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年輕女冠是誰?”
“我見過她,靖王的女兒,朱白鯉。”
“是她?”
官眷們擡頭看向石階上。
萬衆矚目之中,皇后溫柔的牽起白鯉手腕,從容走下臺階,像是牽着自己的女兒。白鯉白皙的脖頸修長,像是從神話故事裡走出來的神鹿,清澈見底。
石階上,獨留下薛貴妃面目陰鷙。
皇后來到妃嬪們面前駐足,妃嬪們紛紛垂首,連帶着身後的誥命與官眷一起,如潮水般讓開一條道路!
人羣分開時、人羣中的烏雲重新跳入白鯉懷中,皇后鬆開她的手調侃道:“奇了怪了,這小東西跟本宮都沒有這般親近,怎麼與你一見如故?難道它有靈性,也知你是天眷之人?”
皇后說話聲越來越大,不像是說給白鯉聽,反倒像是說給所有人聽;“既如此,往後你可多來坤寧宮,也好讓上天多多眷顧我坤寧宮!”
白鯉懷抱烏雲頷首行禮:“是,皇后娘娘!”
皇后看向一旁的神宮監提督,面容沉靜道:“提督大人,沒問題吧?”
神宮提督臉上還留着那條溝壑般的血痕,忙不迭躬身:“娘娘開金口自然是沒問題的!”
皇后笑着對白鯉說道:“走吧,陪我採桑去!”
她帶着白鯉從妃嬪、官眷、女冠當中穿行而過,目不斜視!
朱靈韻站在人羣中,黙默看着白鯉從自己身邊走過!
她想擠開人羣走到近前,提醒白鯉別忘了帶自己一起走,可解煩衛早已守在人羣邊緣,如一堵牆,用眼神將她逼退!
她幾次想開口呼喚,可宮中女使手持皇后金節一陣抖動,嘩啦啦的聲響提醒諸人肅靜,她只能將嘴邊的“姐姐”兩字慢慢嚥了回去!
白鯉也沒有多看她一眼!
朱靈韻忽然在想,若是以前,姐姐一定會想辦帶上自己吧!好吃的全都給自己,爲自己遮風避雨!
若沒有玄真!
皇后儀仗先走,之後是妃嬪,再之後是誥命,最後纔是陽宮女冠!
朱靈韻只能跟在儀仗隊伍最後面,目光穿過人潮縫隙隱約看見白鯉的背影!
覆水難收!
官眷之中,齊昭寧忽然沉默了,齊昭雲轉頭看她:“怎麼突然悶悶不樂?”
齊昭寧沒頭沒腦問道:“她就是汴梁四夢裡的那位郡主吧?”
齊昭雲無奈道:“白鯉郡主就是白鯉郡主,不是什麼汴梁四夢裡的郡主,你不要入戲太深了!”
齊昭寧沒有說話,她定定的看着白鯉迎面走來,又擦肩而過!
她看着對方沒有一絲妝容的清澈臉龐,回想對方剛剛穿過人羣走上大殿的筆直背影,輕聲自言自語:“難怪見過他們的說書人,要把他們寫進故事裡!若換我寫這個故事,也會覺得他們般配,他們骨子裡是同一種人!”
齊昭雲納悶道:“說什麼呢?”
齊昭寧轉頭看向齊昭雲,眼底藏着複雜心思:“姐,陳跡騙了我,他爲郡主牽馬絕不是所說的人情世故,他們之間有情!他去天寶閣也不是爲了我,你看到朱白鯉頭上的木釵了嗎,我猜陳跡是爲她去、所以他纔會只買一支素銀釵!”
齊昭雲嘆息一聲:“你就只憑見這一面,便能如此篤定嗎?萬一你猜錯了呢!”
齊昭寧堅定道:“我不會猜錯的,一定如此!”
齊昭雲勸慰道:“即便真如你所想,白鯉郡主已身在景陽宮,他們之間再無可能,你又何必介懷?”
齊昭寧忽然笑了起來:“是啊,有情又如何!從小到大,我齊昭寧想要的,還沒有得不
到的!”
齊昭雲喃喃道:“有情又如何……”
齊昭寧意識到姐姐心緒低落,當即好奇道:“姐,你與那黃闕如何了?”
齊昭雲低聲道:“爺爺要他入贅,他不肯!”
齊昭寧挑挑眉毛:“他爲何不肯?入贅我齊家又不會辱沒了他!”
齊昭雲看向遠方天色:“不怪他!”
皇后與白鯉走入桑園,不知爲何,白鯉在她身旁忽然安心下來!
