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兔走了。
冷清的深宮裡,只餘下玄素的哭聲。
玄真懷抱拂塵,平靜的掃視一週,目光最終落在白鯉身上:“沒想到,郡主哪怕落在景陽宮裡,也還有人惦記着,真好。”
白鯉沒理她,只掙扎着爬起身,往後殿走去。
玄真笑了笑:“不如你來接替玄素管事如何,若你願意,貧道今日便可以予你道號,玄機。”
白鯉停下腳步,背對她一言不發。
未等她回答,玄素顧不得眼睛與右手疼痛,起身爬向玄真腳旁:“真人,我服侍您這麼多年,您讓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您不能就這麼不管我了啊。”
玄真低頭,看着腳邊的玄素說道:“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攪亂我清靜!我觀你已是上屍噬腦,擾亂泥丸營,神識不清,中戶噬心阻繹宮令心火難降,下屍噬腹,淤塞丹田,致真渙散,三尸蟲纏身,無藥可救!”
玄素睜着僅剩的那隻眼睛轉頭看向身後一衆道姑,哪些道姑們站在晦暗的大殿裡,神情被陰影罩着!
她轉回頭急切道:“真人,我還有一隻好眼,我這胳膊很快就能痊癒,我能給您端茶倒水,其他人伺候您絕對沒我伺候得好。我保證再也不攪擾您修行了,您救救我,我往日裡爲您打壓她們太久,您若這時候不管我,她們會撕了我的,真人。”
玄真疑惑問道:“我何時要你欺壓她們了?”
玄素趕忙道:“沒有沒有,都是我這惡人自作主張!”
玄真輕嘆一聲:“天生天殺,道之理也,想來這也是你應承負的災劫!”
說罷,她擡頭看向一衆道姑:“將玄素帶回後殿去吧,讓她好好休息!”
道姑們一擁而上,扯着玄素的右臂,將她硬生生拖回後殿去,玄素淒厲的哀着,聲音漸漸遠了!
“玄真,你纔是這景陽宮裡的真魔,你這邪魔不得好死,三清道祖定會降罪於你。”
玄真充耳不聞,又轉頭看看白鯉的背影:“郡主,考慮好了嗎,要不要接替玄素
管這景陽宮一應事務?”
白鯉沉默不語!
玄真風輕雲淡道:“你來的時日尚短,所以還不知道要管些什麼!除開每日早課通經以外、還由你分配飯食、掌管月銀,主持齋科儀、撰寫每年《功過格》、檢查衆人功課、聯絡內廷太監……這些都是規矩,而每一條規矩裡都藏着莫大的權力!”
她用拂塵指着供案上的貢果,笑道,“便是這些貢果,林橘、甘蕉、橘柑、葡萄、桃子,撤責後給誰吃、不給誰吃都有講究!只要你願意聽我的,這都是你的權力!”
白鯉輕聲道:“我做不到!”
玄真慢慢收了笑容,“郡主,如今看守宮禁的是解煩衛,不是密課司!內廷業已分權,解煩衛歸吳秀,密諜司歸內相!如今剛分權還好,大家還有面上的體面!等時日久了,解煩衛上上下下都成了吳秀的人,皎兔這密諜司的生肖想要再暢通無阻,斷無可能!”
玄真慢條斯理的繼續說道,“我來這景陽宮三十餘年,進來文出去之人屈指可數!郡主,你我還要在此相伴數十年,何必非要分個敵我?”
白鯉沉默許久,最終擡頭看向面前偉岸的三清道祖像:“真人,我沒有要與誰爲敵,只是父親從小教我已所不欲勿施於人、還教我明辨是非,知人識事,我有時候也在想,都到這種地方了,還做什麼好人,好人哪有好報?可我雖不想再當個好人,卻也不想做個於足的惡人,你我井水不犯河
水就好。”
只怕還輪不到你來對我說並水不犯河水!
玄真緊了拂塵:“郡主、也許你覺得有皎免當靠山就能有所依仗,但你還不懂這世間道理,有時候殺人未必要用刀,殺人也未必會見血……無妨,我且再等等看,也許過幾日你會回心轉意!”
說罷,她轉身朝偏殿深處走去,偏殿的大門在她身後轟然哈攏,白鯉回到後殿!
她光腳站在門檻外看着殿內,玄素正被幾名道姑按着腦袋,硬生生按進恭桶裡!
