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之流光飛舞
(1)
“你從哪裡來?”
“天竺。”
“爲何來漢地?”
“……尋師。”
“尋了誰爲師?”
“我有五十三個師父。但……最後發生了什麼,我已經不記得了。”
黃泉水急。
渡船上人聲鼎沸,有煙花女子張起花傘,煙視媚行中對身旁一腳伕絮絮說這傘是如何被知心姐妹燒給自己。又有一夥同時歸西的綠林人物佔了整片船頭,虎視眈眈地護着首腦,忠義一刻不改。
穿着紅色比甲的青年坐在船尾不惹眼的角落。
身旁一名大腹便便的僧人,正好奇問他來歷。
“你是怎麼死的?”
——在這裡最爲普通平凡的話題。
類同於,你是做什麼的,你覺得今日天氣如何,你府上何地之類的寒暄話題。
但青年想了想,俊秀的臉上一片茫然。
“我也不記得了。”
“沒關係。”胖和尚好心地拍了拍他的肩頭。“反正回頭大家喝了孟婆湯,就全跟你一樣什麼也不記得了。貧僧也就隨便問問,你可千萬別往心裡去。”
“嗯。”
紅衣青年無意識地將手垂在黃泉水面。
水花飛濺,打溼他的手腕。
胖和尚用眼角瞟了下青年骨節勻稱修長白皙的手。
“那你叫什麼呢?總有個稱呼吧?”胖和尚主動自報家門,“我叫法雲。”
“我叫……善財。”
紅衣青年抱着自己的膝蓋。
許多混亂的思緒和記憶填充着腦海,脹得他有些頭痛。
黃泉水捲起渾濁的浪。
撐船的忽然回頭,“馬上就到奈何橋了,都給我規矩些。”
片刻靜默。
忽聞女子哀泣之聲。
那煙花女子的一片桃紅手絹,已被她哭成深紅。
衆人不語。
七日七夜黃泉之途,便要到終點了。
一上了岸,再想回頭看人世,便無可能了。
來世轉生,誰知道做牛還是做馬,做豬還是做狗?
親人在世,燒掉再多的紙錢,也只有這黃泉路上的七日七夜可以享用。過橋之後,飲下孟婆湯,站上善惡秤,英雄狗熊,都要輪迴後再見分曉了。
“哭什麼?”船家不耐。“若不是有人燒紙錢給你付渡資,你現今一雙小腳就跟他們一樣在路上慢慢走,看哪還有哭的功夫!”
衆人隨船家仰頭。
兩側沿着黃泉的路上,無數貧苦之人,又或孤獨之輩,橫死之魂,便成羣結隊,迤儷百里地,在這麼一條有來無回的路上跋涉着。
“看那幾個孩子!”
綠林首腦莫名喊了一聲。
路上兩個不足三歲的幼兒,大一點的那個拉着小一點的那個,搖搖晃晃地跟在囧囧屁股後面走着。兩個娃娃玉雪可愛,雖爲鬼魂,卻一絲兒狼狽相也無,臉上神情乃是認真中夾着歡喜,天真下藏着稚嫩。
“有什麼好看的。”腳伕啐了一口。
綠林首腦冷哼一聲。“老子有一兒1.女,也與他們一樣大……我雖死了,好歹給他們留下了無數金銀財寶,當一生無憂了。”
“一生無憂又如何?”善財手中不知何時出現一把摺扇,扇柄一收間敲出響亮回聲。“到老了,就與他們一般?”
他扇柄遙遙指向路上幾個蒼老衰竭之人,一個駝背,一個瘸腿,一個盲眼,臉上皺紋深如地溝,滿頭白髮像蛛絲一般凌亂飛揚。
一時之間,衆人竟起了一絲迷惑。
真不知是當童稚幼年時死好,還是說到了風燭殘年再死會比較淒涼?
又或者,活着的時候那麼怕死,那死了之後又怕些什麼呢?
