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院門緩緩闔上。
佘雪晴點了一盞燈。
風燈防雨,在夜色中將整個小院照亮。
也照出門口那個巨人的面貌。
青色的鬚髮,□□上身,揹着一把長劍。
如妖,近魔。
實際上卻是仙家。
佘雪晴沉聲開口。
“錢王大駕蒞臨,可惜這風疏雨狂,不然定要燒水沏茶招待。”
那大漢站在那裡直直不動。
佘雪晴也不動。
又片刻,佘雪晴忽然直欺近那大漢身前,手如指爪,抓上那人胸膛。
抓碎片片黃紙。
所謂巨人,根本乃是幻影化身而已。
佘雪晴再無猶疑,回身掠向那兩間主屋。
半途又忽然停下來——
若那個巨人是幻影,那之前所感覺到的迫人仙氣又是從何而來?
一回頭,卻看到巨人正在身後,哈哈笑着,從佘雪晴身畔趕了過去。
佘雪晴心知中計,一掌擊出。
那大漢身上又被擊出幾片飛散黃紙,卻已超前雪晴三尺。
——體乃化體不錯。
但其中生魂卻是錢江王本人?
佘雪晴咬牙跟過去,書院狹小,三尺的距離,此刻卻如天地般遙遠。
眼看衛護不及,迤邐一道劍光已從房內刺出——
龍女明明在右首佘青房內,迤邐此劍卻是從左首許仕林等所在的房內刺出。
佘雪晴暗呼不妙。
大漢怒吼一聲。
迤邐劍折。
劍氣迴向自身,兩間小屋轟然倒塌——佘雪晴暗贊迤邐手段。
眼看那巨人已然衝入廢墟之中,迤邐挾住着兩條人影衝了出來,將其中一個拋給佘雪晴,便帶着另一個直衝上書院屋檐,向南飛掠而去。
佘雪晴配合無間,手裡接着另一個向北面寶石山方向全速逃逸。
同一時間,屋內四處竊竊私語的魑魅魍魎,同時大盛,熾熱起無限光芒,向着廢墟噬人而去。
片刻之後,廢墟一震。
兩道輕飄身影被從廢墟中震飛出來,直直飛到水池樹木之間,再重重落下,雙雙吐血。
——乃是身穿薄紗的阿玲與阿瓊姊妹。
魑魅光華頓時噤聲。
高大巨人手中拎着個小女孩若有千斤地從廢墟中走出。
“龍公主在何處?”
他首度開口,語聲滯澀,卻隱含雷震之威。
曉色初露。
雨勢漸收。
阿玲阿瓊身上紗裳溼透,緊緊貼在胴體之上,不知道因爲寒冷還是恐懼,渾身顫抖,美目含悲。
巨人反手一擲,李碧蓮被重重扔在地上,無聲無息,四肢毛孔往外滲出血來。
他冷冷看了地上雙姬幾乎透明的紗衣下美麗的胴體一眼。
然後轉身向北追去。
“快……快去琴樓找青公子!”阿玲瘋了似地過去抱起李碧蓮軟軟的身子。
小姑娘已是沒了一絲氣息。
西湖雨晴。
錢塘江的大水勢頭竟然神奇地止住。
然而西湖以北寶石山附近的一塊地域,卻是狂風大作,陰雲密佈。
佘雪晴帶着許仕林躲在一個山洞中。
——從折斷迤邐劍勢的那一次出手來看,錢江王的功力遠強於號稱紫竹林大小姐的龍女。
佘雪晴自忖硬對上的話未必會輸,然而身邊的許仕林卻令人憂心。
錢江王看起來絕非慈悲善良之徒。佘雪晴沒有把握在全身而退的同時還能保護好許仕林的安全。
他與佘青開這雪晴書院,最根本的目的是爲了將許仕林控制在身邊的,而非弄死許仕林。
許仕林是解脫白素貞對許漢文執念的最大契機——佘雪晴沒有忘記過這句話。
同爲白蛇之子,雖然遭遇天差地別,但佘雪晴事實上對許仕林並無一絲的痛恨。
看見他聰明伶俐地念聖賢書,甚至還會有種寵愛之感。
也許這便是所謂骨肉親情?
——那爲何青蛇對自己卻沒有?
佘雪晴不懂。
巖洞中,被下了藥熟睡一夜顛簸不知的許仕林緩緩睜開了眼睛。
日出,藥效時限到。
佘雪晴瞟一眼洞外黑雲壓城的天勢。
看來錢王追了自己這邊,而放過了迤邐那邊。
迤邐帶的纔是龍女。佘雪晴譏誚一笑。兩賭一也會輸,還號稱仙家,妄談感應?
真真無用。
“先生。”許仕林怯生生地摸索着找衣服。
他只穿着一身被雨點和污漬弄髒了的白色內衣,洞中頗冷。
佘雪晴脫下自己的外袍遞給他。
許仕林滿腦門子寫住疑問兩字,把佘雪晴的長衣裳對摺裹住自己,又晃着小腦袋想了半日,才發問。
“先生,我們是不是遇上了錢江漲大水,現在在山上避難?”
