叫,一聲高過一聲。
顧承淮拎着獵槍,穿梭在狹窄山路,時不時查探地面斷枝草葉間的蹤跡,沿最新的痕跡疾速往前追蹤。
身後跟着的治保會漢子們扛着鋤頭鐵線,各個跑的呼哧帶喘,汗流浹背,體力跟常年訓練的戰士一比,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欸!等等!有狗叫——”治保會隊長張永強猛地停下腳步,側耳聽了幾息,不確定地說:“你們聽,這……是不是顧家養的那隻大黃狗的聲兒……?”
話音未落。
眼前人影一晃。顧承淮已如離弦之箭,毫不猶豫地從旁邊一條近乎垂直、被灌木掩蓋的陡峭小路……俯衝了下去,朝着犬吠的源頭方向直插而下。
矯健的身影,眨眼間沒入了下方濃密的樹叢。
張永強目睹這一幕,心懸到嗓子眼,急聲道:“……危險!那邊下不去!”聲音尖銳得變了調。
那條近乎懸崖的“小路”,是村人都繞道走的死地。坡下連着百尺深崖,人掉下去必是屍骨無存。
張永強頭皮發炸,當機立斷,帶着人繼續沿着相對安全的正路向前狂奔。
“別走那邊!跟我繞過去!快!”
喊完,他牙關緊咬,強打精神帶着手下加速趕路。
顧承淮的身體順着陡坡向下繼續滑墜,巨大的慣性幾乎要將他拋出懸崖。
千鈞一髮之際,他長腿勾住旁邊一株碗口粗的樹樁,硬生生穩住身。
隨即借力一蕩,靈活地撲向旁邊的緩坡。
接着又疾行幾分鐘後,顧承淮在一處稍高的斷崖邊上停住。
目光銳利地向下掃視,捕捉到下方谷地裡那個小小的、安然無虞的身影。
他鬆了口氣,懸着的心終於落了一半。
視線聚焦在大黃身上。
幾條飢餓的灰影正對它呲牙低吼,呈現包抄之勢圍獵而來。
大黃渾身的毛髮炸起,身姿卻堅毅,死死抵在幼童身前半步,半步不退!
沒有絲毫猶豫。
顧承淮舉起手中的獵槍,槍口瞬間鎖定目標,果斷扣動扳機。
“砰!”
那狼應聲而倒。
“砰!”
第二頭倒下。
藏在暗處的狼王被槍聲驚動,正欲擡頭,第三顆子彈呼嘯而至。
其餘狼失去主心骨,急匆匆逃竄。
顧承淮知道狼記仇,沒放過它們,砰砰砰幾聲,那幾頭狼紛紛倒地。
解決了把他家謙寶當口糧的畜生,他四處觀察地形,迅速找到一處緩坡,滑行下去。
雙腿剛落地。
大黃興奮得撲過來,“汪汪汪,汪汪汪!”(你咋纔來,幼崽都快嚇哭了!)
顧承淮揉揉大黃的腦袋,誇讚:“立大功了,明天給你獎勵肉骨頭!”
肉骨頭三個字瞬間點爆了大黃。
它激動得圍着男主人轉,尾巴搖得歡快,喉嚨裡發出嗚嗚得哼唧聲。
顧承淮三步並作兩步衝到謙寶面前,俯身一把將小身子抱在懷裡,溫熱的大掌覆在小兒子腦後,溫聲道:“嚇壞了吧?不怕了,爸爸在。”
謙寶始終沒說話,只緊緊箍住爸爸的脖子,顧承淮感覺肩膀有溼意,那一瞬,堅硬冷靜的心像被針紮了下。
大手揉揉圓圓的小腦袋,孩童柔軟的髮絲讓他的心心軟。
看小主人不說話,大黃急得原地打轉,拍飛一頭餓狼的前爪搭在男主人腰上,直起身,努力伸長狗臉去瞧小主人,“嗚……汪汪……”叫聲柔和得近乎哄勸,夾着聲兒,好似在哄自己的崽崽。
顧承淮:“……”
心裡禁不住涌出一股荒謬感,不知道的還以爲它纔是當爹的!
顧承淮迅速甩走這個莫名其妙的念頭,語氣放得極溫和,“想要兔子嗎?”
兔子?
謙寶長長的、沾着水汽的睫毛輕輕一顫,淚珠落在他爹肩頭。
他擡起小腦袋,眼睛水洗般的亮,奶聲奶氣道:“要。”
能開口說明沒被嚇懵。顧承淮眉宇舒展,單手抱着兒子,另一隻手拎槍,衝上斜坡,在一處亂草叢裡,扒拉出被捆住的雪白兔子。
這是他路上順手抓的,哄兒子用。
看,不是派上用場了!
“兔子!”稚嫩的小嗓音透着濃濃的驚喜。
謙寶抱住兔子,小小短短的手想解開兔兔身上的束縛,發現解不開,求助似的看向爸爸。
顧承淮放緩聲音道:“回去再解,這會兒解了,兔子一蹬腿可就跑沒影兒了。”
謙寶乖乖點了下頭。
就在此時,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張永強氣喘吁吁地帶着衆人過來,同來的還有心急如焚的顧家人。
顧父幾句踉蹌着撲過來,老眼死死黏在小孫子身上,上下打量他,見謙寶沒缺胳膊少腿,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憐愛地摸摸孫孫的頭,“咱們的小謙寶受大驚嚇了。”
好在沒事。
謙寶衝爺爺咧了咧小嘴兒,軟乎乎道:“爺。”
顧父那顆焦灼的心吶,“噯!爺在呢,你大伯二伯也都在,別怕啊,誰也別想傷我們謙寶”
孟九思也在,他被拉來救急的。
他想抱抱小外甥,想到謙寶不認識自己,又怕驚着孩子,只得放棄這個念頭,盤算着等孩子情緒穩定些,崽悄悄給他摸個脈。
張永強才喘勻了氣,目光在顧承淮和小謙寶身上打了個轉,突然擰起眉頭問:“哎,對了!那滿月妹子人呢?”
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顧承淮挑眉,反問:“這誰?沒看見。”
“啥?”張永強眼中滿是驚疑,聲音不由地拔高了八度,“咋可能沒瞧見,就咱大隊那個生不出崽的李家媳婦,不是她抱着謙寶上山的麼?!”
“她抱我家謙寶上山?原因!”顧承淮眼神不悅,神色微冷,胸口積滿了怒火,隨時要噴涌而出。
“這……還不知道,得先找到她。”張永強感覺到一股冷氣朝自己呼嘯而來,四肢都快被凍住,忙出聲解釋。
“汪汪……”大黃突然衝着不遠處低吠。
它先是警惕地朝那個方向走了幾步,然後停住,扭過頭來望着衆人,見無人跟上,又發出更大聲、更急促的叫聲。
顧遠山心頭一動,出聲:“大黃是讓咱們跟它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