妓女深深嘆了一聲。
“死了便也好。反正活着的時候是千人枕萬人騎,若是下一世能嫁個清白人家,就是輪迴時受些苦楚,都也值了。”
“胡說!”綠林首腦立馬反駁。“婦道人家懂點什麼?老子一生經營,多少運氣加豁出命去,才掙得一份事業!要是再讓老子活上個三十年該有多好——隔壁黑風寨那羣王八,遲早讓老子給滅了!到老就和夫人一起去揚州買房子買地,再給兒子女兒定下好親事……”
他雖粗豪,但眼中竟亮起多情而細膩的神采。
妓女卻冷笑道,“你還是現在死了的好。你打家劫舍,現在和黑風寨羣毆而死,好歹留下你老婆孩子給你燒紙。若是過兩年被官府抓了,株連了家人,那可是一家子一起死,你瞧,”她指住岸邊一羣男女老少,背上都還插着處斬牌子未及取下,“就跟他們一樣。”
“你——”綠林漢子正要發作。
船家已經暴怒。
“說了讓你們規矩些,還給我吵翻天了啊?統統噤聲,到地頭兒了!”
前方一座碼頭緩緩呈現在視野之中。
胖和尚拍了拍善財的肩膀。“走吧,誰也不是第一次了。但願下回來的時候,還能坐上船就好了,可比走路強太多呢……”
他從腰間掏出一張銀票。
善財嚇了一跳。
“一千兩?”
胖和尚神秘地笑笑。“我師弟跟我是老相好兒。我們合夥騙來說要蓋寺的錢,他照說好的燒了一半給我——要是換了別人,還不知道怎麼樣呢。哎,你的渡銀呢?”
“我?……”善財看了看自己全身上下。
和尚奇怪地問,“你沒渡銀,又是怎樣上的船?”
“我不知道。”善財苦笑着回答。“我一睜開眼,便已在船上了。”
“連鬼門關也沒過?”
“鬼門關……?”
前頭船已靠岸。
船板放下來。
綠林豪傑們當先跳了上去,路過船家時每人都乖乖取出一錠銀兩遞過去。
輪到那煙花女子時,她神情驕傲地將脖子上一串珍珠摘了下來,給了船家。“可虧了媽媽信了這串東珠是假貨,不然也不會給我陪到墳裡。”她指指自己和那腳伕,“我們倆人的,夠吧?”
船家鄙夷地看了腳伕一眼,收了明珠,讓二人上了岸。
和尚緊跟着走了。
船上人都走得差不多,只留下一個善財。
船家指了指跳板。
善財遲疑片刻,“我沒有渡資。”
“你師父替你付了。”
“我師父?我哪一個師父?”善財眯起眼睛問。
黃泉水嘩嘩作響。
(2)
善財站在善惡秤上。
秤輕輕地巋然不動。
小鬼撥弄了許久,擡頭說,“許是壞了。”
善財無辜地笑笑。
“你等等啊,我去找大人們來看。”
善財仍然站在秤上。
隔鄰那桿秤有個將軍模樣的男子跨了上去,腰刀上還沾着血,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
秤朝着惡的方向一頭栽下去。
那將軍哈哈大笑。“痛快痛快,此生梟首敵軍不知幾何,此秤也是知音啊!”
旁邊有個異族打扮的小卒子嘀咕起來。“敵軍也是爹生娘養的。”
將軍聽到,眼如銅鈴地一瞪。
小卒子趕忙躲在同袍的身後去。
“您走這邊兒,修羅道。”小鬼從簿子上記錄來記錄去,磨蹭許久纔過去領那將軍。
“修羅,哈哈哈,好啊!修羅好啊!”將軍大笑着去了。
輪到那小卒子上秤。
善惡秤輕輕向着善那邊斜了一點點。
小卒子臉唰地紅了起來。“不該啊,我也殺過三個人嘛……”
小鬼照章宣讀,“你幼時救過一窩螞蟻,一對小雞,一隻白兔。後來又在鄰居段四半夜發病時揹他去鎮上看大夫,救了他一命。再加上平日裡孝親善友——可惜了,要你後來沒參軍上戰場去殺那三個人的話,倒是能入候補天道了。這會子,去人道吧。給你投生到箇中原富庶人家。”
那小卒子慌亂起來。“中原?不不不,怎會是中原呢?不是我大理嗎?我是大理兒郎啊……”
旁邊人鬨笑起來。
“中原還不好?快點去吧……喝過孟婆湯,你就是大宋兒郎啦。”
善財站在自己那桿秤上,看得亦忍不住一笑。
六道輪迴,生前的恩怨又算是什麼?
