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馳野在校場裡跑了一天, 自覺一身汗臭,便沒有繞到桌子對面,而是在這邊落座了。桌案上堆積的都是卷宗, 有些卷宗上封着刑部的條子, 看上邊標記的時間, 都是很久以前的了。
“你查舊案, ”蕭馳野一手搭在椅背, 一手撿起了沈澤川擱在桌上的小竹扇玩,“光是詔獄的案子就查了半月,現在怎麼連刑部的案子也看?”
“先帝登基以前的四年時間裡, 詔獄都是空檔。”沈澤川看着卷宗,“紀雷那會兒有潘如貴做靠山, 不至於混到無差可辦的地步, 但是詔獄沒有留下任何案底, 證明當時許多案子都還能夠維持三司會審的正經流程,紀雷只能跟在刑部後邊打雜。”
“我的意思是, ”蕭馳野的兩指微用力,用扇子擋了沈澤川看卷宗的視線,擡起了他的下巴,“咱們查舊案幹什麼?”
“上一次也是在這裡,我們談到了中博兵敗案, ”沈澤川擱筆, “我說了‘遠交近攻’這個詞, 你還記得嗎?”
蕭馳野撤回扇子, 起身繞開桌子, 走向書架內側,須臾後抱出卷地圖。沈澤川推開桌上的卷宗, 蕭馳野把這捲圖抖鋪在桌面上,竟然是張非常詳細的軍事地形圖。
“這是我壓箱底的寶貝。”蕭馳野用扇子在中博六州的位置上畫了個圈,“你說的話我自然記得,你指的是有人藉着邊沙騎兵打掉了緊靠闃都的中博六州,這是‘近攻’,隨後花家式微,太后被迫將花三嫁與啓東,這是‘遠交’。此兩者合在一起看,就是架空離北,讓離北陷入近處無依靠、遠處無支援的境地。”
“但是這樣佈局需要的時間太長了,變數無數,如果對方想要確保每一步棋都沒有差錯,他就必須待在一個可以縱觀全局的位置,”沈澤川起身,手指沿着地圖上的中博滑到闃都,“他得在這裡。先帝在位八年,對於設計中博兵敗案而言太短了,時間必須往前推,光誠帝在位的永宜年間發生了許多事情,這些事情都或多或少影響了局勢的走向,他得身在其中,我想借着舊案找到一些蛛絲馬跡。”
蕭馳野看着圖,說:“光憑卷宗也難窺全景,你得找個參與過的人,或是知道詳情的人。”
沈澤川撐着身側看他,說:“我沒有這樣的人。”
蕭馳野把扇子還給沈澤川,說:“我倒是有個推薦的人選……但你拿什麼賄賂我?”
沈澤川莞爾,捏着扇子另一頭,卻並不拿走,而是這麼瞧着他,說:“我猜猜看,你要給我引薦的人是姚溫玉吧?”
“他是姚家人,那段時間裡的許多事情他確實要比別人更清楚,後來又拜在海良宜門下,海良宜先後在刑、吏兩部辦過差,當然最清楚詳情。”蕭馳野拉近扇子,“怎麼,不稀罕見?”
