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龍佇立在太液池岸邊,雙手攏在寬大的袍袖中靜靜覆盤思考。陳跡坐在假山的陰影下耐心等待,不再多說一句話。
在上位者心裡埋下猜忌的種子時,只需點到爲止即可,再多一句話都是畫蛇添足。上位者有上位者的自負,他們從不相信別人的答案,只相信自己的推測。
一時間一點一點過去,白龍像是一尊雕塑的佇立不動。
許久之後,白龍緩緩開口說道:“你說得沒錯,只有以命藏毒一途,能將毒帶入會同館內!”
陳跡依舊沉默!
白龍又思忖片刻:“又是誰行此險招呢?景明軍情司錢?陳家、徐家亦有做此事的動機,也有做此事的能力!”
陳跡心中一沉,生怕白龍又聯想到陳家、徐家身上,不願相信這是景朝軍情司所爲!
卻聽白龍話鋒一轉:“不過,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若是景朝陷阱,恐釀成大禍!”
你且回去吧,本座自有決斷!
“此事若被證實確爲景朝諜探所爲,本座記你一功!”
陳跡趕忙道:“卑職不要這功勞,只需大人信守承諾,給我鹽場之便即可!”
白龍瞥他一眼:“明日將你隨身印信的影圖送來,本座自會遣快馬送五十九座鹽場,往後鹽引上蓋有你的印信,皆可優先兌鹽!”
陳跡鬆了口氣,拱手道:“多謝大人,卑職告辭!”
白龍忽然喊住他:“慢着!”
陳跡後退的身形驟然止住:“白龍大人還有何吩咐?”
白龍平靜道:“你與馮先生之間的承諾,於你我之間依然有效!你爲“白龍’做事‘白龍’幫你救出白鯉郡主!另外,不要總是賭命,贏一次未必一錘定音、輸一次卻萬事皆休!”
陳跡微微一怔,這位白龍是誰?爲何總有一種面對熟人的錯覺!
奇怪的是,這位新白龍的身姿儀態與先前的白龍一般無二,連聲音都一模一樣,可面具下的人分明換了!
他擡頭悄悄打量那副面具,莫非是面具緣故?
白龍冷笑一聲:“膽子不小,敢擡頭打量本座了!”
陳跡復又低下頭去:“敢問白龍大人,郡主在景陽宮內過得可好?”
白龍淡然道:“如今吳秀把持解煩衛,已然禁止我等密諜在宮中行走!放心,她在宮中死不了,無非吃點苦頭罷了!”
“吳秀!”
陳跡低聲道:“卑職明白!”
白龍打量他片刻,競又問道:“本座聽聞陳家欲與齊家結親,還想要將你過繼至大房陳禮尊名下,若無意外,再熬些年景你便能繼承陳家那偌大家業,從此庶子翻身,何必再過這等刀尖舔血的日子?”
陳跡心中一動!
馮先生可不會在意自己死活,對方只在意自己有沒有用、能不能爲其效命!
可這位白龍卻想得更多一些,先是叫自己不要賭命,緊接着又勸自己好好繼承陳家家業?如今這位白龍!到底是誰?
陳跡思忖二息,小心試探道:“白龍大人,卑職在陸軍山莊外,曾答應靖王要好好看白鯉郡主!”
白龍未等他說完,便瞬間看穿他心思,冷笑道:“你還未正式在我密諜內擔任過實職,所以不知道陸渾山莊的文人與千歲軍中都有我密諜司耳目!
若再說謊話,亦或是再讓本座發現你言語試探,你的命便不用留了!
陳跡低下頭去:“大人若無其他事,卑職便告辭了!”
白龍揮了揮手:“去吧!”
陳跡緩緩後退,直到走出太液池,身上忽然一陣輕鬆釋然,旋即心情復又沉重起來!
景朝軍情司逼他完成的任務,卻要由他再花數倍的精力才能重新拉回正軌,也不知這小心翼翼在夾縫中生存的日子,何時是個頭?
陳跡擡頭看了一眼天色,只見嗚雲籠罩,萇夜難明!
第二日清晨,陳跡挑完水出門!
他推開勤政園側門時,原以爲會看到齊斟酌等人,卻發現門口空空如也!
灰瓦白牆的小衚衕裡安安靜靜,只有陳家的兩隻石獅子佇立着,不復往日熱鬧!
陳跡不以爲意他沿着被晨霧沾溼的青石板路,孤身一人前往都督府應卯!
到都督府時,只有左驍衛在校場上,右驍衛卻不見人影!
陳跡將問詢的目光投向左驍衛,有羽林軍無聲的指了指都督府罩樓!
他走去都督府推開硃紅木門,一股汗臭味混雜着酒氣撲面而來!
陳跡皺起眉頭,只見齊斟酌斜靠在一張椅子上呼呼大睡,罩樓內羽林軍歪七扭八的躺在地上,連李玄也在其中!
想來這些人是去了八大同徹夜未歸,等早上內城開門纔回來應卯!
此事,聽聞開門聲,齊斟酌慢慢擡起頭來!他看見陳跡揹着光站在門口,只見輪廓,不見神情!