人憐己,所以惜取同形。
人愛己,所以推愛同胞。
Wωω•тт kдn•¢O 便從這點私意開始發生,一點一滴,最終大愛成就,反弭滅了最初的爲己之心。
這便是“道”。
——是哪一位師尊,哪一個世代,對自己講這些話語的呢?
善財凝眉,努力想着。
從天竺,至中原。
自己並非凡人。
曾有覆雨翻雲之能。
所以善惡秤上不能鑑別。
但究竟爲何,爲何會再入輪迴?
一溜小跑,先前那個小鬼氣喘吁吁地來了。
“喂,我們展大人來了,你先下來吧。”
“哦。”善財乖乖聽話地下來。
冥府地面有黑色土壤,踩在實地上,心中頗有踏實之感。
已沉到了最底層。沒什麼再可失去的,比駕雲時候懸在半天的心情,又有不同。
小鬼身後,藍衣男子濃眉勁秀,抱拳一禮。
“在下展昭。”
“我叫善財。”紅衣青年展扇躬身,然後擡頭,眉目中盪漾起了一點興奮和一點好奇。“我聽過你的名字。”
“彼此彼此。”展昭微微一笑,“請隨我往內室相談。”
周遭魂魄紛紛投來豔羨神色。
有人悄悄議論,“那個是什麼人?是不是和這位官老爺認識呀?”
“看他長得俊秀,也許是以前的老相好……”先前船上和善財攀談的胖和尚也在感慨的人羣之中。“可惜了,船上都沒敢動手摸他一把。”
“可惜啥?”旁邊的鬼卒冷笑,“你馬上就轉生成孑孓了,想要摸人倒不容易,想要啃人就再簡單不過。快點去罷!”
“官爺莫惱,”胖和尚笑嘻嘻地,“孑孓倒也不是不好,只不過,等我被那些被我吸血的拍死之後,不知道是走哪條道再來這兒呀?”
“人有人道,畜生有畜生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鬼卒不耐煩地踢他小腿,“杵在這兒犯傻啊?真晦氣,快點走。”
冥府捕房之中。
善財好奇地逗弄展昭所飼的一窩白色小鼠。
“這些小鼠兒,不用輪迴麼?”他好奇問。
展昭答,“就如此間鬼卒一樣,算是投生到地獄道了。他日命終,是要再入輪迴的。”
其中一隻小鼠,順着善財手指,爬到了他掌心,毛絨絨的,甚爲乾淨溫暖,毫無一般鼠類骯髒之感。
“可是身爲獸類,不是該去畜生道麼?”善財好生握着它,它一對烏溜溜的眼珠,卻定定望着展昭。
展昭一笑,“就算是假公營私罷。畜生道與地獄道來比,也不算是逾規太甚。”
善財哦了一聲,將小鼠放回籠中。“展大人知我來歷?我卻不太記得來此之前的一應事務。”
“在展某面前,就不必掩飾了。”展昭淡淡搖頭。
善財心中一跳,眼神忽變。
輕佻狂意,透在他魂魄骨骼之中,透現而出。
“冥界乃是地藏王領地,無論我原本是何身份用意,此刻都是板上魚肉,任人刀俎罷了。”善財輕嘆。“展大人若怕麻煩,就判我去人道投胎,替我找個中土人家,做個父慈母愛,妻賢妾美,兒女雙全,衣食無憂的員外郎,到七八十歲年紀,在下再來報道便是。”
“若有此等好事,展某不如自己去了。”展昭難得玩笑,眉間一鬆,如春風拂過。
(3)
展昭作東。
善財在冥府飲宴,喝了個酩酊大醉。
六道衆生俱都貪酒。
酒與色一樣,乃是佛門淨戒。
善財就要轉世之體,怕得那許多?開懷暢飲之下,竟是醉倒在展昭房中,昏睡了一日一夜。
醒來時,聽過往小鬼議論紛紛。
原來在他昏睡之時,竟有人下冥府來,搶走了一艘黃泉渡船。
善財悵然想,是否自己所乘過的那一艘?