殿裡沒點蠟燭,只有天上的月光照在門前青磚上!
後殿的門檻像是一道牆,又像是一張血盆大口裡的牙齒,裡面是晦暗,外面是月光!
道姑們見她回來,只隨意警了一眼使繼續對玄素兇狠道:“玄素,你也有今天,你記不記得去年冬天,你讓我站在雪地裡背道經?”
另一人憤怒道,“你記不記得,你讓我從淚桶裡撿饅頭吃。”
還有一人憤怒到:“你記不記得,你讓我每日給你洗腳?”
那些習慣沉默的道姑們,終於不再沉默了!白鯉站在門檻外,沉默許久,終於擡腳跨了進去!
她一言不發的爬上通鋪,靠牆坐着!
朱靈韻湊到她身邊興致勃勃道:“姐解氣嗎?”
白鯉抱着膝蓋,看着玄素自食其果,卻並沒有喜悅,她輕聲道:“靈韻,記住這一幕,告訴自己千方別像她們一樣!”
朱靈韻小聲的哦了一下,也並排靠坐在牆上,眼裡卻是遮掩不住的亮光!
道姑們折騰完玄素,沒人理會她斷掉的右手,一個個坐在通鋪旁聲道:“去,給我們燒洗腳水!”
玄素右手無力的套拉着,她哭着說道:“我右手斷了啊,能不能等我好了?等我好了,我一定挨個給你們燒洗腳水,我一定把你們伺候好!”
道姑們掙道:“不行,現在就去燒,不然你就別睡了,站在通鋪邊上背道經,什麼時候天亮什麼時候停。”
玄素只得一一拐轉身去了耳房!
白鯉疲憊的緩緩閉上眼睛,但她沒有睡,她要提防玄素的報復!
朱靈韻見她面色疲憊,低聲道:姐你睡會兒吧,我幫你盯着,有事了我喊你!
白鯉思付片刻,最終點點頭,昏昏沉沉垂下眼皮!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肥碩的黑影用燒火鉗夾着一塊燒紅的炭,無聲來到通鋪前猙獰的看着白鯉!
白鯉靠牆坐在通鋪上睡着了,朱靈韻腦袋靠在白鯉肩膀上,口水從嘴角流下!
玄素用燒火鉗夾着燒紅的炭,往白鯉臉上
燙去!
然而就在此時,一隻手拍在燒火鉗上,紅炭咚的一聲落在通鋪上!
玄素驚看去,卻見永淳公主正披散着頭,傻呵呵的笑着:“別玩火,母后說了,玩火會尿牀!”
玄素太驚:“你……”
永淳公主的動靜驚動了睡着的道姑們,卻見她們慢慢爬起身來,看着紅炭將通鋪褥子燒得焦黑!
一人冷冷道;“還敢存心報復,打她。”
白鯉看向永淳公主!
永淳公主隨後把紅碳拍到地上,渾不在意的坐在她身邊,瘋瘋癲癲道:“菩薩你睡吧,睡着就能到另一個世界,見到想見的人!”
白鯉沉默許久:“你不睡嗎?”
永淳公主撥開一絲凌亂的頭髮,從縫隙中看她:“我不用,我想見的人不在夢裡,他在奈何橋對面等我呢!”
白鯉突然問道:“您到底是真瘋還是假瘋?”
永淳公主嘿嘿答非所問:“別求了!你和她們不一樣,她們夢裡已經沒有人了,可你的夢裡還有!”
鐘鼓樓的鐘聲再次遠遠蕩來白鯉睜眼轉頭,卻見永淳公主還瞪着眼睛,一夜未眠!
玄素跪在門前,道姑們從她身邊經過時,有人一腳端去:“跪端正些。”
玄素撲倒在地,又趕忙撐起身子!
當白鯉從玄索身邊經過時,玄素哀道:“郡主,我也是逼不得已,才順着玄真的心意慢慢變成這樣…你救救我吧。”
白鯉隨口道:“我爲何要救你?”
玄素急切道:“你需要我、玄真的手段陰毒了,沒有我,你會被她陰死的!”
白鯉沒有理會,拉着朱靈韻便往外走!