齊斟酌斜靠在椅子上,醉醺醺傻笑道:“師父你來了,昨日你沒隨我們一同去八大胡同真是虧了,金陵的柳行首來了百順衚衕!她唱了首《四時歌》,聲音就跟黃鸝鳥似的,好聽極了!南方的女人唱曲軟軟的,把人唱得魂兒都在樑枋上飄着,若不是有屋頂、魂兒只怕都飛到紫微星上去了!”
陳跡沒理會他,徑直走到桌案旁拿起茶壺,掀開蓋子,將壺裡的冷茶潑在齊斟酌臉上!
“啊”齊斟酌抹了抹臉:“師父你幹嘛?”
陳跡平靜問道:“醒酒了嗎?若是酒品不好便不要喝,紫微帝星也是你能去的地方嗎,你想當斗數之主,想有帝王命格?你也配?此話若被人傳出去,齊家也保不了你!”
齊斟酌當場清醒了,一陣後怕!
他低聲說道:“師父,我不想當這勞什子羽林軍了!”
陳跡轉身朝屋外走去:“爛泥就是爛泥!不想當羽林軍就掛印辭官,沒人攔着你!”
齊斟酌起身跟在他身後:“我以前只是羨慕御前三大營能建功立業,但心知自己爛泥扶不上牆,便是兄萇同意了我也沒敢去!可我如今明明有了發奮之心,家裡卻斷了我和姐夫的念想!”
陳跡沉默片刻,頭也不回道:“想建功立業,未必要在沙場上,也未必要殺人!”
齊斟酌眼睛一亮:“師父難不成又有了新主意,需要我等做什麼?”
陳跡隨口道:“需要你先去打幾盆冷水,將那些醉鬼全都潑醒!”
齊斟酌遲疑道:“這不好吧!”
陳跡沉聲道:“去!”
齊斟酌趕忙落荒而逃,找盆去了!
陳跡來到轅門外,正看見大明街對面的兵部衙門石階上,各部書吏穿着綠袍官服進進出出絡繹不絕,還有紅袍堂官手捧敕書與兵冊匆匆上了馬車!
緊接着,又有軍漢披着甲冑登門,再領着敕令離開!
陳跡還是頭一次見六部衙門門前如此熱鬧,連散班時都沒這番景象!要打仗了!
陳跡又轉頭望向北方的午門,可午門安安靜靜,他等了許久,遲遲不見旨意傳出!
他上前幾步拉住一位綠袍書吏:“這是在做什麼?”
書吏懷抱文書,詫異的看陳跡一眼,抖了抖肩膀示意他鬆開手:“扯我做什麼?給我衣裳都扯歪了!”
陳跡握緊手掌,沉聲道:“我問你,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書吏胳膊傳來劇痛,趕忙歪着身子回答道:“自然是平東軍出征啊,午時便要在山川壇舉行出征大典,祈禱風調雨順、海路暢通!你趕緊鬆手,現在己是已時,我還要趕回鴻臚寺覆命呢!”
陳跡慢慢鬆開手,轉頭看向正陽門!出征大典?
他回身從都督府裡牽出一匹馬來翻身而上,此時,齊斟酌的從都督府罩樓裡跑出來,嘴裡還喊着:“師父,你這是要去哪?”
陳跡沒回答,自顧自縱馬疾馳而去!
出了正陽門,沿着正陽大街往南走便是天橋,天橋東側是天壇,西側是山川壇!
山川壇裡又有旗纛廟、神祗壇、地祗壇、太歲壇、先農壇、齋宮,乃是供奉風雲雷雨、五嶽諸神的地方!
陳跡伏低了身子偏過頭去,一騎快馬穿過正陽大街,風颳得眼睛快要睜不開了!
快到天橋時,只見無數百姓守在山川壇外看熱鬧,忽聽山川壇內三聲銃炮響聲,有人在山川壇內朗聲道:“三聲號炮響過,開拔。”
繼而有士兵山呼;“萬勝。”
陳跡心中一沉!
山川壇外,有劊子手牽出一頭白牛,其手起刀落,一刀競斬斷牛首!
淋漓的鮮血流淌出來滲進磚縫!
一隊人馬緩緩走出,踩着白牛血朝永定門外走去!
隊伍中,王道聖一馬當先,馬鞍覆虎皮,轡頭綴紅纓!
在其身後,隨徵參將、遊擊等披甲戴胄,一人舉着象徵皇權的五色龍旗,一人舉着“平東”兩字帥旗,旗杆裹以朱漆,頂端綴虎頭銅飾!
山川壇外百姓看得一陣熱血沸騰,有人在人羣中高喊道:“天兵威武,旗開得勝。”
繼而山呼海嘯涌起,聲浪如潮!
沒人覺得這會是一場敗仗!
陳跡攥緊繮繩,在人羣中怔怔的駐馬而立!
難道白龍壓根就沒有將此事上報?
又或者、另有隱情?
陳跡想要策馬上前,湊近了隊伍去想辦法提醒王道聖有陷阱,可人潮擁擠,竟將他擠得越來越遠!
然而就在他準備翻身下馬時,卻見王先生隨行遊擊將軍之中,一人身披鐵甲,藏於人潮中回首笑吟吟望來,彷彿與百姓告別似的輕輕揮了揮手!
對方臉上粘着絡腮鬍須,陳跡幾乎沒認出來!
但那個彬彬有禮、勝券在握的笑容,陳跡一定不會認錯!
是馮先生!
人潮中,馮先生嘴脣翕動,無聲說着,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