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廄後的密室裡安安靜靜,燭臺的火苗輕輕搖晃,映得陸氏衣袍明晦不定。
片刻後,陸氏輕聲疑惑:“刺殺太子?他怎會去刺殺太子?”
掌櫃解釋道:“海捕文書通緝了陳跡與廖忠二人,日落前,還有大隊解煩衛、密諜司人馬趕到昌平縣……連海捕文書都發出來了,應是證據確鑿。”
陸氏看着搖曳的燭火:“不對。”
掌櫃微怔:“嗯?東家,什麼不對?”
陸氏閉目沉思:“其一,陳跡在洛城待了那麼多年,與太子從未有過瓜葛,怎會刺殺太子?沒有動機;其二,陳跡若要刺殺太子,早在固原便能動手,怎會等到現在?”
胡三爺直起身子,也察覺其中蹊蹺。
陸氏篤定道:“陳跡是被誣陷的。”
這位燈火的東家,三言兩句便下了定論。
她看向掌櫃:“他說要我們幫忙從昌平裡面找出廖忠?”
掌櫃嗯了一聲。
陸氏點點頭,帷帽下的黑紗飄蕩着:“按理說,朝廷將兩人一併通緝,兩人應是同謀纔對,但看他的樣子,並不像。這種危急時刻還在找廖忠,恐怕找到廖忠才能洗刷他的罪名。”
胡三爺往外走去:“我去……”
陸氏瞥他一眼:“慢着。”
胡三爺停下腳步。
陸氏端坐在桌案後不慌不忙,她看向掌櫃:“解煩衛與密諜司來的人是誰?”
掌櫃低聲道:“密諜司來的是玄蛇,解煩衛來了個生面孔。”
胡三爺瞎掉的那隻眼睛只餘眼白,在昏暗的房間裡猙獰異常:“密諜司只來了個玄蛇,解煩衛林朝青也沒來,說明線索並不多,他們並不篤定陳跡與廖忠就在此處。按他們一貫的做法,今夜應該會帶人將昌平縣城翻個底朝天,挨家挨戶的搜查。”
掌櫃試探道:“東家,咱們幫不幫這陳跡?”
陸氏陷入長久的沉默,遲遲沒有回答。
胡三爺對掌櫃揮揮手:“門口候着,我與東家說幾句話。”
掌櫃連忙答應下來:“誒。”
他將房門合攏,自己出門後離遠了些,老老實實守在門外。
胡三爺低聲道:“東家,得幫。”
陸氏依舊沒有說話。
胡三爺來到桌案旁勸道:“我知道您擔心泄露了自己還活着的消息,會連累他一起出事,可這次您不幫,海捕文書哪是他孤身一人就能逃脫的?若被抓入詔獄,他便是被誣陷的也沒了洗清冤屈的機會。”
他繼續說道:“東家,燈火內現在只有我知道他與您的關係,他給老二收過屍,我燈火幫他也合情合理,旁人不會多想什麼……不會猜到你們其實是母子。”
密室裡復又安靜下來,胡三爺等着陸氏做出決定。
許久後,陸氏輕聲道:“老三,你說的我明白,可你知道有多少人指着我們過日子?往日裡我們沒事,是因爲我們足夠低調,可這次事涉刺殺太子,解煩衛、密諜司傾巢而出,舉國震動。若我燈火插手,稍有不慎只怕燈火會被連根拔起,幾千幾萬人遭人清算。”
陸氏擡頭,帷帽黑紗下的雙眼直視着胡三爺:“你我死了不可怕,可燈火沒了、商路沒了,固原邊軍的軍糧誰來運?將軍的案子誰來平反?固原邊軍死後的一家老小誰來養活?誰都可以任性,唯獨我不能任性。”
胡三爺繼續說道:“我有把握做的足夠隱蔽,不會讓人發現是我燈火出手,待風頭過去,他也絕不會往外宣揚的。東家,您沒與他打過交道,他是絕對穩妥之人,等打過交道就會明白了。”
陸氏緩聲道:“你便是說破天去也不行。” щшш⊕ttκΛ n⊕C○
胡三爺沉默許久:“東家,陳跡已經夠苦了。”
密室裡燭火搖晃起來,似是有人氣息亂了。
陸氏忽然摘下帷帽,露出自己的面龐。原本精緻的臉上,卻有一道傷疤從鼻樑上橫貫而過,這道傷疤從左臉延伸至右臉,只差半寸便會割瞎雙眼。
她從袖子裡抽出一塊黑布,蒙在自己眼下,遮住了傷疤。
陸氏輕聲道:“老三,燈火不能因一個人的一己私慾毀於一旦。小九因爲弄丟了鹽引,按燈火規矩我刺他三刀六洞,不是因爲他弄丟了我的‘銀子’,而是他弄丟了燈火的銀子。這燈火併非我一人私產。”
不等胡三爺說話,陸氏起身說道:“廖忠未必在昌平縣,即便他在昌平,陳跡也不能在昌平縣動手抓人。有這麼多解煩衛和密諜,一旦有點風吹草動,他們兩人都得死在昌平。誣陷他刺殺太子的人,指不定還備着什麼後手,他回不去京城了……”
陸氏轉頭看向胡三爺:“老三,你安排一下,這一次我親自走一趟,送他從大同離開寧朝,其他人不許妄動。”
“老三,我若死了,你就是下一任督主。”
……
……
掌櫃去後院待了半個時辰,陳跡在櫃檯前安安靜靜站了半個時辰。
夥計小心翼翼的將門簾拉開一條縫隙,悄悄看着門外兵荒馬亂,解煩衛與密諜來來去去。
昌平縣城門已關。
遠遠眺望,城牆上燃起火盆,黑色的人影虎視眈眈,今夜誰也別想離開昌平。
他回頭看看陳跡,生怕這會兒解煩衛衝進來,發現他們客棧窩藏謀逆要犯,然後將一整個客棧的掌櫃、夥計拉去斬首示衆。
好在沒有。
解煩衛與密諜司現在忙着封城,等封鎖了所有水路、陸路,連出城的狗洞都堵住,纔是搜查的時候。
年輕掌櫃從後院回來,竟先好奇:“你在固原真殺了那麼多天策軍?”