玄素趕忙說道:“郡主,今日是齋科儀,她們誰都沒提醒過你,今日每人都要交一份青詞給內廷神宮監,若交不上可是要受罰的!這深宮中規矩繁多,新來的人若不乖順,光是那些搞不清楚的規矩就能將人活生生整死,皎兔也幫不了你,但我可以!”
白鯉在門檻前停下腳步:“青詞我會寫,但你現在才提醒我,已來不及了!”
青詞乃道庭在齋儀式中,向神明呈遞的祝文或表章,以硃筆書寫於青藤紙上故稱“青詞”!
玄素膝行兩步來到百鯉面前:“今日雖然來不及了,但以後你還用得着,你還沒見過那邪魔真正惡毒之處,郡主,我活着對你有用,千方別讓她們把我整死。”
白鯉跨過門檻,繼續往前走去,獨留下玄素跪在門檻裡陶陶大哭!
來到正殿時,卻見一名年事已高的紅袍內官站在正殿前,玄真則在其身邊靜靜仁立!
紅袍內官笑着說道:“上一次呈上去的青詞,陛下很滿意,特意命我這次送來幾盒御膳房做好的點心!另外,你們上次託我從宮外買的東西,我也都一併帶來了!”
景陽宮正殿外還有兩名小太監侍立着,他們擡着一個箱子,箱子裡都是貼身衣物、胭脂水粉,銀鏡銅鏡之類的小玩意!
玄真微微低頭:“我等在此清修,有勞陛下和提督大人掛心!”
紅袍內官笑得開心:“你們只要把青詞寫好,比什麼都強!”
玄真一揮拂塵道姑們涿一將自己寫好的青詞呈上,紅袍內官接過後一張張翻着看到辭藻華麗處忍不住讚歎:“好好好,這次寫得比上次還好。”
說罷,內官擡頭看向三清道像前的白鯉與朱靈韻:“你們兩個的呢?”
朱靈韻慌忙解釋道:“沒人告訴我們要寫青詞啊。”
玄真微微一笑‘我前日就告訴你們了,怎麼不記得呢!”
紅袍內官慢慢冷下臉來:“寫青詞這是陛下交辦的事情,景陽營裡除了永淳不用寫,其他人誰也不得偷懶。”
朱靈韻還要再爭辯,白鯉卻拉住她,對紅袍內官作指行禮:“提督大人,我等認罰,下次絕不會了!”
紅袍內官冷笑一聲,細聲細氣道:“三清道祖前跪着吧,先跪個一天一夜萇萇記性,下次若是再犯可沒這麼簡單了!”
玄真拱手道:“提督大人費心,是貧道疏於管教、願一併領罰!”
紅袍內官笑看揮揮手:“真人說得哪裡話,咱哪能罰你?行了,我還趕着將青詞給陛下送去,你們忙吧!”
玄真看着紅袍內官的背影,頭也不轉道:“郡主,貧道再問一次,要不要接這景陽宮管事一職?”
白鯉沒回答,只默默拉着朱靈韻在清道祖像前跪下!
玄真笑了笑:“無妨,容你再想想!”
說罷,她轉身回了偏殿:“其餘人都散了吧,今日早課免了,領你們要買的物件!”
道姑們興高采烈出了正殿,從未箱子裡挑挑揀揀,有人掌起一面銀鏡:“你看果然還是水心閣的銀鏡最光亮,這背面的貼金掐絲手藝,別的作坊學都學不來!”
在這宮裡照鏡子有啥用,看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嗎,還是買手油最好使,再過一陣子天氣幹了還能當脣油用,到時候你嘴脣裂了可別用我的!”
“瞅把你能的,我把真人伺候好,下次再託太監買了新的手油不就是了!”
朱靈韻跪在蒲団上回頭看向殿外,她沒想到在這宮禁裡的道姑,競還託太監買來這些物件!
她回頭看了看自家姐姐,白鯉正跪在蒲団上,閉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太陽慢慢升至正殿之上,殿中己冷清下來,只餘白鯉與朱靈韻兩人跪得兩腿發麻、疼痛難忍!
偏殿的朱漆大門再次打開,玄真懷抱拂塵,施施然走至兩人身邊:“百鯉郡主,貧道再問你一遍,你願不願意接管一職?”
白鯉依舊不答!
玄真又笑了笑:“看來還是太舒服了,那便別跪蒲団上了,跪青磚上吧!”
她喚來道姑,撤走了正殿的蒲団!