那艘船上撐着花傘的妓女,頗爲明媚動人。
據說她因曾殺死自己肚中胎兒,而被判轉生爲了一頭母牛。
母牛一生,若是經過八萬四千次鞭打,直到年老倒臥,皮肉分食,之後方可再轉人身,或成婢僕下賤之人。
再行善積德不知幾許,可轉男身。
那船上的花傘風情,何日再見?
“仙童竟在思念一名鬼妓。”
展昭推門而入。
善財一驚,知自己心思已爲所讀。
他笑一笑,“搶渡船的是誰呢?”
“兩千年前,封神劫時,白狐現世。當時童子已在中原罷?”
善財點頭。
“人王與女媧於彼時反目,人王與白狐一夕之歡,便有了該名妖子,乃塗山一脈至今存世的唯一血裔。”
“原來塗九歌是伏羲之子。”善財嘆道,“本是遠古神裔,卻捲入這劫難之中。”
“無論多少人物現世,總要從我冥府輪轉。”展昭嘆息,“仙童可要出去走走?”
“算時間,我當該出去走走了。”
“怕是總不如人所願。”
善財面色遽變。
然後匆匆起身,沒頭蒼蠅一般撞了出去。
展昭只是緩步跟從。
冥府風光,倒也可一觀。
黃泉水急,望鄉臺怯。
善財盲目兜了幾圈,忽然停步,回頭,幾乎撞正在展昭身上。
“仙童……”
“展大人,多謝你了。”沒頭沒尾的一句說話。
展昭似也明白,點點頭。“可轉世去了罷?”
善財咬住下脣。
俊秀神色間,有一絲解脫。
“我爲她所做的最後一件事,竟也不成功。”
“你已盡力。”
“是。”
展昭陪着善財,再度去到了善惡秤上。
今次善財站了上去。
一生事蹟,竟然在鬼卒手中記簿之上流轉。
天竺王室,五十三參,直至覓得明師益友。紫竹林挾着一片煙霧,渺渺在前塵往事之中。鬼卒並無表情地向下翻閱,善惡秤向善傾斜,又向惡回擺,竟停不住。
大善惡,大是非。
善財抿脣看住。
最後秤在中點附近停住。
“仙童當歸人道。”展昭示意善財下秤,“卻是一個傳奇人物。”
“有多傳奇?”
“投身草莽,爲浣花劍派蕭氏之子,由武入道,一世便可重歸仙界。”
善財一愣,旋即道,“我卻還是更愛那日所說的員外郎生涯。”
兩人相對而笑。
展昭直送善財入了人界大殿。
到處都是匆忙而行的小鬼。
善財終於忍不住問,“‘他’究竟去了何處?”
展昭搖頭。“你既尋不到,也許真是形神俱滅,化爲煙塵了罷。”
“絕無可能……”善財喃喃,然後一嘆。
孟婆遞來了一盞黃湯。
展昭親自遞了過去。
“忘情之後,當可無憂。仙童飲下此盅之後,便在此別過。”
善財笑一笑,眉目間俊美輕佻神氣又起。
“好罷,那來生再見。”
他一口仰盡那水。
小鬼們跑上來,引善財入了輪中。
展昭站在那裡,手中持着那個空杯。
忽然有一絲羨慕,起在心尖。
——若能忘情,當可無憂。
展昭自問,若是自己與那人對戰,可能贏過?
怕是房中所藏,終究也是一敗。
他笑一笑,轉身走回去。
人慾囧囧,實在是這世間最最厲害的秘笈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