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冥如晦。
遊魂如織。
佘青一襲麻衣,頭髮束起,負手立在鬼門關前。
隨行的塗九歌戴住斗笠,粗布短衣,兩人看來,直如一對橫遭慘死的販夫走卒一般。
但當鬼差接近到可以看清兩人面貌之時,卻狠狠一驚。
人世間偶有美色,奈何妖以色爲心,以貌爲骨,以態爲魂?
愈妖,愈美,愈重。
鬼差直接轉頭跑去稟報,連對話亦無勇氣。
“阿塗,入了此關便是yin間。小心了。”
青蛇低語間,與塗九歌二人已步入了那道禁制之線——
若是生魂,一旦跨入,便爲死靈。
若是肉軀,一旦越過,粉身碎骨。
必要走黃泉路,過奈何橋,上善惡秤,爾後按照生前所爲分入古殿十重。
有佛緣仙骨,或曾修行至能洞明生死的,入第一殿,登望鄉臺,自懺一世所爲,自尋來生去處。
行善積德、善惡相抵或未造重業的,入第二至第七殿,飲孟婆湯,由判官在六道之內,定其轉世。
惡業叢生仍有善念的,入第八殿,至枉死城,在熔岩中洗去罪孽,直至能夠輪迴轉世的一日。
心底已無一絲善念,犯下了五逆重罪,至死不悔的,入第九殿,各據罪業墮入寒冰、血池、阿鼻、無間、誅心、勾皮等十六地獄,永世受苦,直至形神銷滅。
愛怨極烈,執念深厚,俗緣難斷的,入第十殿,訴明冤情,依生死簿發回陽間,或是商榷去處。
但在有能爲者的眼中,生死早已了斷,所謂幽冥,不過三千世界中一景。重重險阻,不過來自於人——
“這條就是黃泉路,始於鬼門關,終於奈何橋。陽間距離來算要有三十里長,但對於鬼魂而言,需要走上七日七夜纔到。這七日夜中,只要回頭,便能瞧見自己的死地,究竟是親戚或餘悲還是他人亦已歌了。是以陽間停靈,都要以七日七夜爲限,生怕死者回頭之時,已是一抔黃土。”
佘青正向塗九歌微笑着指點風光,前方鬼差列隊,已經躬身迎來。
“奉展大人命,迎二位貴客至第十殿奉茶。”
“第十殿?”佘青眉心微蹙。“幽冥重鎮,也敢邀妖族進入麼?”
“展大人說,若有妖念,衆生皆是邪魔;若無孽心,蛇狐亦登南天。”
佘青冷哼一聲。“好個展昭。引路!”
雪晴書院恢復課業。
琅琅書聲伴着西湖的第一場雪,準時而來。
本該在書院唸書的許仕林卻穿着大氅,牽着先生佘雪晴的手,在西湖邊散步。
“先生,好美。”
許仕林心情不知爲何大好,難得露出如此雀躍活潑之態。
佘雪晴順着他望過去。
“白堤至此已是盡頭,果然是好景色。”
“是先生的名字啊……”許仕林捧了一手的雪,來雪晴面前,一派認真模樣,似要把什麼奇珍異寶獻給先生一般。
佘雪晴笑着接下了。“今日答應陪你玩一日,明日可要乖乖用功了。”
“好,仕林都聽先生的——先生快來,”他如小鳥兒飛奔而去。“這裡有座橋!”
佘雪晴幾步趕了上去,卻嘆了口氣。“仕林,這是斷橋。”
“斷橋?爲何叫斷橋?”許仕林回頭,小臉同雪光競色。
“等明日你就知道了。太陽一照,其餘地方還是白雪皚皚,只有斷橋頭上積雪消融,遠遠看來便似斷了一樣……仕林,你沒聽過你爹孃在斷橋相遇又分別的故事麼?”
許仕林低頭一笑。“仕林今日便認天爲父,認地爲母,先生以爲如何?”
佘雪晴情急,一把抓住仕林手臂。“仕林,話不能亂講。”
許仕林默默被他抓着,站得離佘雪晴極近。
佘雪晴片刻才放,訕訕道,“仕林,你長高了。”
“是啊。”許仕林虛虛比一比,“比先生的肩膀高了。”
“今天爲何那麼高興?”
“因爲佘青先生不在啊。他不在,雪晴先生看起來也頗高興,不是麼?”
“嗯?”佘雪晴一愣。“我談何高不高興。你貪你的玩,又扯我進來做什麼。”
“雪晴先生是喜歡同仕林一起遊覽這雪景,還是喜歡同佘青先生一同在房內修行呢?”許仕林竟不依不饒起來。
佘雪晴卻失笑。“你今日斷不像你了。問些好奇怪的問題。”
“先生答我嘛。”許仕林真真難得,一派小兒女的撒嬌神態。“先生怎樣答,仕林便有怎樣的秘密,要同先生講。”
“哦?你還能有什麼秘密……”佘雪晴還在敷衍,卻被許仕林的神色所震——
上一剎還在撒嬌,下一剎眸底卻有沉靜決絕之意。
“仕林。”雪晴虎下臉來。“記不記得我同你說過,莫要將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放在心上?”
“那仕林要將什麼放在心上?”許仕林嬌憨問。
“……少年心xing,就如今日一般,愛玩愛鬧,出來賞賞雪景,平日裡好好讀書,春困秋覺,心頭單純坦率,這樣才……纔是正道。”
許仕林噗哧笑了出來。“那先生就答仕林一個單純坦率的問題——先生更愛雪晴先生,還是更愛我?”
他已站上了斷橋橋頭。
幾級石階,令他比佘雪晴高出半首。
他看住佘雪晴不放,眼神中似有膠着,又似有倒鉤。
佘雪晴本要胡答敷衍過去,卻不料心忽然重重一跳,倒是一時無語。
“先生終於知道,”許仕林放緩語速,話中有極清冷的煙火氣,“仕林是認真的了?”
鬼風吹過。
巨大的鐵簿緩緩翻動。
塗九歌擡頭張望。
佘青亦駐足一拍。“這便是生死簿了。斷yin陽,決生死,世人命運盡在其中。”
陡然生死簿中射出兩道光焰直取塗九歌雙眼——
塗九歌閉目,瞬息之間雙手一合,將光焰生生停在了距眉心寸許之處。
“呵,我上次來時也是如此。這本書但凡見了誰不在他記錄之中,便要手癢來試試他人功底。”佘青閒閒一揮,替塗九歌湮滅那兩道光焰。“終有一日,這本不知好歹的破書自己也該下個輪迴。”
鐵書似通人語,竟是一抖,往後縮了半分,又若無其事,自行翻動起來。
塗九歌看着佘青笑了笑。
他牙齒極白,笑起來時有如春花盛開,看得前來引路的小鬼一愣一愣的。
“二位貴客請稍坐,這是黃泉水泡的輪迴茶,請二位慢用。閻君爺爺在殿上議事,轉頭就來的。”小鬼陪笑。
“哦,不僅展昭,包拯自己也來麼?”佘青端起茶杯,血紅茶湯內翻滾着無數氣泡,血腥刺鼻之氣撲面而來,他渾似不覺,啜飲了兩口,讚道,“好茶。”
小鬼舒了口氣。“自然的,閻君爺爺說了,二位是貴客。小的先告退了,二位慢用。”
塗九歌學佘青端起茶杯。
“如何,你眼中此茶,是否清澈飄香?”
塗九歌帶着疑惑點了點頭。
“你心淨。”青蛇看着手中血池般的茶水,仰頭飲盡。“我心繁雜。——卻又如何?”
繁雜到人間極點,亦是一道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