“久聞大名,”沈澤川說,“真本事還是假把式,會一會就知道了。我是稀罕見他的,不過他何時會來?過了今日,我後面半月都有差事要辦。”
“別人都是排着隊去遞呈名帖,哪個像沈大人這麼有排面。”蕭馳野笑着說道。
“他就是天上掉下來的謫仙,不能爲我所用,那麼即便我費盡心思前去巴結,也是勞而無功。”沈澤川說的是實話,他確實對姚溫玉早有耳聞,可若是把這個人和薛修卓放在一起,他寧可選擇薛修卓,因爲他們乾的是俗差,下邊齷齪的事情太多了,這樣神仙似的人物,就是誇得天花亂墜,他也沒有拉攏的心思。
百無一用是書生,做官的不比青樓賣笑的更自在,捧高踩低、阿諛奉承、笑臉捱打,樁樁件件都是學問。海良宜都沒叫姚溫玉下來,姚溫玉是什麼脾性,已經可以窺得些許。誰捨得把神仙摁在泥潭裡?叫他仍舊逍遙快活就好了。
蕭馳野卻想得不同,但他不着急講出來,只說:“我與他僅僅算是泛泛之交,他朋友遍及天下,真能同他坐談的卻沒幾個,他那客氣疏遠的寒暄,與你同出一轍。你們打個照面就行,也算相互留個印象,來日如有需要,也能談點交情。”
沈澤川聽他這樣說,便不再推辭。蕭馳野不會平白無故地引薦一個人,沈澤川留了心,準備回頭讓喬天涯騰一騰時間,先把人見了。
蕭馳野一進門就同沈澤川講話,這會兒熱得很,路上跑馬時出的汗還沒消。外邊的天色早黑透了,沈澤川看他鬢邊還溼着,便說:“你先去沐浴換衣吧,出來正好用晚膳,雜事稍後再談。”
“賢惠,”蕭馳野擡腿抵開椅子,猛地彎下腰,把沈澤川又扛上肩頭,“嘴上體貼只算一半,一道洗了,省時省力還省水。”
沈澤川垂手想把碰歪的筆擺正,但是蕭馳野已經邁步走了。後邊熱水備得快,簾子一拽就是將近兩個時辰,中途柴火沒敢歇。晨陽最知趣,見蕭馳野要沐浴,便吩咐廚房熱菜先備料,不急着下鍋。
沈澤川明白了一件事,就是餓誰也不能餓蕭馳野,他半點都不會忍,欠了多少日子,全要擱在裡邊,把着人討要。他精力充沛,沈澤川的那點本事根本比不上他的勤奮好學。
“我都知道了,”蕭馳野貼耳說,“奚鴻軒的事情不急今晚談,你最近叫葛青青四處打探,在找紀綱師父嗎?禁軍那頭把着門,有出入異象我叫人通報你。”
沈澤川閉眸緩氣,整個胸膛都在起伏。
“今晚除了這個,”蕭馳野給他扣上耳墜,“二公子什麼都不談。”
他們之間沒有淺嘗即止,只有酣暢淋漓。
一切煩憂都能被這極度默契的配合衝散。
浴室裡的水濺了一地,潮熱的水霧掩蓋窗前的餘光。夜如此深,又如此靜,蕭馳野除了沈澤川的聲音,什麼都聽不到。等到蕭馳野終於飽了的時候,已經不知道是什麼時辰了。他撥開沈澤川溼透的發,就着這個姿勢吻了吻沈澤川。
沈澤川由着他吻,直至疲憊下去。
* * *
結束後沈澤川用了點粥,又被蕭馳野塞了幾口花捲,換了乾淨的裡衣,披着蕭馳野的袍子,看着蕭馳野吃飯。
蕭馳野最近飯量驚人,不知道在楓山校場做什麼,但是沈澤川敏銳地察覺出他今日心情不佳。
“去牀上睡,”蕭馳野擡頭看沈蘭舟一眼,說,“趴這兒要着涼。”
沈澤川撥了條魚過來,捏着筷子挑刺,確實累得打瞌睡,但仍然不疾不徐地說:“校場修葺才結束,錢也夠用,看你的神色,是有人使壞麼?”
