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的旅順港依舊燈火通明。
一艘艘走私大船白日不能進港,便停在港外的海面上等待。到了夜晚,船工掛好一排排燈籠,將港口照得亮如白晝。
如何掛燈籠有講究。
平日裡,官船要掛三個、三個一排,名爲“三燈連珠”,這種船向來白天進港、晚上離港,來去自如。
走私船要按照每日的通知掛燈籠,會有人划着小船去海面上逐一通知,收到了保護費便給你今晚的暗號,掛對燈籠就能進港,名爲“水餉燈籠”!
姚老頭所在的雙桅大船進港時,正有數十艘走私貨船駛出港口!
像幽靈一樣,悄悄地來,悄悄地走!
船上水手光着膀子升起船帆,船上竟然還架着牀弩,不知是在防誰!
朱云溪立於甲板,默默的看着那些大船連‘船用銅牌’都摘了,桅杆下的陰刻也被人抹平!
姚老頭在甲板上,面色平靜道:“這些都是我寧朝來走私的商船,一半回營口,一半回東!”
樑貓兒怔怔道:“沒人管嗎?”
姚老頭負手而立,神情寡淡道:“邊軍前線將士打生打死,後面卻有人私通景朝做着生意,也不知這仗打得有什麼意思!”
樑狗兒不知何時來到甲板,右臂衣袖空空蕩蕩:“陳家、徐家該死!”
姚老頭嗤笑一聲:“小狗兒倒是單純,可若帶着這麼簡單的腦子去景朝,怕是活不了多久!你真當寧朝只有陳家、徐家在做這些生意?嘉寧十四年,景朝鬧了蝗災,八大晉商爲了從陸路走私糧食去景朝,竟夥同胡家調離大同邊軍……寧朝的根子,爛了!”
樑狗兒納悶:“皇帝知不知道這些事?”
姚老頭樂了:“知道有什麼用,他管得過來嗎?”
說罷,姚老頭斜睨諸人,平靜交代道:“待會兒下了般,遇見腰間挎個朱漆萇刀的人,莫出聲,跟他們走!這景朝路引火票極嚴,沒軍略司接應寸步難行!”
朱云溪看着黑色波濤起伏的海面:“曉得的!”
此時,大般靠岸有烏鴉的粗糲聲響起!
姚老頭皺眉回頭,卻見烏鴉正站在雙桅最高處凝視口岸!
他再回頭,只見岸上來來往往的水手、船工中、正有十餘人佩戴朱漆萇刀,等待着什麼!
更遠處,有人舉着火把快速靠近!
樑狗兒下船後,剛要去與那些軍略司的人馬匯合,可姚老頭卻拉住他們,沉聲道:“不對,我們混在人羣裡走!”
說罷,他們幾人混在船工之中,低頭從軍略司身旁經過,完全沒有相認的意思!
剛走沒多遠,卻見數十名年輕甲士頭戴墨雉尾,舉着火把,提着萇刀,衝殺進旅順港中怒吼:“樞密院元城,軍略司姜嘆、軍情司陸觀霧,欺天罔上、惑亂綱常,結黨營私、蔽塞賢路。”
“今日我等奉元襄、陸謹大人命,誅殺朝中奸佞,除三害、救萬民,抗命者,格殺勿論。”
叫囂聲中,數十名年輕甲士朝軍略司人員殺去!
樑狗兒罵罵咧咧道:“怎麼好死不死的,我們剛下船,就把我們的接頭人給砍死了?這他孃的怎麼辦,老頭,咱們把他們救下來吧?”
姚老頭一邊隨着船工往外走,一邊皺眉說道;“中書平章元襄和陸謹聯手,景朝要變天了,我們救幾個小嘍囉有什麼用?”
樑狗兒疑惑:“中書平章是什麼官職?”
姚老頭沒好氣道:“你平時喝得都是假酒嗎?那是景朝的宰相,相當於咱們的內閣首輔。”
樑狗兒哦了一聲:“我們要投靠的人叫啥來着?”
姚老頭平靜道:“軍略司,姜嘆!”
樑狗兒回憶着那些年輕甲士的鋤奸口號,“他這會兒怕是自身難保嘍。”
離開旅順港口,城中殺戮不止!
年輕的甲士手提萇矛,在城中來回馳騁,追殺着“叛黨”!