陳跡沒有回答,只是目光越過掌櫃肩頭,看向對方身後通往後院的走廊,走廊盡頭掛着一張竹簾擋住了視線。
他有些疑惑,面前這位年輕人不就是客棧的掌櫃嗎?掌櫃方纔去與誰稟報了?難不成這裡還住着個“燈火客棧”的大人物?
年輕掌櫃左移一步,用腦袋擋住陳跡視線,輕咳兩聲:“你給二哥收屍,我燈火自有回報,可我燈火的規矩不能壞。”
陳跡不動聲色:“什麼規矩?”
掌櫃解釋道:“客官有所不知,我燈火客棧只是個接活兒、發活兒的地方,我們本身不干涉江湖恩怨。你想找廖忠,得拿了燈火銅錢來“傳葉子”,也就是派活兒。我燈火客棧的俠士只要覺得你出的價碼合適,他也能做,他就會幫你找廖忠。可若是沒人願意做這件事,那我燈火客棧也愛莫能助。當然,若是昌平縣裡沒人能接你的‘葉子’,那還可以加價發到京城去,那裡有更大的燈火客棧,也有更厲害的人物。”
陳跡嗯了一聲:“燈火客棧還能做什麼?”
掌櫃低聲道:“只要你手裡有燈火銅錢,我燈火客棧便可爲你提供暫時的藏身之所,亦可爲你助你脫離險境。至於需要多少銅錢,得視情況而定。”
陳跡隨口問道:“眼下這情況,需要多少銅錢?”
掌櫃伸出食指:“藏身,十枚。脫身,一百枚。”
小滿曾說過,一枚燈火銅錢可在客棧換二百兩銀子,一百枚便是兩萬兩白銀。
陳跡挑挑眉毛:“這麼貴?”
掌櫃提醒道:“客官,這可是司禮監發的海捕文書。”
他話鋒一轉:“不過客官幫過我燈火客棧,若只是藏身,此次十枚銅錢可免,但脫身不行。”
陳跡若有所思:“若是我手裡沒有銅錢,還想託人尋廖忠呢?”
掌櫃解釋道:“那便看‘接葉子’的人願不願給您賒賬或抵賬了。”
陳跡問道:“怎麼賒?怎麼抵?”
掌櫃笑着說道:“有些人是要您用銀子抵,比如十枚燈火銅錢抵三千兩銀子,要比平時貴些;有人則是想跟您換些消息,這得看您有沒有他想要的東西……還有些人,則是要您這條命。”
“命?”
掌櫃笑了笑,諱莫如深。
陳跡斟酌兩息:“好,幫我傳葉子吧。”
掌櫃眉開眼笑:“得嘞!”
說着,他將客棧第一、三、五扇窗戶虛掩,二、四、六窗戶合攏:“我們的人看到這幾扇窗戶,便知道客棧裡有人在‘傳葉子’,自會進來詢問。”
陳跡低頭沉思,燈火在固原是地頭蛇,開着最大的客棧做消息生意,此處應該也是他們消息最爲靈通。
若連燈火客棧的人都找不到廖忠,自己也未必能在昌平縣裡大海撈針。
隔了約一炷香的功夫,福來客棧的門簾被人掀開,只見一名黑衣女子低頭從門簾縫隙鑽進來,臉上還蒙着一塊黑布。
陳跡上下打量,黑子女子眼角有細微魚尾紋,似是三十六七歲的年紀,身形纖細瘦削,一雙狐狸眼少了幾分常人的狡黠,多了幾分江湖中的煞氣。
掌櫃亦不認識女子,便笑着問道:“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女子目光從客棧中掃過:“誰傳的葉子?”
掌櫃一怔:“您是外地來的燈?”
女子不理會他,轉頭看向陳跡:“是你,海捕文書上的。”
陳跡不動聲色道:“正是。”
女子開門見山:“我可以送你離開寧朝,三十枚燈火銅錢。”
掌櫃看看女子,又看看陳跡。
陳跡緩緩開口:“抱歉,我沒打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