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跡默默看着地上那一捧黃土與灰燼,手中捏着那枚黃紙符咒的邊角。
這是誰的符咒……白龍嗎?不確定。
陳跡曾在白龍手中見過黃紙符咒,但使用黃紙符咒的行官不止白龍一人,夢雞用,道庭也用,從道庭分支、流散出來的行官門徑,都要用到黃紙符咒。
可不知爲何,他冥冥之中便覺得,這黃紙符咒的主人一定是白龍。
剛來固原時,驛卒曾說,密諜司的人因爲這裡太艱苦,所以撤走了……這本就不合常理。
一個魚龍混雜的諜探之城,怎麼可能少了密諜司這麼重要的角色?一個個密諜見了功勞像瘋了似的,恨不得天天都能抓到景朝諜探,這裡本該有大量密諜纔對!
當初司禮監爲了讓劉家放下戒備心,故意由着皎兔、雲羊被流放。
如今固原境況,豈不與當初格外雷同?
當陳跡意識到這件事背後“有可能”是白龍時,心不由一沉。
他下意識打量四周,擔心自己一轉頭,恰好看見“馮先生”正在遠處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好在沒有。
可還有一個疑問:到底是誰殺了陳家三十四口人?
是白龍嗎?必然不是。
當天若不是邊軍恰好送來羊肉,陳跡等人說不定也會中招,白龍好不容易讓他潛伏回陳家,怎麼可能又把他殺了?
既然不是白龍,又會是誰呢。
殺了陳家的人,誰會受益?
邊軍、景朝諜探、太子……
思索間,衚衕外傳來腳步聲,有人隔着很遠說道:“各位軍爺,方纔就是這邊傳來哀嚎,聽着瘮人得很!”
一個老頭領着一隊邊軍甲士快步走來,他們轉過拐角時,只看到一地灰燼,陳跡已不見蹤影。
邊軍甲士蹲在地上,捏起一點黃土放在眼前細細揉搓:“是骨灰。”
另一人疑惑:“骨灰?不能吧,把人放柴火上燒一天,都未必能燒成灰啊。”
……
……
陳跡在街上停停走走,擡頭尋着匾額,直到看見“元草堂”三個大字,這才擡腳往鋪子裡走去。
北方走私進來的鹿茸、熊膽、熊掌、雪蛤、人蔘,先從長白山運往東京道龍化州、再由龍化州運往中京道、再由西京道奉聖州南下,進入固原。
最終運到這元草堂內,供各路掮客、商賈挑選。
陳跡剛邁過門檻,竟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穿着一件羔羊皮襖,連着一截醒目的豹袖,站在櫃檯前與掌櫃交談。
胡三爺!
只聽胡三爺背對着陳跡,平靜說道:“掌櫃的,固原已被天策軍圍困,破城就在近日,你那些人蔘不值錢了。”
掌櫃不慌不忙的笑了笑:“三爺,我這元草堂是怎麼來的您也清楚,即便景朝殺進來,我也有熟人可以說情。別人不曉得會怎樣,但我元草堂肯定無事。”
胡三爺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轉而說道:“破城暫且不提,這景朝還不知要圍困固原多久。如今糧倉被燒,家家缺糧。大家都趕着去買糧食了,不會來買你人蔘的。你不如便宜點,全都賣我。”
掌櫃皮笑肉不笑道:“三爺,咱們是老相識,不用再說虛頭巴腦的話。眼瞅着固原孤立無援,天策軍隨時有可能破城,多得是行官想買人蔘提升境界,我怎麼可能賤賣給您?”
陳跡微微皺眉,胡三爺竟和自己想到一處去了,有人爭,價格自然會水漲船高。
他沒有上前,只在後面默默聽着。
此時,卻聽胡三爺說道:“我在固原廝混這麼多年,自然知道這時候什麼東西貴、什麼東西賤。行官想消化一根人蔘,少說得用五日打熬,五日之後說不準固原都破了,臨時抱佛腳有什麼用?況且,一兩根人蔘也提升不了什麼境界。掌櫃,這會兒手裡有糧的纔是大爺,人蔘賣不上價錢的。”
掌櫃挑挑眉頭:“即便如此,您方纔說尋常野山參八兩一斤,五十年老參十兩一支,這價格恕我實難接受,便是全都燒了,我也不會這麼便宜別人,您說是不是?胡三爺在固原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總不至於強買強賣吧?”
胡三爺笑着說道:“和氣生財。掌櫃不用放這種狠話,那些人蔘你捨不得燒。若你覺得我給的價格太低,不如換成糧食?你元草堂養着上百號人,一家老小三十餘口都得吃飯,若斷了糧,你那七個寶貝兒子,還有十餘房胡姬小妾,可都要餓死了。”
掌櫃微微一笑:“這就不勞三爺費心了。”
“哦?”胡三爺饒有興致問道:“看來掌櫃藏了糧食啊,難道邊軍沒有搜完嗎?”
