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縣城城門開了。
密諜司、解煩衛向西飛馳,只餘下幾十人留在縣城裡蟄伏,繼續搜索陳跡的蹤跡。
至於廖忠,似乎被人遺忘了,吳玄戈與玄蛇兩人對他都不甚感興趣。
昌平縣,拱極坊內一座民宅內,家裡的男人剛剛燒起竈火。
堂屋裡,一個三、四歲大的幼童坐在矮矮小板凳上,眼巴巴的看着竈房,女人坐在他身後的椅子上,笑意盈盈的爲他束攏髮髻。
幼童聞着竈房飄出來的香氣,眨着水靈靈的大眼睛:“爹,我餓了,我想吃竈糖。”
男人在竈房裡朗笑道:“竈王爺都送走了,哪還有什麼竈糖,平兒等着啊,飯一會兒就好……”
話音未落,院外響起敲門聲,女人下意識捂住幼童的嘴巴。
男人從竈房裡走出來,與女人無聲對視。
男人揮手示意,女人抱着幼童慌忙跑進屋裡,將幼童塞在裝衣服的木箱中。
她從箱子裡翻出一包油紙裹着的竈糖塞進幼童懷裡,緊張叮囑道:“娘和你玩藏貓貓,你就躲在裡面吃糖別出來,也別出聲,娘讓你爹來找,找到你可就不讓你吃糖了。”
幼童趕忙舔着糖點頭。
女人合上箱子,回到屋外對男人使了個眼色,男人用腰間圍裙擦了擦手走去開門。
當門打開,卻見外面站着白髮蒼蒼的里長,男人頓時鬆了口氣:“里長,怎麼了?”
里長慢悠悠的調侃道:“怎麼開門這麼慢,我都聞到你家熗鍋的豬油味了,怎麼,把好東西藏起來怕我看到?”
男人哈哈大笑:“哪能呢,等會兒飯做好了給您盛一碗去。”
里長揮揮手:“逗你呢,說正事。縣城裡好像來了朝廷通緝的要犯,早上縣令和縣丞把我們都喊去,說是見到陌生面孔一定要報官,莫行包庇之事。若抓到要犯,賞錢夠你們活一輩子。”
男人低聲問道:“那這賞錢用不用給縣老爺們分啊?”
里長嗤笑一聲:“你還真以爲自己能抓住要犯呢?那可是刺殺太子的人物,你有幾條命能抓到他們?還是回去求求三清道尊別讓自己碰見他們吧。”
男人尷尬的笑了笑:“也是。”
里長擺擺手:“走了。”
男人看着里長去了下一家,默默合攏房門,掛上門閂。他在門後緩緩鬆了口氣,收斂了笑容,足足過了幾十息才平復心緒。
男人回頭對女人擺擺手:“把平兒抱出來吧。”
女人應了一聲回到屋中。
可下一刻,男人看見女人僵在堂屋門口,怔怔的看着屋內,如臨大敵。男人心裡咯噔一聲,一步步挪向堂屋,雙腿像灌了鉛。
他跨進堂屋,正看見斷了一隻手臂的廖忠,披頭散髮的坐在一隻木箱上。誰也不知道他是何時進來的,竟一點聲響都沒。
廖忠面色如土,氣息破敗:“看樣子,你們夫妻二人不是很待見老夫,怎麼一副死了爹孃的模樣。”
男人趕忙走至女人身前,笑着說道:“哪能呢,您能來我們這,蓬蓽生輝。”
屋內氣機遲滯,男人看着廖忠破敗的氣息想要先發制人,可往日餘威猶在,使他猶豫着不敢動手。
況且,箱子裡還有孩子,投鼠忌器。
男人和女人都剋制着不往箱子看,生怕廖忠發現什麼端倪。
廖忠慘笑了兩聲,拍了拍坐着的木箱:“當初讓你們二人蟄伏昌平,假扮夫妻,你們卻把假夫妻做成了真夫妻。小日子過得美滿,若不是實在走投無路,老夫實在不忍心來打攪。”
男人謙遜抱拳:“您說哪得話,我們夫妻二人往日承蒙您提攜,如今您受了傷,我二人一定會護您周全。”
“是嗎,”廖忠驟然起身,掀開木箱,用獨臂將幼童攬入懷中,哈哈大笑:“伯伯抓到你了!別怕別怕,伯伯不會像你爹一樣,伯伯讓你吃糖!”
夫妻二人面色大變!
女人身形一動,卻被男人死死拉住。女人眼眶微紅,直勾勾盯着廖忠懷裡的孩子。
廖忠用獨臂抱着幼童從兩人身邊走過,坐在院子中吩咐道:“給我盛碗飯來。”
男人沉默許久,最終低低應了一聲,進竈房打飯出來,恭恭敬敬的放在廖忠身旁木桌上。
廖忠寵溺的看着幼童:“平兒餓了嗎?伯伯餵你吃飯好不好,咱們吃完飯,伯伯給你變出十顆高粱飴好不好?”
幼童不明就裡的拍手叫好:“好!”