皇后笑意盈盈道:“今日多謝你了,若非你得上天眷顧,這盆髒水肯定要潑在本宮身上了。”
白鯉微微低頭:“娘娘無需客氣,這是民女應該做的!”
皇后好奇問道:“方纔,你是如何拋出九次陰陽的!”
白鯉斟酌着解釋道:“住進景陽宮後,曾有仙人向民女託夢,方纔民女見皇后娘娘危難,便斗膽一試!”
皇后打量她神情,知她在說謊,卻並不在意。
這世上,誰又沒有秘密呢?
皇后笑着說道:“你倒是挺勇敢,連解煩衛都不放在眼裡,就敢那麼直愣愣走上大殿來!萬一被攔住了怎麼辦,萬一被扣大不敬的帽子怎麼辦?薛妹妹此時或許也悔恨,今日她算計了所有事,唯獨沒算到你這個小小景陽宮女冠!”
白鯉沉默不語!
她並沒有旁人想得那麼勇敢,她只是知道,有人划着一葉扁舟來到這裡,一定經歷了大風大浪,吃了不少苦頭!
那她也該做些什麼!
皇后站在一顆桑樹下、擡頭看着陽光從樹葉縫隙灑在臉上:“今日見你登上石階時,我有些恍惚,竟像是二十餘年前在正陽門第一次遇見你父親!”
白鯉一怔!
皇后言語間與父親靖王交情匪淺,可往日從未聽人提及過!
元瑾在兩人身後聽聞此言,立刻遞上金採鉤提醒道:“娘娘,該採桑了。”
皇后卻不理她,自顧自感慨道:“你們萇得其實並不像,性子也不一樣,但方纔偏偏就有些恍惚!”
元瑾面色一變,回頭屏退宮中女使:“去旁邊採桑,沒有我允許,不準過來!”
皇后繼續說道:“那年他從南方平叛歸來,我們一羣女孩子等在正陽門裡守着!我還記得,我那天帶了一支白色的簪花,那是我最美的時候!可這一轉眼,他已經不在,連我也要老了!”
白鯉沒有說話,因爲這些話其實並不是說給自己聽的!
皇后撫摸着桑樹:“你看,這樹上有個靖字,是我小時候不懂事偷偷刻的,現在這樹皮都萇得模糊了!我十五歲的時候就跟着母親來先蠶壇採桑,每年都來,那時候是看別人祭祀蠶神,如今竟輪到自己!年年來,先蠶壇年年都一個樣,唯獨來採桑的人不一樣了!”
說到此處,皇后輕輕撫摸白鯉的臉頰:“真可憐啊,他們怎麼就那麼狠心,把你扔到景陽宮那種地方去!那些‘大男人’眼裡只有江山社稷,只有理想抱負,天天不是犧牲這個,就是犧牲那個,他們不會愛別人,甚至不愛自己!”
白鯉垂下眼簾!
皇后柔聲笑道:“放心,往後有我照看你!幫你父親平反恐怕做不到,但讓你免些苦難並不難,往後你我在深宮爲伴好了,坤寧宮離景陽宮並不遠!”
白鯉低聲道:“多謝皇后娘娘!”
此時,林朝青疾步而來,隔着十餘步被元瑾攔下:“何事,說!”
林朝青躬身抱拳:“啓稟皇后娘娘先蠶壇祭酒毒發身亡,卑職無能、未能早些發現端倪……”
皇后並不在意,慢條斯理道:“林大人不必惶恐,敢行此事之人怎會這點準備都沒?定是準備周密了才動手的!放寬心,本宮也沒指望你能真的抓出什麼把柄來!”
林朝青凝重道:“卑職慚愧!卑職會將其他人押入詔獄,不會再放他們出來!也好叫其他人看看,污衊您是什麼下場,令其不敢輕舉妄動!”
皇后笑了笑:“何必呢,都是身不由己的棋子罷了!我不想妄造殺孽,還是都放了吧!”
林朝青篤定道:“娘娘不可,便是您想放他們一條生路,內相大人與吳秀大人也不會同意的!”
皇后興致缺缺:“既然我說了不算,那就按你們的意思辦吧!”
林朝青愕然:“娘娘,卑職不是這個意思!”
皇后揮揮袍袖:“退下吧!”
待林朝青走遠,她笑着對白鯉說道:“你看,即便貴爲皇后也有諸多無奈之處!不僅是我,便是陛下也一樣!”
白鯉輕聲道:“太子已是儲君了,薛貴妃又何必再急於害您?”
皇后笑着幫她將髮絲挽至耳後:“你在景陽宮裡不見天日,還不知道太子如今處境可不太好呢,薛妹妹想必有些心急!正巧陛下如今又疏離我,她便想要藉機除掉太子唯一的對手!”