掌櫃搖搖頭:“三爺不用探我口風,我打算帶着一家老小全都餓死呢。”
胡三爺哈哈一笑,抱拳道:“那就不叨擾掌櫃了,十日之後我再來問您。”
掌櫃隨意拱了拱手:“三爺請便。”
胡三爺一轉身,竟看到陳跡站在不遠處。他微微一怔,而後故作不識的模樣出門去了。
掌櫃笑着看向陳跡:“客官,需要什麼?”
陳跡問道:“五十年份的老參怎麼賣?”
掌櫃伸出三根手指:“三十兩銀子一支,童叟無欺。”
陳跡轉身就走,這價格連砍價的必要都沒有。
他出得門去,不動聲色的往小巷拐去,靜靜等在拐角處,慢慢從袖中抽出短刀。
下一刻,胡三爺拐進來,陳跡將短刀抵在對方脖頸處,平靜問道:“三爺跟着我做什麼?”
胡三爺緩緩舉起雙手,微笑着說道:“別擔心,我沒有惡意。”
陳跡不解,以胡三爺的江湖地位,想必行官境界不低。尋常行官即便再熟悉,也不會隨意將性命交到別人手裡。
可這位胡三爺毫無反抗之意,就這麼容自己將短刀抵在脖頸上了。
陳跡思索片刻,沒有放下短刀:“三爺找我何事?”
胡三爺用僅剩的一隻好眼看着陳跡:“你也想買人蔘?爲了修行?你如今什麼實力境界了?”
陳跡被這一連串問題繞住了:“三爺關心這些做什麼?”
胡三爺沉默片刻:“你若想買人蔘,我可以幫你。”
陳跡上下打量着這位胡三爺:“三爺不是也想買人蔘,爲何幫我?”
胡三爺笑了笑:“我走南闖北,想要便宜人蔘,機會多得是。你若急便先給你,只當是結一份善緣。”
陳跡遲疑,陌生人的善意總歸讓人警惕。
胡三爺沒有在意他的警惕,直白問道:“你想買多少人蔘?”
陳跡緊緊握着刀柄:“元草堂裡有多少人蔘?”
胡三爺思索道:“那可就多了,尋常野山參有數千斤,五十年以上的老參怕是也得有六七百支,都是等着開春運往寧朝腹地的囤貨。”
陳跡回答道:“五十年以上的,我想全要,但他價格開得太高,我買不起。”
胡三爺瞳孔微縮:“要這麼多做什麼?老參雖好,卻也講究個循序漸進。你將老參切了片,分成三十份,每日早、中、晚各兩片放於甕中蒸水喝即可,萬萬不可急功近利,不然經脈受不了。”
陳跡沉默不語。
胡三爺見陳跡不答,放緩語氣:“你既想買,我幫你便是。五日之後你再來元草堂,自會得到想要的。記住,到時候假裝不認識我。”
說罷,他慢慢向後退去,脖頸一點點脫離短刀。
待退出小巷,轉身快步離開,獨留陳跡滿心疑惑:會不會是自己以前無意中救過胡三爺親戚的命,但自己不知道?
可胡三爺要這麼多人蔘做什麼?不是爲了賺錢,若爲了賺錢,賣糧食比賣人蔘更賺錢。
胡三爺背後,還有許多行官需要人蔘修行!
……
……
陳跡回到龍門客棧,掀開厚重的棉布簾,正看見幾箇中年人揹着包袱湊在櫃檯前,焦急道:“掌櫃,趕緊安排我們離開固原,這固原真是一刻也待不得了。”
掌櫃慢條斯理道:“我龍門客棧送人離開的規矩,你們都知道吧?”
中年人拍拍背上的包袱:“懂的!懂的!”
掌櫃斜眼看向其中一人:“李老七,我怎麼記得你還有婆娘在固原呢,不帶她一起走?”
李老七縮了縮脖子:“她又不能生養,帶着她做什麼。有銀子,上哪不能再找婆娘?”
掌櫃摩挲着手邊的算盤珠子:“我看你是不想我多賺二百兩銀子吧,摳門玩意,賺那麼多錢不捨得花二百兩銀子給婆娘買條命?”
李老七梗起脖子:“二爺怎麼還管起我的家事來了?”
掌櫃笑了笑:“行,我不管,你去人字號通鋪住下,後天就送你離開。”
李老七愣住:“怎麼是住人字號?給間地字號也行啊。”
掌櫃不耐煩道:“地字號都住滿了,人字號通鋪也是昨夜剛剛騰出來的,你住不住?不住滾一邊去。”
李老七趕忙拿出一串佛門通寶塞給掌櫃:“住住住……那能不能給口飯吃,糠飯都行啊,實在餓得受不了了。”
掌櫃譏笑一聲:“我龍門客棧也沒餘糧了,自己想辦法去。你那麼摳,實在不行摳點自己的腳皮吃吃。”
陳跡:“……”
此時,王貴端着一隻托盤從後院進來,托盤上擺着十餘個黃面窩頭。
他迎面看見陳跡,慌亂轉過身去,擔心陳跡看見他手裡端着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