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山。
禹王洞。
暮雲繚繞。
“聽傳禹王當年與女媧曾有一夕之歡?”月遍照沒話找話,拿野史豔說來問。
塗九歌笑而不答。
“當年天地之間的百種靈獸,封神劫後,一一沒落,數十種族如今只存於補天宮中。對了,塗兄弟可去過天地之極的彼處?”
塗九歌依然不答,眼中卻忽有異芒一閃。
月遍照靈犀遽動,將那光芒收攝於心中。
“媧皇今雖遊戲人間,但伊當年煉石補天,捏土造人,惜生情懷,天地之間無人可及。如今人間將傾,最難過的人,或許是她纔對。”
塗九歌牽起嘴角。“她不難過。”
“哦?”月遍照挑挑眉毛,痞相畢露。“塗兄弟答得如此肯定,難道與媧皇十分熟稔?……說起來,媧皇愛美男之名,倒也是天地皆知。當年似乎還聽說她與迦樓羅爲密友,不知塗兄弟……哈。”
塗九歌被月遍照調侃也不嗔不怒,只是定定看他,看得月遍照不得不收聲打了個哈哈,這才悠然轉過面去。
面前石洞,千百年前,傳是禹王娶塗山白狐爲妻之處。
一人一妖,世間盡情。
如今盡成傳說。
雲霧陡然一收。
“許漢文的肉軀,就在裡面?”塗九歌沉聲而問。
月遍照點頭。“除我之外,你家主人另佈下七七四十九種陣法防護。解法可一一告知於你?”
“不需要。”塗九歌短衫一振。
雲霧全然散去,然後卻又凝結成團,遮住洞口。
那一息之內,塗九歌身形已隱入洞中。
月遍照在洞外閒然站立,看似無心,卻守住四方八面之眼,爲塗九歌掠陣。
妖佛同路聯手,直如封神劫前,天地本生情形一般。
天色漸黑。
山間渾然聽見風聲。
風聲迴旋作響,細細聽來,竟成唵、嘛、呢、叭、咪、吽六音!
六字密咒,大聖明王,佛心、摩尼寶珠、蓮花,三寶燦然。開敷之間,貪、嗔、癡、慢、妒、嗇均似要從人體內抽離,一時死生存無,盡付空王。極痛與極樂之間,再無清淨。
妙華芳香。
月遍照擡頭看住。
黑雲沉沉,一絲月光也無。三千世外,曼殊界中曾有佛果,空等如流水碎鏡。
悠悠十年。
“師叔別來無恙?”月遍照喃喃似是自語。
一道明光掠過山間,照亮他側臉。
轟然巨響。
月遍照如一枚紙鳶,飛了起來。
他撞在禹王洞上方石壁之上,石壁吃不起一撞之力,竟塌陷下來!
月遍照勉強立起,卻見身後碎石如齏粉一般。
塗九歌在洞內,可也已粉身碎骨?
月遍照擦去脣邊鮮血,咬牙看住天間。
明光已遠,向住山下茅屋而去。
不空絹索一招之間,月遍照傷,禹王洞塌。
茅屋中,佘雪晴與許仕林,又將如何?
月遍照無暇他顧。
咒語緩開。
塌陷的洞口前,不空絹索一掌所餘法力仍在迴旋。
天際濃雲中,有半點月輪映現。
力放力收——月遍照化去餘力,閃入碎石之中。
又是一陣悶響。
石洞所連的山壁,亦生生開始出現裂痕,似要傾塌!
夜色全開。
嶙峋山體,似巨大野獸,擇人而噬。
“終於來了。”
窗外明光並非閃電,許仕林正對空窗,緊緊閉目。
“眼睛好痛,如燒灼一般……”他低語,握住佘雪晴雙手,不願放開。 wωw•tt kan•¢o
佘雪晴看住他手。
肌膚極淡,似要變得透明。
青藍色的血管突突跳動,皮膚冷如蛇鱗。
窗外風聲如雷。
“耳朵,也痛。”許仕林纏在佘雪晴頸上,渾身微微顫抖。
“……還有哪裡痛?”佘雪晴在他耳旁問。
“脣舌……呃!”許仕林慘呼一聲,再說不出話來。
濃重暗紅的血液,自他鼻中流了下來。
許仕林痛到眼中有淚迸落。
“先生……仕林痛……”
如蛇初蛻。
佘雪晴將真氣輸入他體內,卻如泥牛入海。
猛然間,一道濃重魔氛自許仕林掌心寸關處衝出!
