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百順衚衕飄來歌女細膩溫柔的歌聲，琵琶聲晃動着梅花渡的紅梅燈籠。
梅花亭裡只餘下陳跡和袍哥兩人。
袍哥低頭爲自己重新塞上一些菸絲，慢悠悠感慨道:“來這裡以後，抽菸都抽不爽利，菸絲的味道也不對，抽一口像是有刀子扎進肺裡。”
陳跡沒說話，他知道現在的袍哥不需要回應。
袍哥一邊塞菸絲，一邊隨口說道:“我最受不了的就是這兒的茅房，那味兒直衝天靈蓋，拉完了還得用竹片刮！想洗個熱水澡也麻煩，你得先燒兩鍋水，兩費勁巴拉的兌上涼水，一桶洗澡水準備好了，雞都快打鳴了!
這裡的酒也不好喝，喝多了頭疼，喝少了又什麼都忘不了!
許多人都討厭自己生長的地方，或許是討厭那裡一切惡習，或許是討厭那裡並不暖心的親緣，又或許是討厭某個人！
可是當這個地方成爲“故鄉”所有人都會開始懷念自己曾經習以爲常的一切！
袍哥從懷裡取出火寸條，輕輕吹了幾下，火寸條的火星在黑夜裡忽明忽暗!
他將火寸條湊到煙鍋前猛然吸了一口，緩級吐出煙霧:“到了這裡，總覺得每天都變得很萇，時間多得不知道怎麼用!以前很少看日落，總覺得天一下就暗了，這幾天我坐在梅花渡的罩樓三層發足，忽然發現，原來太陽落下去的速度那麼慢！”
袍哥沉默許久!
他像是做好了某種準備，猛然抽了口，而後擡頭將青色的煙霧吹上半空，在梅花亭的角檐下繚繞不散:“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這句詩是你搞出來的吧?”
陳跡嗯了一聲!
袍哥又問，“醉裡挑燈看劍，夢迴吹角連營，也是你寫的吧?”
陳跡又嗯了一聲!
袍哥再問:“水泥也是你搞得?最近京城裡好些新建的房子都用了水泥!”
陳跡點點頭:“是。”
袍哥感嘆道:“小時候我爹教我，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是半點都聽不進去，想着等自己長大了，賺錢還不是像喝水一樣簡單?一開始的時候打黑拳賺了點錢，等後來黑拳打不動了，跟着大哥學做承兌匯票，做投資擔保，做過橋，做典當行，這才現什麼都得重新學，原來賺錢也沒那麼簡單!對嗎，陳跡!”
攤牌！
攤牌的話語藏在一段長長的話語末尾，就像荊軻刺秦王時，將匕首藏在燕國地圖的最後，穿越者與穿越者第一次開誠佈公，彼此講出自己最大的秘密!
鴛鴦陣，鐵狼籠，詩詞，水泥!
這些足以讓一位穿越者意識到，這個世界還有其他穿越者!而穿越者在面對穿越者時，心存善念的人不會覺得自己遇到了敵人，而是遇到了來自故鄉的人！
遠處罩樓裡的歌聲不知何時傍歇了，梅花渡裡安安靜靜！
袍哥直勾勾看着陳跡，等待一個答案！
片刻後，陳跡擡起頭，拉下臉上的灰布，摘下自己臉上的斗笠:“是我！”
袍哥心中早就有了答案，但當陳跡承認的時候，他還是有一絲釋然！
他連着抽了好幾口煙，沉默不語!
明明這些都是早就想好的問題，想了好幾十遍的說辭，可說完之後，卻不知該繼續說些什麼！
陳跡笑着問道:“從什麼時候知道是我的?”
袍哥吐出一口煙:“從孟津驛逃出來以後，我就總警惕着你當初找我和二刀套話的事！來到京城我就打聽過你，知道了你的名字!當時只覺得可能事巧合，畢競萇得不一樣……可直到我看見水泥和狼筅，才終於確定不是巧合!你早點給我說嘛，早知道你的身份，我當時就厚着臉皮賴在隊伍裡，哪用這一路吃苦受罪！
陳跡沒理會袍哥的抱怨，而是問出自己心中一直以來的疑問:“您和二刀是怎麼來到這裡的?我死後，又發生了什麼?”
袍哥回憶道:“你死後，我擔心你和王龍的死會招來警察，所以立刻領着二刀離開!可我們剛走出青山精神病醫院，洛城突發7.4級大地震，我眼看着精神病院坍塌下去，將所有人理在廢城裡！”
“救援隊很快就到了，他們扒開廢墟，將一具具屍體從腐墟里挖出來!我念着咱們有過一段善緣，你又無親無故，便想着給你料理後事，於是我第二天又去了精神病院!我在那裡看見救援隊從廢墟里挖出你叔叔、嬸嬸那對狗男女的屍體，但遲遲不見你的！”
“搜救到了七八天，廢墟全部被扒開，救援隊確認無人生還！我一具具屍體看過去，篤定你的屍體不在其中!我找救援隊說你還在下面，但救援隊說不可能！我又說你不在裡面那些屍體裡，但他們說很多屍體都面目全非，應該是我沒認出來，可以再去太平間找一找!但我知道不是這樣的，你腰間有刀傷，和其他人的屍體都不一樣!”