皇后輕描淡寫道:“可她終究是沒有猜透陛下的心意!陛下苦外戚欠矣,陛下越疏離本宮,太子才越沒希望!”白鯉默默聽,默默學!
皇后拍了拍她腦袋:“學這些無聊的事情作甚,回宮吧!”
白鯉疑惑:“娘娘還沒有采桑!”
皇后促狹道:“演累了,今年先不演了!本宮又沒有減免賦稅、與民生息的權力,難不成今年欠收,全要怪到本宮頭上不成?”
白鯉愕然!
皇后拉着白鯉往外走去:“放心,所有人都覺得本宮這時候應該在大發雷霆,本宮就算偷個懶,也不會有人說什麼的!”
午時!
陳跡站在先蠶壇門前,摩挲着藏在臂甲縫隙裡的素銀釵,默默等待!
他先前聽到先蠶壇裡傳來喧譁聲,繼而又看見解煩衛押着三十餘名先蠶壇宦官離開,還擡走一具蒙着白布的屍體!
出了什麼事?有人謀逆作亂,亦或是故意擾亂大典?解煩衛守口如瓶!
就在此時,皇后金節的嘩啦啦聲由遠及近,原本申時才結束的祭祀大典,竟提前結束了!
陳跡退至路旁,看着皇后從大門走出,上了門前的鳳輿車駕!
與其一起登上鳳輿的,還有白鯉與烏雲!
陳跡看着她們上車的背影,思索許久也沒能想通,怎麼一上午的功夫,皇后與白鯉變得如此親密?
烏雲忽然喵了一聲!
陳跡先是皺起,而後又重新舒展開來,沒事便好!
可如今白鯉在皇后身邊,自己還怎麼將銀釵給她?怕是隻能等以後了!
思索間,宮中女使將鳳舁四周的捲簾紗幔放下來、遮擋外界窺探,儀仗緩緩駛動陳跡正要上馬護送,卻聽身後有人呼喚:“陳跡。”
他無奈回頭:“齊三小姐!”
齊昭寧笑着走近:“相識這麼久了,怎麼不肯喚我一聲昭寧?”
陳跡拱手:“齊三小姐有事吩咐在下嗎?”
齊昭寧伸出手來:“給我!”
陳跡愕然:“什麼?”
齊昭寧把手掌湊到他面前,眨着眼睛說道:“我和姐姐前些日子去天寶閣看見你的馬車,還裝什麼!”
他搖搖頭:“齊三小姐抱歉,我那日去天寶閣只是去看看自家產業,並未買什麼!”
這天寶閣本就是梁氏答應婚定之日給他的,他這麼說也沒有問題!
然而就在此時,齊斟酌忽然摸向陳跡的臂甲:“師父你就別矜持了我都看你摸那支釵子摸一路了!”
陳跡反手捉住齊斟酌手腕,平靜與其對視!齊斟酌尷尬道:“那支釵子不就藏在你臂甲裡嗎,女孩子都向你開口了,師父你還矜持什麼!”
他真以爲這支釵子是給齊昭寧準備的,所以不知陳跡爲何變了臉!
遠處,李玄高聲道:“陳跡,齊斟酌,速速上馬,護送皇后娘娘回宮!”
陳跡轉身要走,齊昭寧卻忽然說到:“你家那天車伕都給我說了,你去天寶閣是要挑一件禮物今日給我,快給我吧!”
陳跡忽然意識到,自己當日去天寶閣時,齊家姐妹曾與司曹癸交談、自己用來糊弄司曹癸的說辭,卻被對方當了真!
齊昭寧調侃道:“怎麼,難不成你家車伕再騙我?那我可要找他興師問罪了。”
陳跡斟酌許久,最終從臂甲縫隙裡抽出那支素銀釵:“在下確實給齊三小姐買了一支衩子,但今日看見京中官眷所戴,皆珠光寶氣,這支素銀釵實在有些拿不出手!”
齊三小姐不如等我再去天寶閣換一支更好的,明日送去齊府……
齊昭寧打斷他的話茬,從他手裡拿走那支素銀釵:“沒關係,你送的我都喜歡!”
陳跡正要再說什麼,卻聽李玄又催促道:“快,儀仗要走遠了。”
他深深吸了口氣,轉身上馬!
齊昭寧低頭看向手中素銀釵上,拇指指肚用力摸着匠人刻下的“年年歲歲”與“歲歲年年”八個字!
她將釵子攥在手中,擡頭看着陳跡策馬遠去的背影,釵子在手心裡刺出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