強大無匹的聖氣,包裹住許仕林的身體。
風迴旋,濃雲歇。
天上星子幾稀。
遙遠不可見處,羣星之力,漸次凝聚。
“億年萬年,億劫萬劫。”林靈素朗聲誦偈,自無端處向茅屋走來。
他身裹在一團光暈之中,如明燈照見世路,柔和光芒卻蘊藏咄咄逼人之力,叫人不敢直視。
“文曲星君自願行世,萬劫之中,思維海開,分別心起——”
譁然一陣巨響。
茅屋之頂被風力掀去。
星芒灌入屋中。
林靈素手捏聖決,星芒隨決旋轉交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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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仕林緊抓佘雪晴衣襟,深埋他懷中,星芒盤旋,竟不可近。
“癡兒,不受靈智,腦漿剝離;不受仙慧,膿血包身!”他形貌還如白鬚白眉道人,但語聲清朗,殺意逼人,佘雪晴許仕林雙雙似回到當年,小院中直面不空絹索之雷厲風行,心有餘悸,至今還驚!
“仕林,受仙慧吧……”佘雪晴緊咬牙關,扶住許仕林盤膝坐好。
許仕林痛到全身抽搐,卻死死抓住佘雪晴,不欲放手。
佘雪晴一手被他握住,一手配合不空絹索,導引星芒前來。
“……西湖水乾,雷峰塔倒。”許仕林努力睜開眼眸。
星芒旋轉,入他頂心。
“此情不滅。此心……”星光入體,透肌膚而出,許仕林便同不空絹索一般,身蘊光華,空靈美態,佘雪晴貪婪凝視住,永生難忘。
“此……心……”他咬牙想要說完,卻輕呼了一聲。
星芒從他口中逃逸。
脣齒虛化,再不能言。
“……此心不移。”佘雪晴悄聲替他說完下句。
海誓山盟,在星河面前,又堪何如?
星光從許仕林眸中耳中漫溢。
許仕林不再痛苦,垂眸與星光化合一體。
千億萬劫。無數個時間,無數次傾覆,無數個有情人,無數件快樂事。
天上浮雲全空,露出一道天河璀璨。
星雲轉處,遙遠天宿正對河山。
滄海怒笑。
高山狂崩。
似無人處,天地含恨。
而恨意今消。
佘雪晴的心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一擡頭,卻見林靈素望正他心。
“……如一滴水匯入海中,滴水仍在,卻難辨滄海?”他問。
“無錯。”林靈素靜靜答。“私意執念,不過滴水而已。”
“然天地之間,滴水但存,便永不會消逝。化雲化雨,化歸入海,此情仍在。”佘雪晴大膽駁他。
林靈素哂然一笑。
他笑意傲然不屑,不知爲何,卻有蒼茫悲意,慈航聖光,照開一片。
如此光下佘雪晴雙腿痠軟,幾欲跪倒,卻咬牙勉力站住。
擡頭,平視。
“水之命運,只有水可判定。”他視線落在自己與仕林依然交纏之手。
十指如環,環環相扣,倩誰人解?
“水之命運,只有水可判定——甚爲公平。”林靈素頷首,示意佘雪晴照拂許仕林。“半刻鐘後他便醒來。此後你若願返紫竹林的話,潮音洞門,隨時向你而開。”
他絕然轉身,掠出茅屋。
片刻之誤。
後山禹王洞外已再無人跡。
月光明媚。
山體崩塌之勢已止,而山壁之上,被月照住,可看見四個大字:
——湯,陰,再,會。
林靈素拈鬚沉吟。
片刻之後,他雙掌齊出,劃出雄渾一掌。
一掌之後,面前山壁上無字無跡,而先前坍塌的禹王洞,竟回覆原狀,毫無裂痕。
月光星光之下,山明泉秀,樹茂花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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