“救援隊沒理我，走了!我不信邪，就領着二刀在廢墟里找你!到了半夜地面忽然開始坍塌，精神病院的廢墟像被什麼吞掉了似的往下墜落！”
“不只是地面，連天空都出現了一片空洞，天上的烏雲倒卷而下，彷彿出現了瀑布，流進地面的深淵!我領着二刀往外跑，還沒來及的及跑出來，就一起掉進深淵!再醒來，就到了這裡！”
陳跡疑惑:“這麼大的動靜?”
袍哥直勾勾的看着陳跡:“我記得那個瘋瘋癲癲的年輕人曾對你說過，‘四hi九重天留不住你，忙去吧，去你該去的地方！’
我如今非常篤定，那塊地是因爲你才陷下去的，天也是因爲你才破了個窟窿！
“你到底是誰?”
陳跡沒有回答，這不是他現在能夠回答的問題！
袍哥也不在意:“算了，你只要是我認識的那個陳跡就行，我再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你問”
“我們還能回去嗎?”
陳跡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他斟酌了許久後回簽到:“可能回不去了！”
袍哥身子向後靠去，惆悵的深深抽了口煙，兩人一起陷入沉默!
待一鍋煙草燃燒殆盡，袍哥這才百般無聊的將菸灰磕在地上:“那我不是白交社保了嗎?”
陳跡:“……”
袍哥笑了笑:“開個玩笑而已，我那過億的資產都沒了，還管什麼社保不社保，走，如今老鄉在這寧朝団聚，怎麼也得喝兩杯才啊!”
陳跡搖搖頭:“我戒酒了！”
袍哥若有所思:“想做大事的人，纔會戒酒，說說吧，你想做什麼?”
陳跡思索片刻，直白道:“我需要在一年內賺到一大筆錢，你得幫我!”
袍哥也直白道:“我能得到什麼？”
兩人雖是老鄉，可世界上從來沒有什麼天萇地久的友誼，誰也不會生來就對誰忠誠，誰也不會生來就是誰的下屬！
能將彼此綁定在一起的，只有利益！
陳跡篤定道:“在這一年裡，你我依舊一九分成，你一我九……但一年之後，我遠走他鄉，這裡的生意全都歸你!”
你如今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靠山了，你這個分成沒什麼問題，一直這麼分下去也可以！
“袍哥用小拇指撓了撓頭皮:“但你要做什麼大事，事成之後竟還要遠走他鄉?不會連累到我吧！”
陳跡搖搖頭:“不會，我只想遠離是非，並不是做什麼罪大惡極之事!”
袍哥翹起二郎腿，胳膊搭在背後的憑欄上:“憑你方纔問我的那些問題，我大概猜到你想要拿這些鹽引做什麼了，裡面的門道我也略懂，所以確實幫得上你，只是一年的時間太短了，起碼得十年方有小成！”
陳跡再次搖頭:“我等不了那麼久！”
袍哥不在言語，心中默默盤算着許久纔開口說道:“可以試一試，但未必能成！”
陳跡看向袍哥，凝重問道:“你覺得有幾成把握？”
袍哥認真道:“只有二成！”
陳跡又問道:“若我手中的鹽引可在內廷所有鹽場兌鹽出來，有幾成？”
袍哥想了想;“還是二成！”
陳跡若有所思:“還是隻有兩成嗎?”
袍哥笑着解釋道:“我說只有兩成，不是這件事本身有多難，而是得看您的命夠不夠硬!陳跡，這樁生意要擋不少人的財路，別錢沒賺到，人先死了，這寧朝的人命太賤了，賤的我都覺得害怕!”
陳跡笑道:“既然知道，還敢幫我?”
袍哥哈哈一笑:“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想當真的贏家，得先輸得起!我袍哥在江湖上起起落落七八次，哪次不是跌倒了在重新爬起來？人這一輩子要是不能揚名立萬，活着也沒意思。”
袍哥話鋒一轉:“不過，即便你再急，這生意也得一步一步做，從小做起，從細微處做起！圖窮匕見之前，千萬不能讓人看出我們到底要做什麼，不然我們一定會死！而現在的第一步，你得先爲鹽引找一個合適的買家！”
陳跡點點頭:“已經找好了！”
“誰?”
“一位名叫黃闕的文人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