白鯉與朱靈韻兩人跪在生硬的青磚上,只消一炷香的功夫便挨不住了,朱靈韻扭動身子,但不論換什麼姿勢都疼得要命!
朱靈的看向白鯉,低聲乞求道:“姐,你怎麼忽然又聽她的話了,你不是有皎兔撐腰嗎,咱跟着玄真拼了,她肯定不敢掌我們怎麼樣!”
白鯉閉目沉默,直至太陽西落,正殿裡沒了光亮!
偏殿的朱漆大門再次打開,玄真來到兩人身旁,平靜問道:“郡主,貧道最後問你一遍,你願不願意爲我做事?”
白鯉搖頭道:“不願意!”
玄真有些疑惑:“爲何不願,因爲你所謂的善與惡?在我這沒有善惡只有秩序。”
白鯉跪在三清道祖面前輕聲道:“我只怕自己做了那些事,出去再也無法面對他了!”
玄真愣住,繼而大笑:“出去?你還想出去?昨日還一心求死,今天就又想出去了?天大的笑話。”
待她狂笑一陣後,又低頭審視着面前兩位少女:“好,很好!朱靈韻,既然你姐姐不願意接管事一職,那就由你來接吧,只要接了便不用跪在此處,可以獨自回去休息!”
朱靈韻嘴笑一聲:“別想挑撥我和我姐,我就樂意跪這。”
玄真意味深萇道:“無妨,天亮之前我的話都有效,你隨時可以回去睡覺!”
夜深人靜,殿外的寒風往殿內灌來,朱靈韻冷得瑟瑟發抖,膝蓋疼得撕心裂肺,她時不時看着偏殿緊閉的房門,又回頭看着殿外寂蓼的宮道! щшш ✿ttκǎ n ✿C○
朱靈韻小聲道:“姐,我們回去睡吧,這會兒大家都睡熟了,不會有人知道咱們偷跑的!”
白鯉擡頭看看三清道祖像,聲音空靈道“靈韻,父親說過,規矩這東西看起來和善,但用起來能吃人,在你有跳出這規矩的實力前,只能先活在這些規矩裡,誰想用規矩殺你,你就用規矩殺誰!但用它之前,自己得沒有破綻!”
朱靈韻猶疑片刻,忽然小聲說道:“姐,那玄真肯定睡着了,我偷偷回去睡會兒,鐘聲響之前肯定回來!我可不是要接那勞什子管事的職,實在是膝蓋疼得受不了了!”
白鯉沉默許久:“去吧!”
朱靈韻撐起身子,踉踉蹌蹌往後院去了,
獨留下白鯉一人,偏殿裡傳來幽深的笑聲,似在笑白鯉的固執:“郡主,你還年輕,不懂什麼是人心!等你懂了,你也會像我一樣!這景陽宮有種神奇的法力,把所有人變成同一個一個樣子!”
白鯉俯下身子,額頭貼着冰冷的青磚!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殿外傳來三更的鼓聲!
她忽然聽見頭頂有人一聲輕嘆,當即猛然擡頭看去!左側的上清靈寶天尊,似是在垂眸看她!
白鯉下意識緊閉眼睛,再睜眼看去,那位上清靈寶天尊恢復如常,彷彿上一刻只是眼花了而己!
下一刻,一片白玉葉子從蒼穹輕飄飄落下,它被風捲動着翻滾飄搖,虛若無物似的穿過黑夜雲層、穿過景陽宮的金頂,落在白鰓頭上!
她緩緩閉上眼睛,直到鐘鼓樓上的晨鐘再次蕩來,她才重新睜開眼睛,眼波中一抹金色流轉!
自鯉在上清靈寶天尊前伏下身子:“信士白鯉得此行官機緣,願精進修持,早證真常!祈願道傑萇存,道庭永昌!”
說到此處,她遲疑一瞬,又開口低聲問道:“只是弟子還有一事困惑,請天尊開解……我是不是誤會了陳跡?”
白鯉說罷,掌起貢案上的未杯嬰,擲於青磚上!
一陰一陽,意爲天尊開示:是!
她再將杯嬰擲於青磚,一連三,皆是一陰一陽!
白鯉深深吸了口氣,低聲道:“多謝天尊!”
她伏下身子,以額頭貼着青磚,不知忍了多久的眼淚,順着鼻尖落在了青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