佘雪晴一驚。五歲的許仕林,竟有如此的思考和判斷能力?且沉着冷靜,遇事一點慌亂也無,不知道究竟是母親遺傳太好,還是所謂仙骨作怪?
他想了想,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仕林別害怕,等下無論發生何事,只要我叫你閉上眼睛,你就閉上眼睛。我不叫你睜開,絕對不許睜開,知道嗎?”
“仕林知道了。”小人兒裹得像個糰子。
“來。”雪晴好整以暇。“背聲韻啓蒙來聽。”
許仕林清脆地背誦起來。
“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來鴻對去燕,宿鳥對鳴蟲。
三尺劍,六鈞弓,嶺北對江東。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
“……好了,現在可以把眼睛閉上,繼續。”
佘雪晴頭一次用如此柔膩的聲音講話。
許仕林一刻猶豫也無,瞬息間乖乖閉上眼睛。
但佘雪晴從他刻意越來越大聲的誦讀聲中卻聽到了小孩子內心的恐懼。
“夾岸曉煙楊柳綠,滿園春雨杏花紅。
兩鬢風霜途次早行之客;一蓑煙雨溪邊晚釣之翁。 ”
佘雪晴站起身。對面的許仕林顯然是感覺到了,明顯地渾身一緊,屏住氣息,語速不由自主地越來越快。
“沿對革,異對同,白叟對黃童。江風對海霧,牧子對漁翁。
顏巷陋,阮途窮,冀北對遼東,池中濯足水,門外打頭風。
樑帝講經同泰寺,漢皇置酒未央宮。
塵慮縈心懶撫七絃綠綺;霜華滿鬢羞看百鍊青銅。 ”
山洞外風聲呼嘯,雨勢時有時無,似在逗弄人的心思。
佘雪晴出手,掌力向天。
烏雲頓時撐出一線燦爛金縫。
剎那間天地間頓時一凜——
豆大冰雹傾瀉!
“貧對富,塞對通,野叟對溪童。鬢皤對眉綠,齒皓對脣紅。”
小仕林背誦得一字不差,脆生生似和着冰雹砸擊地面之聲。
“天浩浩,日融融,佩劍對彎弓。半溪流水綠,千樹落花紅。”
劍風呼嘯之聲頓起——佘雪晴撤劍,軟劍直指冰雹來處。
“野渡燕穿楊柳雨,芳池魚戲芰荷風。”
黑雲急急匯聚,杭州城中忽然大晴——鑽向許仕林所存身的山洞。
“女子眉纖額下現一彎新月;男兒氣壯胸中吐萬丈長虹。”
佘雪晴劍光如密網,四圍五鬼橫生,七魅宕起,朝着天邊某處妖邪肆虐。
“春對夏,秋對冬,暮鼓對晨鐘。”
黑雲即將侵入山洞之刻,佘雪晴化作一道雪光撲向雲氣之間。衆鬼紛呈。
“觀山對玩水,綠竹對蒼松。”
一道悶雷擊響。佘雪晴跌落回來。但天邊雲中忽然灑落半片血雨。
“馮婦虎,葉公龍,舞蝶對鳴蛩。”
攻向山洞中的黑雲入來,見到閉目高聲誦典的許仕林,似是震怒之態,就要攻上許仕林之身。
“銜泥雙紫燕,課蜜幾黃蜂。”
黑雲攻到許仕林身前一寸。
“春日園中鶯恰恰,秋天塞外雁雍雍。”
佘雪晴已然回身,氣勁和着染血劍芒,阻在許仕林身前。
“秦嶺雲橫迢遞八千遠路;巫山雨洗嵯峨十二危峰。”
黑雲泄地。洞外雲氣,急速向南竄去。
“明對暗,淡對濃,上智對中庸。鏡奩對衣笥,野杵對村舂。
花灼爍,草蒙茸,九夏對三冬。臺高名戲馬,齋小號蟠龍。
手擘蟹螯從畢卓,身披鶴氅自王恭。
五老峰高秀插雲霄如玉筆;三姑石大響傳風雨若金鏞。
仁對義,讓對恭,禹舜對羲農。雪花對雲葉,芍藥對芙蓉。
陳後主,漢中宗,繡虎對雕龍。柳塘風淡淡,花圃月濃濃。
春日正宜朝看蝶,秋風那更夜聞蛩。
戰士邀功必借干戈成勇武;逸民適志須憑詩酒養疏慵……”
許仕林越背越慢,揹着揹着,竟露出一絲笑容。
佘雪晴好整以暇在他面前看他半日——雖是許漢文的孽種,但小小臉貌之上,竟似十成十地承繼了白素貞的正大仙容,端雅清秀,毫無邪媚之態——
那種佘雪晴深恨厭憎的,他自己身上擁有的,繼承自青蛇的邪媚。
“仕林,睜開眼吧。”
許仕林乖乖依言睜目,“先生,仕林可有背錯?”
“沒有。你剛纔笑什麼?”
“從明對暗起,我便感覺到先生回來,站在我身前聽誦。”
“……那便又笑什麼?”
“先生來了,仕林覺得安心。”
佘雪晴伸手把小孩子撈了起來。“好了,今次再閉上眼睛,先生不會離開你身邊就是了。”
一路飛越,無論是書院,還是迤邐挾着龍女所去的南面,都需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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