蕭馳野眉間平靜,又吃了片刻,才說:“我想給禁軍增添火銃。”
難辦。
沈澤川立刻就知道他今日不痛快的原因了。
火銃現如今只給八大營配了,這東西金貴,兵部不會輕易撥,更不會給蕭馳野撥。蕭馳野早盯着它們了,這批銅火銃一直被八大營閒置在兵庫,他上回拿了幾支出來玩,那會兒就動了心思。但是蕭馳野知道自己這要求鐵定會在兵部碰壁,這事連李建恆都做不了主,因爲它意義非凡,決定權都把握在內閣元輔海良宜手中。
沈澤川想了片刻,給蕭馳野夾了魚肉,說:“你這心思太明顯了,讓禁軍試水,爲離北鐵騎做準備,依照如今不能放你走的局勢,海良宜不同意是肯定的。”
蕭馳野不喜歡吃魚,就是不耐煩挑刺,這會兒嚐起來覺得魚肉還成,沈澤川喂多少吃多少,擱筷時只說:“他不同意,我也要想辦法弄到手。離北有兵匠,拿到圖紙總能照貓畫虎地描出來。”
只要有圖紙,一切都好辦。
“就是這圖紙不好拿,”沈澤川就着蕭馳野的手漱口,想了少頃,說,“這東西海良宜看得緊。”
但是蕭馳野勢在必得,他想要這東西的理由沈澤川最明白。
花香漪馬上要下嫁啓東,闃都“遠交近攻”的局勢已經初步形成,離北必須儘快做出相應的調整。離北鐵騎不是不敗之師,它不敗的原因是它先後兩位統帥都善於應變。如果戚家真的因爲聯姻要和離北反目成仇,那麼離北除了要考慮應對邊沙騎兵的策略,還要考慮應對戚家步兵的策略。
“兵部尚書陳珍與孔湫是同鄉,有這層關係,他也算海良宜門下的官員。這個人跟我爹有點交情,以往連我大哥的面子也不一定給,如今輪到我,”蕭馳野想起昨日的不痛快,頓了片刻,只說,“……總還有法子。”
待蕭馳野吃完,沈澤川把燈熄了。兩個人在牀上躺着,共用一隻枕。
沈澤川心裡有盤算,開口說:“陳珍這條路不好走,他既然和孔湫是同鄉,那就是啓東人,在啓東和離北之間本就有偏重。火銃……錦衣衛的工匠興許有圖紙。”
蕭馳野拉過人抱了,閉眼說:“奚鴻軒才死,那些鑰匙已經成了無主的肥肉,如今誰都盯着你,恨不得扒了你來找,你又正招同僚妒忌,這事無須你管——看二公子,二公子有法子。”
沈澤川不作答,卻笑了笑。
蕭馳野緩緩地睜開眼,說:“那兩百萬兩銀子不入離北,我已經與大哥說了,銀子停在茨州。你何時回去,這銀子何時拿出來。四百萬兩夠玩個鬼,二公子要給你更多。”
他們明明困在闃都,他卻把話講得這樣真。蕭馳野興許說過假話,但他不會在這一刻說假話,他像狼崽似的攢着星星,要跟那一匣子的珠玉耳墜一樣,盡數塞給沈澤川,他經常做的比說的多。
沈澤川聽聞此句,忽然回首,說:“其實不止四百萬。奚鴻軒的鑰匙確實藏得緊,但他也不是聖人,聽了枕頭風,總會跟親近的人透露隻言片語。他大嫂跟奚丹偷情的時間不短了,兩個人實際上一直在套他……六十八把鑰匙,有三十把我知道……”
這邊窮得快賣宅子的蕭馳野有點惱羞成怒,他翻身堵了沈澤川,咬得沈澤川輕輕抽氣。
“蕭二,”沈澤川吃痛,恨極了,“你是——”
蕭馳野捏住他的下巴,讓他說不出來話。兩個人倒在被褥裡,蠻橫地親吻。
屋外風來風往,吹得悠哉,把檐下馬敲得當啷響。
丁桃正在屋頂上喂着自己的胖麻雀,他把麻雀養在袖子裡,時不時要掏出來看幾眼。這會兒聽見屋裡邊枕頭推掉的聲音,抱着麻雀想伸頭,又不敢。環顧一圈看見哥哥們各發各的呆,他嚥了咽口水,說:“我、我嗯……我給你們講故事吧,我爹以前在本子裡寫的,就是有個……”
喬天涯和骨津壓着聲音整齊地說:“你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