姚老頭聲音凝重:“這與王爺籌謀的不一樣,沒想到陸謹這麼快便起復了!想來不止是旅順,中京道、西京道、東京道、上京
道怕是全在廝殺,我們不能再去尋軍略司,得等塵埃落定了才行!”
樑狗兒思忖片刻:“我們爲何不能去投陸謹和元寒?”
姚老頭譏諷道,“你怎知他們一定是贏家?悠悠數千載,兵變成功的多,失敗的也不少,萬一站錯了隊,王爺的煤劃就白費了!”
說罷,他轉身往旅順城裡走去,一路貼着屋檐下的陰影,小心翼翼跟隨烏鴉指引,避開刀兵!
路過客棧,他們便是兜裡有銀子也不能住!
景朝戶籍制度遠要比寧朝嚴苛,住客棧要路引,出城要路引、進城要路引!
沒有景朝路引,客棧統統不能住,城池也出不去!
他們倒是可以試試硬闖,可闖出去呢?他們來景朝不只是爲了活着!
此時,樑狗兒,樑貓兒、朱云溪一同無措的看向姚老頭,姚老頭嗤笑一聲:“慌什麼,一羣新瓜蛋子,先在小巷裡將就一夜,有什麼事明天再說!”
樑狗兒渾不在意:“與您的年紀相比,誰不是新瓜蛋子?”
四人尋了條偏僻巷子,躲在其中陰影裡!
朱云溪找來幾個破籮筐摞在一起,拿給姚老頭:“您坐籮筐上面吧,彆着涼了!”
姚老頭斜睨他一眼:“倒有點眼力勁兒!”
他撩起衣襬坐在籮篇上閉目養神,朱云溪則靠坐在牆根,擡頭望向小巷上空!
狹窄的小巷裡兩側圍牆把他的天空擠成了一條縫!
朱云溪開口道:“姚太醫……”
姚老頭擡眼看他:“還叫姚太醫,你想坑死我?和小狗兒一樣,叫我老頭就行,我老人家心胸寬廣,不與你們計較!”
朱云溪趕忙道:“要不,我也叫您師父吧,您這一路上也教了我不少東西!”
姚老頭搖頭:“不行,我不認這麼差的徒弟!”
朱云溪張了張嘴,被噎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樑狗兒在一旁聽不下去了,譏諷道:“你那寶貝徒弟能好到哪裡去,還不是兩個眼睛一張嘴,你還真指望他能踏入神道境?”
姚老頭瞥他一眼:“你懂個屁!”
他擡頭看了看天,而後閉上眼睛不再爭論!
天色漸漸亮起!
姚老頭起身,慢悠悠往外走去:“跟上,但別跟太近!”
朱云溪枉忙扶起樑狗兒,遠遠綴在姚老頭身後,不知對方葫蘆裡賣得什麼藥!
旅順港已經重新熱鬧起來,天還沒全亮,船工、水手們蹲在路邊,端着碗默默吃飯!
與寧朝不同,這裡好像每個人都沉默寡言!
姚老頭取出一隻錢袋子系在腰間,走路時,裡面的銀子相撞,發出沉甸甸的聲響!
路旁,一名船工打扮的年輕人目光盯在他腰間,放下碗筷起身跟上!
朱云溪在不遠處,眼睜睜看着這年輕人故意撞在姚老頭身上,只一接觸的功夫,錢袋子便落到對方手中!
樑貓兒剛要去追回錢袋子,樑狗兒卻懶洋洋道:“別動,老頭故意的。”
下一刻,姚老頭轉身跟上那年輕人!
年輕人左轉右轉,一路興高采烈的往港口外坊市趕去,而後消失在一條小衚衕裡!
姚老頭在衚衕前負手站定!
朱云溪走上前:“您這是做什麼?”
“跟着他找人。”姚老頭擡腳往裡走去,慢悠悠解釋道:“這種偷兒,我們一般用行話叫,‘小綹子’也叫‘老榮’!
白天睡覺晚上幹活,進門偷東西的叫‘黑前’,晚上睡覺白天干活、偷路人東西的叫‘白前’。
所有小綹子都得拜碼頭,歸一方總瓢把子管!
他們偷了東西不能立刻銷贓,得在總瓢把子那放三天,然後銷了髒,分七成給總瓢把了!
朱云溪倒是頭一次聽說這規矩,好奇道:“爲什麼要先放到總瓢把子那三天?”