“真乖,”廖忠讓幼童坐在腿上,自己用左臂艱難的夾起一片臘肉喂至幼童嘴邊,親眼看着幼童吃下。
他沒急着喂第二口,而是盯着幼童的面色,看是否有中毒跡象。
廖忠一邊餵飯,一邊頭也不擡道:“你們夫妻二人不必害怕,老夫早就知道你們生下平兒的事了,也就你們兩人覺得自己瞞得很好。”
男人與女人不敢接話。廖忠呵呵一笑:“老夫爲太子殿下在京郊九縣埋了那麼多死士,爲何偏要來昌平?不就是因爲你們生了平兒嗎。人啊,一旦有了軟肋,就得任人拿捏嘍。”
廖忠話語稀鬆平常,卻冷得像一把刀子割在夫妻二人心口上。
男人咬了咬牙:“大人,此事與平兒無關。”
“哦?”廖忠輕描淡寫道:“你們夫妻二人領着太子殿下的俸祿,別人的娃兒在忍飢挨餓你們的娃兒還有肉吃,他吃的難道不是殿下的俸祿?”
女人撲通一聲跪下:“您大人有大量,放了孩子吧,我夫妻二人爲您當牛做馬。您想去哪,我夫妻二人定陪您上刀山、下火海!”
廖忠長嘆一聲:“這是做什麼呢,我又沒有拿平兒怎麼樣……有平兒在,你們才能陪我上刀山、下火海喲,平兒,你說是不是?”
此時幼童見母親跪下,終於覺察不對,哇哇大哭起來。
他想去抱母親,可脖頸被廖忠捏着動彈不得。
廖忠見幼童沒有中毒,旁若無人的扒了幾口飯,絲毫不顧及自己吃飯時露了破綻,似乎根本沒將夫妻二人放在眼裡。
他越是這樣夫妻二人越不敢動彈。
廖忠吃下幾口飯菜放下筷子:“好了,莫做這兒女情長的模樣,我且問你們,太子殿下可有飛鴿傳書?”
男人搖搖頭:“沒有。”
廖忠伸手在平兒胳膊上一捏,卻見平兒胳膊忽然垂下,脫臼了。
平兒哭得更兇,男人趕忙道:“是有飛鴿昨晚來了昌平縣,但不是飛到我們這,而是傳給了上峰。上峰有令,遇您立刻回報京城……”
廖忠又隨手卸下平兒另一隻胳膊:“就這些?”
男人咬牙道:“上峰還說,遇您格殺勿論。”
廖忠抹了抹嘴,隨手給平兒的胳膊重新接好,卻還死死捏在手中。
他怔怔的看着院中青磚,神情落寞:“老夫爲殿下效力十餘載,那時的太子還不是太子,福王擋路,我便爲他構陷皇后私通靖王,福王非陛下親生;御史言官發現他結黨,我便爲他毒殺御史;宮女懷了他的私生子,我便爲他殺宮女……”
“他成爲儲君那一夜,老夫在太液池畔的大雪裡疾走,老夫想爲其狂呼,心裡像是燒着一團火!可到頭來,終於輪到老夫被滅口的時候了。”
廖忠話鋒一轉,自嘲道:“不過,路都是自己選的,回想當年老夫初到東宮當幕臣,一眼便看出太子心性堅決、狠辣,陳跡那小子說殿下絕非明主,他懂什麼是明主?善良、正直的人能當明主嗎?他以爲誰都配坐在建極殿的那個位置上?非心狠手辣者,便是當了皇帝又能如何,還不是做那羣文官的傀儡?”
院中的夫妻二人相視一眼,不敢說話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孩子被廖忠牢牢掌控在手裡。
廖忠笑了笑:“老夫並不後悔,畢竟殿下如今這份狠辣也是老夫教的。只是老夫不能再回京城了,得走。”
男人小心翼翼道:“卑職夫妻二人願護佑大人周全。”
廖忠笑着拍了拍平兒的腦袋:“是啊,不然你們還能怎麼辦呢?”
男人忍氣吞聲道:“大人想去哪裡?卑職可從東營港送大人出海。”
廖忠慢條斯理道的:“出海不行,東營港是陳家的地盤。”
男人又說道:“卑職亦可送大人前往固原。”
廖忠搖搖頭:“固原也不行,陳跡那小子在固原有根基,他可能去了固原。”
男人深深吸了口氣:“大人,可從大同前往景朝。”
廖忠讚歎道:“大同好啊!”
男人抱拳低聲道:“大人,如今密諜司耳目遍佈大街小巷,留在昌平夜長夢多。事不宜遲,咱們今晚就動身吧。”
廖忠呵呵一笑:“密諜司啊……這不就是老夫留着你的意義嗎?李大人,當初你來接近太子做死士,真當老夫沒看出你密諜的身份嗎?”
男人面色劇變:“大人這是何意,卑職對殿下忠心耿耿,可不是什麼密諜。”
廖忠獨臂攬着平兒感慨道:“你是不是密諜,老夫心裡清楚,義馬縣、銅馬村、進村第三間,李大人,老夫說得對嗎?”
男人愕然:“那您……”
廖忠感慨:“這朝廷與江湖啊,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沒有黑和白,只有一抹五味雜陳的灰。當初留着你,就是爲了今天。沒有你這位密諜,老夫怎麼會來昌平呢?”
男人這才意識到,自己十餘年前接近太子時便已被看破,廖忠之所以不拆穿自己,還有意將自己放在昌平縣結婚生子,皆是爲其留的後路。
皆是算計!
廖忠緩緩起身:“李大人啊,老夫沒打算現在就走,有你們和平兒在,老夫便在此住上半年,待風平浪靜再走又何妨?”
說話間,他抱起平兒哄道:“平兒不哭哦,等半年,伯伯帶你去闖蕩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