“因爲要保命。”
姚老頭隨口道:“髒貨先放三天,這是等着人來找!若偷到了不得的大人物官府就會來找總瓢把子要東西,瓢把子得給!若是拿不出東西,那就要死很多人!”
朱云溪又對問:“那幹嘛給總瓢把子分七成,太多了!”
姚老頭冷笑:“你若不交,總瓢把子不用自己動手,直接喊衙門裡的捕快抓你!你不會真以爲,這七成是總瓢把子一個人吃下來的吧?”
此時,姚老頭來到一戶人家門前,客氣的敲敲門!
吱呀一聲,木門從裡面開了條縫,一位中年人露出半張臉頰,警惕問道:“找誰?”
姚老頭笑了笑:“找你們總瓢把子,談些生意!”
不等門裡的人反應,他己經推開門,自顧自的往裡走去!
院子裡,正有幾人赤裸着脊背,舉石鎖打熬身體!
一位肌肉虯結的中年人坐在躺椅上,面前站着方纔進院子的年輕小綹子!
中年人詢問小綹子:“這麼多銀子,怕不是動了哪個官貴?這是從誰身上偷來的?”
見門被人退開,小纜子一怔,指着姚老頭:“就是從他身上偷來的!”
中年人也一怔,而後眯着眼站起身來,手裡轉動着兩枚鐵膽:“不知是哪來的過江龍想找我姜某人?”
姚老頭沒與他墨跡,開門見山道:“我要四張路引,去東京道遼陽府!你手裡的銀子就是買路引的錢!”
中年人掂了掂銀子,冷笑道:“銀子倒是足夠了,路引我這也有!可也不能你上門說要買,我就立馬賣,你直接找上門來、可是
壞了規矩!”
姚老頭眉毛微微跳動!
剎那間,他腳尖挑起地上一個石鎖,踢向院中一練家子!
那練家子聽着石鎖呼嘯而來還想硬接,卻被石鎖砸的胸腔塌陷,一口血噴了一丈高!中年人面一變,轉身便要跑,卻被另一隻石鎖砸斷了腿!
三息過後,待他再回頭看去,院子裡只剩一地屍體,唯有他一人還活着,樑狗兒變了臉色,愕然看向姚老頭!
姚老頭負着雙手,佝僂着背來到總瓢把子面前站定:“會好好說話了嗎?”
中年人慌亂道:“路引全在屋裡左數第二個箱子裡、您可自取。方纔是我有眼不識泰山,您千萬別與我計較。”
姚老頭對樑貓兒和朱云溪揮揮手:“取路引,找出四張去東京道遼陽府的,記得要與我等四人年紀相符!”
所謂路引,寫明瞭持路引者身份、年齡、所住何處、從哪裡來、到哪裡去,中間不能亂跑!凡無文引,私度關津者杖八十!若越度緣邊關塞者,仗一百徒三年!
一炷香後,朱云溪拿着四張路引出來:“找到了,就是符合您年紀的不好找,只能找了張六十四歲的!”
姚老頭感慨:“勉強能用!”
樑狗兒調侃道:“怕是會穿幫吧?”
姚老頭瞪他一眼,樑狗兒趕忙縮了縮脖子!
姚老頭又看向朱云溪,指着躺在地上的總瓢把子淡然道:“殺了!”
朱云溪一怔:“咱們已經拿到…”
姚老頭斜他一眼:“待我們走了之後,他去報官,這路引不是白拿了嗎?若再有婦人之仁,我勸你現在就找三尺白鯪吊死,莫再耽誤我老人家的時間!”
朱云溪知道,自己遲早是要殺人的!但真的到了殺人這一刻,他還是猶豫了!
姚老頭凝視着他,而後緩聲道:“世子,這纔是江湖!”
朱云溪一怔,原來江湖一點都不美!
與說書先生的故事不同,江湖裡沒有愛侶雙劍合璧、沒有風花雪月馳騁萬里,這個江湖裡,只有不歸客!
姚老頭轉身朝門外走去:“能殺,我們便繼續往前走,殺不了,我一個人走!”
下一刻,朱云溪拎起院中一柄朴刀,手起刀落,砍在總瓢把子的脖頸上!
鮮血四濺,他臉上的血跡宛如梅花開落,星星點點!
朱云溪擡頭問道:“老頭,接下來去哪?”
姚老頭輕飄飄道:“武廟,尋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